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接圣女的一干人里,打头的是一名魔族。头戴兜帽,周身被黑色外衫包裹严实。和修士并无太大区别,唯有面上青色魔纹,暴露其并非人修。
见到二人,他同样一脸的震惊,比起身后的修士,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时而看看叶沁竹,时而看看叶沁竹身旁的苏长柒。
难道觉得阿七又弱,又菜,不应该被选中吗?
叶沁竹怕他对自己选的人提出异议:“看什么看,再看我的灵子,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
“属下知错。回圣女,程护法在鸾车出事后,第一时间赶往此地,不知为何还未到达。”魔族立刻把头低下,“似乎,好像,是迷路了。”
他说,边说,边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
“哦。”叶沁竹回了一个字。
面上不显,内心花了许多时间,才把抬手能捏死她的程越,和迷路两个字联系在一起。荒唐感窜到喉咙口,又被她勉强压了下去。
“那你又是何人?”程越把错误塞到她眼皮子底下,叶沁竹知道该怎么做。
“在下林翎,担任教内左护法。圣女千金贵体,程护法负责近身照顾,我备好行宫,于今日恭迎圣女。”林翎答复。
“近身,照顾?”圣女显然对他的说辞非常不满,“他配吗?”
林翎呆滞,叶沁竹扬起空闲的酥手,挑指点向他:“不仅伺候得不好,堂堂修士居然还能迷路。今日起,你来代他的职位。”
“我不愿和他纠缠,你知道该如何说。”
林翎沉吟片刻,低头拱手:“是。”
“请无须担心,一切交于属下。”他回身拍手,招来新的车驾:“请圣女与灵子登车。”
话音落下,立刻有教众上前,轻点鸾车废墟的可用之物。叶沁竹的行李箱也被稳稳当当抬上灵马后的车厢,安置在车座下。
为全面保障圣女体验,不让她在神灵面前抹黑教会,马车准备齐全,精致豪华,甚至布置了隔声符,车内车外全然两个天地。
叶沁竹不敢松懈,她登上台阶,伸手去拉阿七。谁料一下没拉动,苏长柒移开她的手,示意她先上车。
叶沁竹一步三回头,满心满眼地担心。
似是觉得自己回头太频繁,为了维持人设,扭头瞪了林翎几眼:“给我拿伤药来,没看见我被剐蹭到了吗?”
林翎连声答应,神色恭敬,头却抬着,观察二人举动。
少女神情紧张,身形也不稳,不足为虑。男子……
林翎一下子顿住呼吸,他清晰地感觉到,少女登车后,男子并未与她同往,而是停下脚步,眸光如寒霜砺剑,悬于林翎头顶,顷刻便会落下,将他碾做尘埃。
恐怕在最初见面时,苏长柒就发现了他的异常。
林翎深深吸气,战栗地开口:
“仙尊。”
“肃玺仙尊。”他补全称谓。
“在下还在想,程越修为高深,缘何会迷路。仙尊在此,一切便说得通了。”
林翎知道苏长柒是什么人,也知道在数量众多的修士眼里,肃玺仙尊是什么人。
少有天才之名,十四岁起被囚于地笼。数年后,侥幸得脱,坠入魔渊,却道心稳固,罕见地并未成魔。
二百年后,一剑劈开仙府山门,因顾及苍生,放弃屠戮仇人。
高坐首位,行踪莫测。
“你为何知道我的模样?”苏长柒问。视线幽深,宛如寒霜。
林翎下意识合上嘴,忽见苏长柒手中泛起灵光。他控制不住地开口:
“机缘巧合,我见过您的画像。”
“自从仙君离山后,主母担心您背弃仙门,一直在派人前往浮灵教,寻找您的踪迹。我等也希望少主能离开仙府,早日归来,一直在寻找你。没想到……您会和圣女一道儿。”
林翎心惊胆颤地说完,终于能合上嘴。他等待许久,没听到苏长柒继续问,抬头时,男子已踏上台阶,借力进入马车,步伐不曾停顿片刻。
林翎看着苏长柒的背影,面露思索。
车内布置宜人,厢体宽广,坐垫柔软。帘笼垂下,安静落在四方小窗前。
叶沁竹坐在位子上,正焦急地等候苏长柒。
“林翎把你拦住了吗?”她心惊肉跳。
苏长柒摇头。
叶沁竹又问:“那为何耽搁那么久?”
“飞虫恼人,驱走他耽误些时间,仅此而已。”男子答道,拉开和叶沁竹的距离,安静坐下。
“真圣女的待遇真不错。”她由衷地说,“这段时间,你应该不会受累。”
等候片刻,不见回应,叶沁竹好奇扭头,发现苏长柒正在脱衣服。
斗篷下那件云山色长衣,赫然多出片汗渍。认真去看,明显是一个手印。不偏不倚按在背后腰带上方,半天没有干褪。
她干的。
始作俑者立刻变了脸,干巴巴地解释:“我太紧张了,生怕被拆穿。但你看,效果确实很出彩,等我多练几遍,一定会习惯。”
叶沁竹把手藏到背后,撑起笑脸嘿嘿几声,拉开窗格帘继续假扮嚣张圣女:“伤药呢?还要我等多久?”
