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微宫大门紧闭,禁制森严,宫内寂寂无声,和往日所见截然不同,一左一右两头守门神兽威仪地端坐于门前,审视着前来的每一个人。
这是殷无觅第一次被门口的狻猊拦下,状如雄狮的两头神兽同时起身,并列站于门前,飞扬的鬃毛上连缀金光,同熹微宫上禁制紧密联系在一起。
往日殷无觅从这一道宫门中穿行而过时,两头神兽都趴在一旁打盹,默认他的主人身份,并不会拦,有时还会凑上前来撒娇。
但现在,这两头神兽终于也向他展露出了它们守门神兽威仪的一面,对着他龇牙咧嘴,喉中滚动低吼。
殷无觅抬头看向宫门匾额,从前,熹微宫是这一大群宫阙楼宇中最热闹的所在,神女殿下每日里总有许多新鲜玩意,张罗着一群宫娥随着她四处嬉玩,身后缀着一群被吸引而来的神兽,像这昆仑山巅飘来荡去的彩云,令人赏心悦目。
他从没想过,熹微宫还能如此沉寂。
一切都变得那样彻底。
熹微宫内,十三名玉昭卫皆已听令回归。曲雾先前被法印之力锁在咸池长桥上,今日收到召令,方得自由,她是玉昭卫首领,站于最前。
沈丹熹坐在软榻上,一个个打量他们。人在眼前,一些被时间模糊的记忆,又渐渐清晰了起来。
玉昭卫从小随在她身边,相伴逾四百年,毫无疑问,他们对神女是绝对忠诚的。可穿越女占据这具身躯的百年里,将他们的忠诚化分了两份,让他们心中多了一个主上。
曾经穿越女对殷无觅一心一意,两个主上对他们来说并无不同,现下却不一样了,沈丹熹难以估量另一个主上在他们心中的分量如何。
哪怕只有一丝痕迹,她也无法再信任他们。
沈丹熹召回所有玉昭卫,恢复了他们以前的职位,从前他们在熹微宫担任的什么差事,今后便也担任什么差事,唯有一样变了――无有神女召令,玉昭卫不得近神女身。
这道新的命令加入玉昭卫身负的法印当中,令所有人不解。
曲雾踌躇片刻,终是出声谏道:“属下认为殿下此举不妥,玉昭卫是殿下近卫,我等的职责便是贴身保护殿下。如今多这一重限制,若是殿下遇到什么危险,我等又无法靠近,岂不……”
沈丹熹斜倚在罗汉榻上,手中握着一卷术书,正凝眉研究里书上的一个铭文,漫不经心地打断她,“我的近卫?”她笑了笑,“这么些年,玉昭卫不也没有贴身守在我身边么?”
曲雾沉默片刻,这些年,玉昭卫都在殷无觅手下办事,的确不曾护佑神女左右。
可这也是神女当初亲下的命令。
“请殿下至少将我留在您身边。”曲雾单膝跪地,神情执拗,昆仑山中无有跪礼,就算是伺候的仆从也无需跪拜,她行如此大礼,可见心中急切,“羽山少主还客居在宫中,殿下身边不能没人。”
曲雾是亲历过二十七年前那一件事的,羽山少主暴起发难,杀意汹涌,几乎没有丝毫保留。
无数光羽从他身上飞出,一瞬间就将昆仑神女整个包裹,那些羽毛看上去那样轻,却沾肤见血。
血点飞溅,染红了大片绒毯,曲雾才反应过来,急忙闪身冲入光羽当中,竖起剑盾护在神女身前。
就连神女,都是在看到自己身上迸裂的伤口后,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疼痛而惨叫出声。
羽山少主散碎成羽的剑光不断地击打着剑盾,带着一种令人惧怕的疯狂,片片鸿羽之外是他更加疯狂的眼神,呢喃道:“我真的想要剥开你的皮肉好好看看,我的殿下,熹姐姐,可是为什么我怎么都看不清你呢?”
