他说的是实话:“想休息会,有什么事,醒来再说。”
说话间,他听到脚步声。
似乎是神识过于虚弱,无法外扩,无力地收回。苏长柒对方寸地的感知增强许多,他能听到脚步声往外走,停在窗前。
木窗发出咯吱声,新鲜空气涌入,雨声裹挟泥土的湿气,去除烦闷。
逐渐靠近,衣料摩擦。
有人坐回他身旁。
叶沁竹:“阿七,你听我说。”
她对眼前人的了解并不深,苏长柒和裴述的谈话,叶沁竹也没听见多少。挖空心思,她只能猜想阿七可能受过不公的对待,饱受怀疑和猜忌。
可她终究不知道他是谁。
虽然叶沁竹尊重对方想法,没有刨根问底的打算,但在此前提下,她和苏长柒的接触都像隔着层朦胧薄纱。
她找不到有关他的切入点,只能把话题引到自己身上。
叶沁竹:“阿七,我不喜欢裴述。”
“很不喜欢,甚至是讨厌。”
苏长柒:“我知道。”
叶沁竹深深吸了口气:“所以,你现在不能死,你不能害死我。”
苏长柒:“?”
漆黑的眼眸流露出疑惑,他转头,探寻地看过去。
“他的身份是替补灵子。”叶沁竹道,“要是你死了,就是他接任。我不喜欢他,一想到要和他逢场作戏,我就控制不住犯恶心。”
“你觉得,我能和他亲密无间、出双入对,想情人一样共处一室,同寝同眠?”
光是想想,叶沁竹都险些没能绷住脸上的表情:“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我一定也会露馅的。到时候,你辛苦教导那么久,还费尽心思相救的我,只有死于非命的结局。”
叶沁竹:“阿七,你救救我吧。”
有理有据,字字珠玑地进行绑架,仿佛苏长柒现在瞑目,会造成什么人神共愤的事。她从上递下钩绳,短暂地拉了他一把。
苏长柒垂眸:“即使找了他,也没用。”
“总得试试吧。”叶沁竹道。
“反正明天就是迎盏日,之后没几天,我就要参与祭祀,寥寥几日,肯定能延续。”
语气轻松,仿佛只要叶沁竹成功扮演假圣女,苏长柒是生是死,和她再无关系。
拳头早就捏紧,隐在广袖下,克制自己不要发抖。
苏长柒的目光穿过袖口,落在她的手上,少女像是心思被捏穿,猛地红了脸,慌乱地将手往后藏。
“那个、我就是……”
苏长柒:“按你的想法去做吧。”
他隐去无声的叹息。
“我拦不住你。”
这也是实话。
他要是真不想听叶沁竹说话,很早就能把她打晕,随便塞到某个地方。
但苏长柒一字不落地听了下来,并做出了回应。
重新听到急促的脚步声,他闭目,脱离地往后靠,抵在床头的靠背上。抬手唤出卦盘。
卦象平稳转动,再不似先前那般,无法变动。
苏长柒静静地看着,唇角划过丝笑意。他了然地松了口气,合上双目。
叶沁竹走出里间时,裴述在睡觉。
他怀疑自己会被绑整整一夜,干脆闭上眼,坦然入梦。
方才叶沁竹死里逃生的过程,裴述半点没有察觉,他正在圆柱垒起的柱台上,睡得香甜。
叶沁竹的拳头再一次捏紧,她走到裴述面前,鞋底踩过湿意的地面,发出清脆的动静。
惊醒沉睡的医修。
裴述睁眼:“这位姑娘,您打算什么时候放开我?我还有事要与你说。”
模样有些滑稽。
叶沁竹开门见山:“我的事稍后再说,我放开你,请你去救人。”
裴述:“救人?”
“我观姑娘神采奕奕,并无暗伤需要救治。”
他看向叶沁竹,眯起眼:“几个时辰内,灵体竟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你――”
“阿七出事了。”叶沁竹心急如焚,打断裴述,“你答应我去为他诊治,我就为你松绑。”
裴述:“谁?”
他对苏长柒的印象,还停留在他性情突变,把他五花大绑,扔在雨里不管不顾的状态。
他的语气充满错愕:“你带我去见他。”
话音落地,叶沁竹迅速解开裴述身上的束缚。她把裴述扶起来,拉着他往里走。
裴述:“你等等,我先捏个清洁术,这满身泥水的……”
叶沁竹:“快来不及了!”