马车颠簸,帘子晃晃悠悠,搭在叶沁竹梳好的发髻上,小姑娘红着脸,半晌不敢把头转回来。
苏长柒看向手中的斗篷,修长手指伸向衣领雪白的绒毛,并指拨动。
细心寻找后,苏长柒看到毛领上已然干涸的血点。
像一朵寒冬的腊梅花,深扎在积雪中。叶沁竹昏迷期间抱着他,手指攥着斗篷,无意间把自己的血留在上面。
吸入魔息后,没有立刻发作到无法自控的地步,气息甚至短暂平复,想来也是因为如此。他手里拿着衣服,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把脸埋进去,贪婪吸取血腥的冲动。
他先前检验过,之所以初见破了他的障术,是因为少女食指的伤口还未愈合,血渍蹭在衣角。
她的鲜血能破幻术,能以未修炼的灵体成功画符,还能够遏制魔息蔓延。如果是有人特地把她送到他面前,想获得什么好处,为了探听他的动向和身体情况,必然耗费了一番心血。
她是魔族中人?还是仙门弟子?
苏长柒的脑海中闪过无数猜想,尚未对有可能的势力进行排除,手背被戳了一下。
叶沁竹手里端着托盘,取过盘上的膏药递过去:“给。”
“林翎说此乃教内秘药,无论被何物所伤,涂抹后都能愈合迅速,连疤痕都不会留,大概率是没毒的。我记得你手上有伤,如果还有别的伤口,趁机一并用了。”
苏长柒没接她递出的膏药,叶沁竹不敢看他的脸色,直到手臂发酸,手上才倏然一空。
包装精致的外用药落到苏长柒手指,男子目光落于其上,五指托着它,仿佛在把玩,指尖轻拨。
“你的目的是什么?”他忽然问。
在叶沁竹不注意的地方,苏长柒描画出一个符阵,灵力将车内包裹。
叶沁竹看不到符阵,阵法运作却能影响少女的思绪。灵阵运作时,会让叶沁竹在无知无觉的情况下,把真相老老实实交代。
苏长柒懒得在这些琐事上耗费时间。她的背后是谁,到底要做什么,直接问明白就行。
苏长柒操纵指上灵符,等待叶沁竹的答复,似乎心情颇佳,嘴角甚至微微上扬。姿容优雅,眼底却是一片寒冰。
眼前少女听到问题,不禁愣住。
而后阴影洒落,苏长柒抬眼时,叶沁竹欺身上前,没说话,杏眼先弯了起来:“还能有什么目的,我在讨好你。”
苏长柒心头微怔,抬眼和叶沁竹对视。
“我们实力相差巨大,你有帮我的可能,我阿谀奉承不是应该的吗?”叶沁竹昂起脑袋,露出坦然的神色,“是我有求于你,哪怕卑躬屈膝,也不觉丢人。”
苏长柒目光下撇,看向手中灵阵,阵法运转如常,并无故障的迹象。
叶沁竹还在说话:“所以……能不能先教我最易学的,比如,你在鸾车上补全的那个符文?我已经把大半部分的符文背下,再多学一个能锦上添花。”
苏长柒没理会她:“除去被献祭,你在害怕什么?”
小姑娘听到问题,露出奇怪的神情。她当着他的面,开始掰手指头:“怕死、怕程越、怕肃玺仙尊。”
苏长柒:“?”
“肃玺,仙尊?”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为何?”
叶沁竹控制不住自己的舌头:“我觉得他很可怕,特别可怕。”
她觉得自己说得有点过分,试图补救:“其实在遇到你之前,我觉得修士都很可怕。对普通人态度也很差,但自从见到你以后,我觉得修真界也是有好人的。”
等了许久,没听到接下去的话,她安静地守在一边,时不时挤出提醒:“阿七、阿七……符文、符文的事……”
苏长柒没有回应,头略低着,散开的乌发顺着耳畔垂落。
她说的都是真话。宛如一张铺开来的白纸,坦诚得不可思议,把所有的细节展现给他看。反倒显得他小人之心。
其余的话,他皆不在意,除去最后一点。
若是她冲他而来,怎么会随便说出他的名号。倘若她当真什么也不懂,光听个名字便能心生恐惧。苏长柒隐约能想见,若是在仙门,又该是何等铺天盖地的荒唐言论。
罢了,将死之人,随他们口舌。
收手,将灵阵泯去。
视线落在叶沁竹指尖伤口,苏长柒抬手,把斗篷递给叶沁竹。
叶沁竹接过斗篷,一眼看见其上的血迹,顿时紧张起来:“你身上有伤?还是咳血了?”