他那样疯狂,完全丧失理智,曲雾至今不能忘,也不敢忘。
即便羽山少主因此而生受剔骨之刑,现在的他看上去已然翻然悔过,披着一派温和无害、风度翩翩的表象,可他的凶性刻入骨髓,又岂会轻易更改。
所以,在这种情形下,她绝不可能离开神女身侧。
主殿内外静得落针可闻,空气像是凝固了,让人连呼吸都不敢用力,玉昭卫里的其他人见首领所为,便要跟着折膝跪下。
沈丹熹抬袖扫出一道劲风,打在众人的膝盖上,不悦道:“谁让你们跪的。”
她一言不发地盯着曲雾,眼神中带着冷漠的审视,眼中的那一丝很浅淡的怀疑,也足够刺伤人心。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玉昭卫已不得神女信任了?
曲雾心头一时茫然,但依然笔直地跪在神女身前,抬起手背法印,垂首道:“请殿下留我在您身边护卫。”
沈丹熹指尖摩挲着书页,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响,一下,两下,三下,每一下都像是从人心上抚过,好半晌后,她终于抬起手来,伸指往曲雾手背上点去。
恰在这时,宫娥栖芳快步走进来,禀报道:“殿下,阆风山主在外求见。”
栖芳面上有未完全掩饰干净的疑惑,似乎不解,熹微宫的宫门门禁为何会将殷无觅挡在外面。
毕竟,即便是在大婚之前,殷无觅也可随意出入熹微宫,对宫内的侍从们来说,他已是名副其实的第二个主子。
她身边的人,一个两个的,皆已理所当然地认了殷无觅为主。
沈丹熹单是听到殷无觅的名字,便忍不住蹙眉,露出生理性的厌恶。
不过转瞬之间,她不知想到什么,眉宇间的厌恶消失,嘴角噙上一缕笑意,眼眸亮闪闪地抬起来,整个人一刹那容光焕发。
“让他进来。”沈丹熹柔声道。
第19章
栖芳领命而去。
玉昭卫诸人心下皆暗松一口气。
沈丹熹缓缓收回手, 抚摸自己殷红的指尖,兴致勃勃地说道:“那不如这样吧,你们现在去杀了殷无觅,我便解开对玉昭卫的言缚, 容许你们护卫在我身侧。”
她话音未落, 玉昭卫方才松懈的一口气再次提上来, 众人身躯紧绷,面面相觑,神情惊愕。
沈丹熹倚靠在软榻上, 虽笑着, 可脸上的神情却很认真, 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时,隐含着审视和衡量。
当日大婚之时, 这些玉昭卫皆在昆仑巅上, 殷无觅从晟云台坠落虞渊时,他们是最先随着昆仑君跳下虞渊的侍卫, 便也亲眼目睹了阆风山主的惨状。
殷无觅躺在虞渊底部, 周身经脉寸断,心口的血止也止不住,大股鲜血涌出, 将他身上喜服浸透。身上灵力如萤火一样不断流逝,法身已现出溃散之态。
若非昆仑君当机立断, 分出部分本命仙元相护, 殷无觅恐怕撑不到从虞渊出来。
由此可见,神女殿下杀他之心。
可即便是如此, 阆风山主对神女殿下依然毫无怨尤,并未责怪她分毫, 他自己浸在澧泉当中命悬一线时,都还在牵挂着神女的安危。
玉昭卫十三人并不明白殿下和山主之间究竟发生了何事,才会在一夕之间反目成仇,可这并不妨碍他们当中有些人已在心里为阆风山主鸣不平。
至少从他们眼中所见,从晟云台大婚之日到现在,神女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伤害阆风山主。
嘲麓走上前来一步,拱手道:“敢问殿下阆风山主是犯了什么过错,殿下要如此对他?”
沈丹熹掀起眼皮睨他一眼,似笑非笑道:“你是在质问我么?”
