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考虑了这么久,竟然是想带她走?”山魈托起沈丹熹的脸,饶有兴致地打量,说道,“吾以为你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你的表哥,你不是心悦他么?为何不选他,反而选了这个处处与你作对的情敌?”
白拂音抿唇,并未直接回答她的疑问,“你说过,我可以随意选择一人带走。”
山魈放开托住沈丹熹下颌的手,身姿轻盈地重新倚靠回神龛上,“吾的确这样说过。”
她勾动指尖,捆束在沈丹熹身躯上的烟气逐渐松动,眉心的祭品印记也缓慢变浅。
山魈道:“吾当年落难,被一位行商的白家人所救,吾欠白家一个人情,今次便算是还清了这个人情,吾不杀你二人,你带她走吧。”
在身体恢复自由的第一时间,沈丹熹的手腕就被人一把抓住,白拂音死死捏着她的手腕,拽着她毫不犹豫地往神殿外跑去。
神殿两侧皆是被魂引香禁锢在原地的同伴,殷无觅就站在神龛旁,目睹着她们两人的身影远去。
山魈怜悯地摸了摸他的脸颊,“真可怜啊,爱你的人和你爱的人,在生死关头,竟然一同背弃了你。”
沈丹熹被白拂音拽出神庙,沿着来时的山道往外狂奔,可她们明明是沿着青石板路外行,到最后却又绕回到了这一座神庙前。
“别白费力气了,我们还在镜面法阵里。”沈丹熹甩开她的手,指尖结印,在白拂音回头朝她看来时,猛地向她袭去。
铭文镶嵌而成的长剑闪烁着森冷的寒光,划破空气,朝她心口要害直刺。白拂音瞳孔骤缩,反应极快地扭身后撤,饶是如此,还是被长剑划破肩膀。
她捂住肩膀,神魂震颤,面上血色一下褪了大半,恼怒道:“沈丹熹,你发什么疯?我才救了你,你就这样对我?”
沈丹熹垂手,一甩长剑,铭文交错,剑身在嗡鸣声中倏而变软,眨眼化作一条银色长鞭,银鞭甩出破空之音,没有丝毫停顿地再一次朝她袭来。
“在我与殷无觅之间,白拂音会选择救我?你觉得我会相信么?”沈丹熹好笑道。
以她们俩的关系,山魈若是让白拂音选一个人先死,沈丹熹相信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自己。可若是选一个人予她生,那无论如何,也不该轮到自己。
第39章
白拂音被逼得连连后退, 虽然心里气得要死,可也不得不承认她的怀疑不无道理,毕竟她们之间的关系的确称不上友好,若是有一天, 沈丹熹忽然这般救她, 她也会怀疑她居心叵测。
白拂音一边躲避她变幻不定的术法, 一边思索说服她的理由,气急败坏道:“你以为是我想救你么?要不是表哥一再恳求,我才不会选你!”
沈丹熹听她此言, 手上的攻势果然缓下几分。
白拂音气笑了, 她宁愿相信殷无觅会舍命换她活, 也不愿相信,她会主动选择救她。
她心中气归气, 不过还是尽力劝说道:“那个老妖婆是个靠着吸食别人灵力修炼的伪神, 门下豢养的妖魔,就是为她四处去捕猎修士的, 她藏在这里这么多年, 也不知道吸了多少人,又受到周边乡民十年香火供奉,早就修为大成了, 我们根本斗不过她。”
沈丹熹和白拂音从小争斗到大,对彼此的招式都算得熟悉, 她们一连过了百来招, 沈丹熹从她的打斗习惯中,确认她的确是本人, 才撤回铭文,暂且停手。
她与白拂音还是保持着一段距离, 疑惑道:“为何她身上没有邪气?”
山魈用这种邪门歪道修炼,身上的气息绝不该如此干净。
白拂音揉着肩上的伤,脸色十分难看,没好气道:“连化神期的康缘师叔都没能察觉出来,我又怎么可能知道?”