苏长柒:“是你的血。”
“啊?哦……”叶沁竹不好意思,把斗篷团了几下,塞到身后。
车内温度尚可,她不必担心两人受冻,放心大胆地把斗篷藏起来。
待叶沁竹又一次倾身向他,苏长柒忍不住提醒:
“你的手指也有伤。”
“我不要紧。再说,以后还要联系画符,留着伤口,下次撕起来更省事。”叶沁竹骄傲。
意图活下去的迫切,让她早就做好受苦受累的准备。
“以符入道者,不应当直接用血。”苏长柒思索片刻,纠正她的观念。
“修行之人画符,以心中之念成笔下之文,靠的是外祭真气。修为微薄之人,大多依靠符纸原有的灵力。以血画符,符修寻常时期极少使用,大多为鱼死网破时的孤注一掷,能提高威力,可稍不留神便会反噬己身。”
叶沁竹心说,我的符只有放血时才灵验:“但……”
“符修的入门并不难,人间界术士也能提笔成字。你所言的符法,可学,其余诸符,需要备足知识后,改掉用血的习惯,再习。”
叶沁竹接住药盒,听闻言语,愣怔片刻。把苏长柒话里的意思尽数消化,她猛地转头:“您的意思是,会教我那些基础知识?”
“嗯。”苏长柒答。
抬头,见叶沁竹一副乐不可支的模样。她没法大声庆祝,只能紧紧拽住袖子,咬着嘴唇忍笑。
“先处理手上的伤口。”苏长柒说。
“好咧。”她兴奋的时候,连带尾音都是发颤高扬。
她把手探到苏长柒眼底,哄孩子似的:“来,伸手。”
迎上那双寒凉的眸子,叶沁竹:“此前不是说了吗,我会尽可能对你好,伤药也是如此。你先用,我次之。”
神情坚定而真挚,一副没有回旋余地的模样。
和先前恐惧地嘟哝名号的模样,截然相反。
苏长柒被她不知看了许久,低头避开叶沁竹的目光,放在身侧的手动了动,无声抬起。
第7章
叶沁竹握过苏长柒的手,也知道那双手在断轴上留下血迹,必然红渍斑斑。
可就算早有准备,苍白的手搭进掌心时,她仍没掩饰住心中讶异。
怎么会有这么冷的手,毫不施力地覆上,轻盈如无声无息的死体。
他的手掌和叶沁竹想的不同,并不像寻常灵子细腻柔软。其上布满新旧不一的伤口,掌侧与虎口处有层薄茧。
叶沁竹抬眸,颤动睫羽看向苏长柒。
苏长柒神色平静,将手摊开。叶沁竹愕然投来视线时,撩起眼皮。
“在看什么?”他问。
泯去法阵后,苏长柒的眼底增添几分疑惑。阵法失灵,便只能靠提问试探。
苏长柒思索叶沁竹会如何答复,是否能看出他使用的是何武器,创口又是因何而生。
无论猜出哪一点,他都能以此确定她过去居住势力范围。
叶沁竹眯起双眸:“我忘了,伤口还没清理,不能直接上药。”
“等我一下。”她道。
叶沁竹撩起帘笼,离开隔声符的范围:“来人。”
林翎立刻赶来:“圣女殿下有何吩咐?”
“给我端盆温水。”叶沁竹颐指气使,“难道你想让我沾着一手泥入行宫吗?”
林翎立刻应是,差遣教众去接水。
“对了。”叶沁竹留了个心眼,“我的意思,你与程越说了吗?”
“教众已于三里外密林寻到程护法,寻到时其昏昏沉沉,似是被关入迷阵结界内。我差人告知他:由于其办事不力,剥夺贴身照顾圣女之权,改为在外防护。”
“程护法似是极为不服,意欲面见圣女。”林翎禀报。
“……不见。”叶沁竹表态。
林翎:“若是不见,恐怕他会一而再,再而三提出异议。”
叶沁竹道:“这是你该操心的事,来问我做什么?”
就算程越真的来找她,那也该是在行宫内,众目睽睽之下,被规则捆绑的处境中。
“是。”
林翎离开后,叶沁竹坐回车内,蹙眉叹了口气。
虽然调离程越,但还是避不开违背他的意愿。程越多疑心狠,她这般忤逆他,恐怕已经动了杀心。下次见面,性命难保。
接下来的时间,她只能龟缩在行宫,靠那些不明真相的教众阻隔程越的行动。
马车滚着尘土,平稳向前。叶沁竹端坐在车,大脑飞快地转动,几乎要无视身边人的视线。
热水很快被端上,连带的,还有一方乳白帕巾。叶沁竹从位置上倾身,端过热水,将帕巾放入水中沾湿。
“再来一次,手。”比起第一次的紧张,叶沁竹缓和许多,颇为熟门熟路。
苏长柒垂眸,掩去眼底滋生的讶异,第二次把手递了出去。
细心擦净苏长柒手上参与的血渍,叶沁竹打开药盒,以指蘸取膏药,轻柔地点在手掌的伤口上。
“疼吗?”她害怕自己力道太重,询问。
不疼。
先以热水,后用凉药。冷热交替,不仅不痛,还有些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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