嘲麓将腰更深地弯折下去,垂首道:“属下不敢,只是阆风山主身为一山之主,就算是犯了什么过错,也应该交由司法堂审理,由主君裁定,殿下私自下令恐怕不妥。”
又有两名玉昭卫紧随其后,刚正地谏言道:“阆风山主深受重创,这一段时日来是主君日夜不歇为山主渡灵,好不容易才救回山主,若我们再次伤了山主,也无法对主君交代,请殿下三思。”
“殿下,山主一直心系殿下的安危,我们听召回归,他没有半分阻拦,临走之前还曾嘱咐我们好好保护殿下。阆风山主对殿下之心,我们俱都看在眼中,请殿下不要受奸人蒙骗。”
他嘴里所说的“奸人”是谁,答案不言而喻。
于公于私都叫他们说完了,看来殷无觅的确很得人心。
沈丹熹心中不悦,甚觉无趣,在一片“请殿下三思”的规劝声中,半跪在地的曲雾突然起身,抱拳道:“属下曲雾听从殿下之令。”
她这一句话说得铿锵有力,将所有人都震得默了默。神念的波动在虚空中荡漾,曲雾耳边飘来许多密语,全是震惊与不解。
“大人?”
“曲雾大人,殿下与阆风山主之间怕是有误会,两人在闹别扭,何至于此?”
“大人,殿下没有处置阆风山主的权力,你身为玉昭卫之首,不劝言殿下,为何还要陪着殿下胡闹?”
神念出自灵台,衍自魂魄,乃是将识海当中的神识外放,以达到定向传音之效。但是在魂力境界相差悬殊的情况下,神念传音是可以被旁人捕捉到的。
沈丹熹将他们的密音听在耳中,甚至能清晰辨认出每一句话都来自何人。她亦抬眸,饶有兴致地看向曲雾,眼中带着明晃晃的疑问――曲雾大人为何要陪着她这个殿下胡闹?
曲雾郑重其事道:“我等受昆仑山君和四水女神授印,成为玉昭卫的那一天起,便守卫殿下身边,听从殿下之令。殿下所下指令,正确与否,应不应该,都不是属下该考虑的,我等只需执行殿下的命令。”
周围玉昭卫皆沉默,连神识波动也无了。
沈丹熹深深看她一眼,对她的回答十分满意,颔首道:“好,那你去吧。”
曲雾领命,又有几名玉昭卫站出来,随着她一同领命而去。剩下的玉昭卫踌躇片刻,也俱都拱手道一声“属下领命”,疾步往外殿赶去。
至于是去杀殷无觅,还是去救他的,便很难说得清了。
前殿很快传来拼杀之声,距离沈丹熹休憩的后院主殿并不远,她稍稍抬一抬眼皮,就能看到半空闪动的刀光剑影。
沈丹熹仍安然地坐着,研究手中卷轴上的铭文,一点也不在意外面的打斗会如何,也并不好奇玉昭卫是否真的听从了她的命令全力击杀。
宫娥们被吓得跑来后殿,隔着花园,站在廊下朝沈丹熹遥遥望来,却没有一个人敢走上前。
神女殿下近日来心情总是时好时坏,好时会愿意同她们多说几句话,坏时又会发脾气将所有人都赶出去,性情和以往相比截然不同,纯然像是换了一个人。
宫娥们随伺在神女殿下身边多年,现在也捉摸不透她的心思。
以前的熹微宫总是和乐融融,乐音飘飘,神女每日里都有许多新奇的点子玩,宫娥们也愿意簇拥在她身侧,陪她谈天说地,嬉笑玩乐。
可现下的熹微宫沉郁窒闷,所有人连上去与殿下说句话,都不由战战兢兢。
沈丹熹抬眸朝她们瞥去一眼,宫娥们立即垂下头,不敢与她目光碰上。
她知道她们害怕她,但她并不在意。
她现在的脾气是有些坏,看到簇拥上来,用以前哄穿越女开心的方式来讨好她的宫娥,沈丹熹有些时候,会忍不住厌烦地想像处理那些蔷薇花一样把她们处理掉。
恶意是最容易被人感知的东西,所以她们怕她,也理所当然。
沈丹熹封在魂魄上的怨气时常翻涌,偶尔从她溃烂的灵魂上泄露出的恶意,连她自己都控制不住。