他们跟随祭神的队伍入山,初初进入这一座山神庙中时,都没有发现什么异常,除了神庙的规格比一般山间庙宇大一些,其他的都很寻常。
就连那些村民祭祀的礼仪,都是遵循着大荣的传统祭神之礼,按部就班地进行。
康缘师叔以化神期的修为,将神庙内外仔仔细细探查了一遍,没能察觉丝毫妖魔邪气。唯有浓郁的香火气息萦绕在神庙内外。
直到村民们点燃鞭炮,奉上祭神的活牲,众人才陡然发现彼此身上浮出的印记,竟然同献祭的活牲身上所印刻的一模一样。
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脚下忽然冒出无数黑影,倏地将他们拖拽入祭祀的阵法当中,代替活牲,成了山魈娘娘真正的活祭。
惊十村的村民们对此毫不惊讶,依然有条不紊地踏着祭神的舞步,就像是早就习以为常。
或者说,从惊十村的村长邀请他们参与祭礼开始,献给山魈娘娘的祭品,就不再是那几只猪羊牲畜了,而是他们这一群修士。
白拂音和殷无觅乔装成仙童入内,身上本没有被印下祭品标记,可殷无觅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看见那山魈娘娘的神像,便失了神,竟主动跳入祭祀阵中。
他身上的伪装顿时被撕破,殷无觅暴露了,白拂音自然也伪装不下去,她当即转身想逃,却被虚空中浮出的一只素手轻轻一拍,打落至祭祀阵中。
天地在她眼中倏然颠倒,白拂音被拖拽入地底,才发现地下竟有一座倒悬的神庙。但这座神庙中却充斥着妖魔黑影,正殿神龛上坐着的,不再是一尊泥塑的神像,而是山魈娘娘本尊。
山魈随手抓了一个弟子,吸干他的修为,将金丹碎裂的修士扔到地上,把他的身躯赏给了她手下豢养的妖魔。
幸而白拂音腰间的玉佩上刻有白家家徽,在那山魈准备吸食她时,被她一眼认出来。
山魈自言,说白家人曾救过她一回,她如今修为大成,即将得道,为了却这一桩恩情,愿意手下留情放她一马,还答应她可以带一人出去。
在沈丹熹被魂引香唤来,陷入此地之前,白拂音原本打算带康缘师叔一起走的,康缘毕竟是化神修士,比起其他同伴,能让她多一分保障。
从一开始她就没想过选择殷无觅。
左不过就是一个对她没什么情分的表哥,死就死了,反正这也不是她死的第一个表哥了。
沈丹熹听她简单说了原委,也看不出信与不信,转头看向山林中那一座巍峨神庙,说道:“镜面法阵的阵眼在神殿广场上那一墩方鼎香炉,我们想要出去,就必须要重新回去那里。”
白拂音愣了一愣,跺脚气道:“可恶,那个老妖婆竟然耍我。”
她们如果现在返回去,岂不是又要同山魈对上,白家的人情已经用过了,还能再换一次她手下留情么?