她的语调扬起,回头瞪裴述:“阿七说你是好人,医者仁心。我信你一次,你现在赶紧去救人。”
“怎么回事?”裴述压根不信苏长柒会出事,听到叶沁竹语调怪异,忙安慰她,“你别急,他的修为很高,不会有事。”
迈过门槛时,他又被叶沁竹拽了一下,险些绊倒。叶沁竹使出全力,风风火火的,脚步大踏,拉得身后人连连叫苦。
苏长柒半躺着,尽力维持清醒,等两个人从门口走近。
灵子的服侍中没有束发冠,他的长发垂在耳畔,随窗外卷来的细风轻动。
察觉少女与他近在咫尺,苏长柒睫羽颤动,他睁开眼,想从斜靠的状态起身。
又被按住了。
叶沁竹:“你别动。”
她对裴述说:“要搭哪只手?他右手有伤,左手行不行?”
顺带帮苏长柒把袖口挽起来。
裴述终于沉下面容,他看向苏长柒:“怎么变成这样了?”
声音中带了点异样的情绪。
苏长柒没有回答。
叶沁竹催裴述:“你快看诊。”
她好不容易劝动一个,怎么另一个又开始磨磨蹭蹭,知不知道时间有多重要。
男人真是麻烦。
“好好好,你别急。”裴述受到巨大的压力。
他寻个座椅坐下,从三指搭上男子腕脉。
察觉叶沁竹起身,暂时离开,裴述好奇:“你做什么?”
他回头去看,目光凝聚,猛地露出震惊的神情:“你――”
少女背身向他,但裴述看的很清楚。
叶沁竹没有用任何符纸作底,就这么动用灵力,在空中画出一个隔声符。平平往外,递了出去。
封住传出动静,吸引侍从的可能。
这般的资质,加之不算高深的修为,放到修真界,应该会成为争抢的猎物。
她和苏长柒,在某种意义上,也算是同类。
叶沁竹:“搭你的脉!”
裴述终于不走神了。
他专心致志,去探苏长柒的身体状况。
裴述倒吸一口凉气。
“不、不对……”
“怎么可能?”
“你是怎么受伤的?”
裴述脸上的神色一脸几变,最终定格在惊愕中。他猛地想到什么,翻手捏了一个诀
“这股气息,你――”话语卡在喉咙里。
裴述低下身,拉进和苏长柒间的距离,用极低的声音发问。
“你怎么会被魔息侵蚀?”
最初的时候,分明是苏长柒发现自己的血能压制魔息,主动告知主母,才牵出此后一系列让人不忍提及的事。
苏长柒不答。
他也不知道,自从突破某一阶段,体内仿佛抑制不住般,不停往外涌现魔息。那副模样,简直像曾经就囤积在体内,只等最后一根稻草压下,便翻涌而出。
裴述:“如此,便糟了。”
叶沁竹听得仔细:“什么糟了?”
医修眉头紧锁:“我竟然,从未发现。”
“但不对,哪怕如此,他的紫府也不该如此枯竭,他做了什么?”
裴述扭头,目光落在叶沁竹身上。
叶沁竹坦言:“他救了我,灵力耗尽了。”
裴述:“救人……”
“他原来会救人……”
医修感慨,他神情变换,满脸的震惊。
裴述抬手捏了个法诀,没入苏长柒体内。
语气也软了下来,忧心忡忡,不敢看他:“你且躺下,先休息。”
苏长柒没拦他,任法诀牵引灵力流入体内,催他入眠,徒劳无功地修修补补。
裴述起身,背手向外走。
两人都没说话,叶沁竹也不敢吱声,她跟在裴述后面,来到外间。
想了想,祭出道隔声符,里里外外,两边声音都不流通。
她的符法很灵验,一旦生效,即使像阿七那般强大的修士,也无法忽视。
叶沁竹:“裴大夫?”
事关重要之人,她语气都温柔了。
叶沁竹:“先前对你使用定身符,万分抱歉,请问……”
裴述:“我觉得,他说不定,并不希望我救他。”
他神情纠结,捏紧拳头,认真地考虑。
“他的身世很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清。以他现在的处境,我在想,说不定这样死去,会是更好的结局。”
叶沁竹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
裴述:“许多人都盼着他死。我们对他有亏欠,可我们无法失去那位大人,更无法补偿。只能把他视作敌人,警惕有加。”
叶沁竹忽然觉得,外间的屋顶消失消失了,雨丝从天而降,结结实实打在她身上、
叶沁竹:“阿七说,您曾经救过他。”
裴述:“是,但那是我尚未了解内情,脑子一热。仅此而已。若是我现在回到那日,我绝不会解开锁链。”
他神情沉重,像在极力隐忍什么。反复思量后,裴述叹了口气。
“我能让他轻松些,再延续几日寿元,安稳逝去。但,恕我不能救他。”
眼前的少女没有答话。
叶沁竹回头,目光看向被雨水打得脑袋耷拉的红花绿叶。
她问:“为什么无法失去那个人?”