就如方才,她怀着十足恶意命令玉昭卫去杀殷无觅一样。
沈丹熹当然知道自己这个命令有多荒谬,可她就是想为难他们,看他们相斗,她并不能从中获得报复的快感,但是却可以借此短暂压回腹里的那口恶气。
昆仑的神女变成了这般丑陋的模样,又该叫许多人失望了。
外殿打斗激烈,曲雾划开的剑域寒意凌冽,冰凌悬空,铺陈在熹微宫上空,落下时劈砍出尖利的呼啸声。
寒气越过几重垣墙蔓延至沈丹熹眼前,将满园新种下的花草都裹上一层冰霜。
一个影子极快地从冰霜寒雾中穿过,落往院中来。
沈丹熹蓦地抬眸,伸手从一直握在手里的书卷上拂过,无数发光的铭文从绢帛上脱离而出,在她指尖下环环相扣,拧成一条柔韧的光鞭,“啪――”一声朝着来影甩去。
影子被击落地上,漆饮光自鞭下显形,右手护在身前,被光鞭牢牢卷住。
“殿下……”他原本还有几分游刃有余,笑盈盈地想求殿下手下留情,可只来得及喊出这么一声,整个人便猛地一晃,眼前一刹天旋地转。
卷在手臂上的光鞭的确没有伤到他的身躯,但光鞭上那些密密的铭文却直接融进他臂上血肉,咬上魂魄,沈丹熹用力一拽,险些将他的魂魄从肉身中扯出来。
沈丹熹看清是他,才松开五指,光鞭散做细小铭文,回到她的手中。
漆饮光半透明的魂身重新落回身体里,心脏噗通噗通狂跳,意识还在发懵。
“我没叫你,你过来干什么?”沈丹熹上下扫他一眼,视线定在他怀里护着的一只小雀上,那小雀被寒霜冻僵了身子,团在他手心里瑟瑟发抖。
漆饮光神魂归位,晃了晃脑袋,赶紧低头查看手心里捧着的长尾山雀,见它未受到牵连,才舒出一口气,含笑道:“这边这么大动静,实在吓人,所以我便擅作主张跑来看看,殿下勿怪。”
漆饮光说着,双手捧住山雀,用手心温度将它身上冰霜融去,继续道:“我来时,正好撞见这小家伙被冻僵了翅膀从半空掉落,就顺手捡了。”
他张开手心,恢复活力的山雀从他手里跳出来,抖动双翅,黑白相杂的羽毛重新变得蓬松起来,圆滚滚的像一只毛球,啾啾地叫了两声。
沈丹熹盯着小雀,目光干净而澄澈,宛如一个初见新鲜玩意儿的稚童,朝他摊手。
漆饮光愣了下,走过去两步,将山雀放到她手上,轻声道:“它这样小,殿下可不要拔它的羽毛。”
沈丹熹闻言,不高兴地哼声,“你这么大的时候,不也在我手心里待过?”她的声音里染上一丝笑意,声线也柔和下来,“只要它不啄我,我就不拔它的毛。”
漆饮光的动作顿住,怔怔转眸看向她,颤动的睫毛下,那仿佛面具一样镶嵌在他脸上的笑意化散开,终于露出底下掩藏着的几分真容来。
他还以为,只有他一个人还记着,那些琐碎的,闹腾的,争锋相对,忍辱负重,却又如暗夜星河一样闪烁的过往。
“殿下……”
轰――
凌冽的寒风狂啸扑来,冲撞出巨大声响,打断了他的话语。
曲雾的剑域被破,玉昭卫从半空显影,相继落到院中来,看上去每个人身上都带了伤。
一个人影从霜雾翻涌中走出,他看上去身子极其单薄,病体残躯,肩上裹着厚重的狐毛大氅,周身有丝缕紫气环绕,袍袖盈风,不论是寒霜剑气,抑或别的任何攻击,都无法穿透紫气,落到他身上。
沈丹熹方才缓和的面色重新冷凝下来,笑意凝固在眼尾。
曲雾脸色苍白,退到沈丹熹身边,低声道:“属下未能拦住阆风山主,请殿下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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