裴述:“为了苍生,为了大业。”
叶沁竹:“那你们捣毁浮灵教,也是因为这个?”
裴述:“是。”
小姑娘笑了:“那就好办了。”
“裴大夫,切勿纠结,我给你一个必须救他的理由。”
叶沁竹走下台阶,把被水落,跌在地上的花瓣拾起。她深吸一口气,猛地在食指上咬了一口,指尖轻动,画下枚精致小巧的符文。
她举起花瓣,示意裴述看清其上图案。
然后握在手心。
裴述:“你做什么?”
叶沁竹:“没做什么,画了枚爆炸用的符文。我特地用血来画,不知道威力几何,但把我炸飞,肯定够了。”
叶沁竹:“圣女重伤,浮灵教的祭祀应该会中止吧?中止之后,你们的计划是不是会被打乱呢?”
裴述:“你――”
“迎盏日将至,在这儿发生爆炸,无论如何,也瞒不过正教会。况且,见过我的人,实在太多,灭口应该会很麻烦。”
“我有这个胆子,所以,为了您的苍生和大局,请动用您的医术。”
少女朗声道。
她发如浓墨,发髻因先前诸多事务,乱糟糟的,散乱的青丝被雨水打湿,黏在白皙肌肤上。脊背直挺,漂亮的留仙裙长拖至地,光华点点。
“我给你一盏茶时间犹豫。”
叶沁竹手势变化,快速捏诀。
裴述:“你等等。”
“你知道他是谁吗?”
“他是谁和我有什么关系?”叶沁竹手上动作未停,“我不能害死我的救命恩人,仅此而已,哪怕他是什么灭世的魔头,那也该一码归一码。”
裴述:“我都让你等等了!”
“我空间囊都取出来了,我现在开药。”
裴述看出叶沁竹没开玩笑,生怕小姑娘真的自爆,浮灵教变更计划,修真界努力白费。
他这算是被胁迫,不得已做事,主母一定能理解他。
话虽如此,说出“开药”时,裴述忽然感觉浑身轻松,那股长久以来的沉重感,褪去了些许。
叶沁竹:“要是故意治死,我就爆炸。”
裴述:“你安心,此事绝不可能。”
他见叶沁竹手心还握着那张符,咽了口唾沫,转移话题:“其实,你找的很及时。”
“他的紫府尚还稳定,没有因为长期缺失灵力而坍塌。要是再晚些,识海干枯,灵台消解,就真的来不及了。”
叶沁竹屏住呼吸。
裴述继续:“我虽然用法诀往他体内续上真气,但他紫府干涸,缺少灵力补充,身上又有至少两处致命伤,在外泄灵力。”
裴述:“照此下去……”
他在想苏长柒体内的魔息。
如果没有魔息,那一切都会变得简单,只消愈合心脉伤口,不让真气外泄,再慢慢温养,即可痊愈。
但他体内有魔息,若是灵脉愈合,识海很快就会被侵占。
到那时,应该是比死还要难受百倍的折磨。
林翎深重叹气,他打定主意,和叶沁竹将此事说明白。
回头,少女正认真地画治愈符,治好手指上的伤口,再将血细细洗净。
裴述:“你急着做这件事,做什么?”
叶沁竹没防备:“阿七怕我的血。”
裴述:“等等。”
“你说他,怕什么?”
血?
他怎么可能怕血。
就算有蛊虫在体内作祟,苏长柒也能靠体质压下去。
除非,垂死的躯壳在不顾一切地寻求生机,他并非怕血,而是需要拼命压制本能。
裴述曾经接手过主母递来的药材,对其中修士的血肉印象极深。去除魔息,挽救大批修士的药也是他做的,他不可能意识不到其中关联。
眼前的这个女孩……不得了。
裴述陷入巨大的纠结。
他心里浮现想法,并笃定自己猜得应当八九不离十。
要不要说?
要不要让他活下去。
只要裴述一言不发,叶沁竹不知晓自己鲜血的用处,他就能无声无息地杀死一个人。
他曾做过错误的决定,不知此次,是否能做到问心无愧。
远处似有电光划过,过长的雨夜,使得灯火摇曳下,两道身影明暗不定。
叶沁竹:“仙长,在想什么?”
她背着烛火,指尖隐隐一点光,大有为报恩拼上性命的架势。
发心誓时,裴述发过誓,她的心愿,尽力满足。
虽然可以借口主母相逼,顺坡下驴,避开心誓的范围。但还是算了,就当肃玺仙尊命不该绝,救了自己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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