“先试一试。”白拂音说道,当即抬步往山神庙的大门走去,试探性地朝内踏入一步。
在她的脚越过门槛时,立即便有一缕烟气不知从何处冒出,猛地缠住她的脚踝,将她往内拉拽。
白拂音体内的灵力开始急速流失,她大声喊道:“沈丹熹。”
在她喊出来的同时,沈丹熹已经眼疾手快地扬起银鞭,卷住她的腰身。
两相僵持之下,白拂音抓起披帛,剑气灌入薄纱,击向脚腕的烟气,青烟被剑气击散了一刹。
在它重新凝聚成型前,白拂音被沈丹熹拖拽着从庙门倒飞出来,跌坐到地上。
咔――
一声清脆的裂响,沈丹熹和白拂音同时低头,看向掉落至地上,碎裂成两半的传音子令。
她们两人的传音子令都碎了。
这枚传音令是康缘师叔交予她们的,母令在师叔手里。传音令碎,康缘师叔多半已凶多吉少。
沈丹熹蹲下身,捡起碎裂的传音令,皱眉道:“我们与山魈修为差距太大,不宜与她硬碰硬。”
两个人坐在神庙门口,望着上方那一个铭刻“山魈娘娘”的匾额。
好半晌后,沈丹熹似想到了什么,轻声呢喃道:“看上去,可能会有雷雨。”
白拂音因她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疑惑地“嗯?”了一声,然后仰头望天。
这一座镜面法阵虽能投影地面上的神庙建筑,但光源只能从镜面法阵之外照入,内里的天空并不如外界明亮,天幕一直都是阴沉的,也看不出天色的变幻。
沈丹熹当然不是根据镜中天色判断的。
方才她还被困在神庙广场中时,柳珩之的蝴蝶触动阵法,让她得以看到了镜面另一端的情形,她那时候没太在意,现在想起,当时明明是午时,天色却十分昏暗,天上有浓云聚集,昭示着会有一场雷雨。
沈丹熹从地上站起来,转头对白拂音道:“我们不能在这里干坐着,还是四处再去找找看,有没有别的出路。”
白拂音点头,两人开始围绕神庙,四处探看。
沈丹熹并不信任白拂音,没有向她袒露自己的打算,她凭着从神庙出来时的步数,确定好那一墩方鼎香炉的位置,在假装找寻出路时,不动声色将袖中小白花藏于各处,围绕着神庙布下了一个引雷阵。
她们在镜中,这一个引雷阵当然引不来雷。
沈丹熹赌的是在外的那一个人,如果柳珩之没死,如果他还试图寻找她的话,或许会再次将扇中水墨蝴蝶放出来。
水墨蝴蝶是他的灵力所化,蝴蝶会被小白花的药香吸引,落到花朵所在的地方,在镜面外结成一座相同的引雷阵。
若是平时,蝴蝶里的那点灵力可能无法凭空支撑起一座引雷阵,可若是雷雨天气,空气中本就具有浓郁的雷灵气,蝴蝶里那点灵力只作为引线,便已足够了。
沈丹熹布好了引雷阵,也没有停下,还在继续假装寻找出路。
白拂音跟在她身后,越找便越是绝望,丧气道:“算了,别找了,外面不可能有出路的。”
山魈想要了却白家的恩情,答应放她们走,便也依言没有追出神庙杀她们。她们出了神庙,根本走不出这一个镜中世界,想要出去,只能返回神庙打破阵眼。
可只要敢再次踏入庙中,白家的恩情便不能再保她们第二次了,方才白拂音的遭遇已经说明了一切。
那个老妖婆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放她们走。
她们如今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在神庙外苟活,要么冲入神庙,拼死一搏。
两个人望着神庙匾额静默片刻,白拂音忽然说道:“如果我说,殷无觅根本就没有恳求过我,是我想选择救你,你会信吗?”
她害怕沈丹熹又会像之前那样,一言不合就对她动手,所以说这话的时候,先摆好了防御的姿势。
“为何?”沈丹熹却没有任何举动,只是转动眼眸看向她,眼中充满真实的疑惑。
从之前白拂音说起他们入神庙后的遭遇,沈丹熹就听出来,殷无觅一入神庙就被山魈娘娘的神像蛊惑住,他们二人根本没机会交流,更遑论恳求她选择自己了。
到了这种穷途末路之际,白拂音也没必要再掩藏自己的心思。她道:“我想你生,又想他死,我想要你们生离死别,永远不可能在一起。”
沈丹熹听完她这一番扭曲的言论,微微皱眉。
白拂音转过头,对上她的目光,嘴角噙着一缕古怪的笑意,继续道:“不止是殷无觅,还有林隽,柳珩之,任何一个对你有所企图的男人,我都想让他们死。”
一开始,她以为这是嫉妒。
嫉妒沈丹熹有一个德高望重的道君爹,嫉妒她拥有无与伦比的天资,轻而易举就能将别人甩在身后,嫉妒她这一副引人注目的皮囊。
所以,她总想着与她争个高低,哪怕是以对立的姿态站在她身边,也想与她争辉。
后来,沈丹熹那个德高望重的道君爹陨落,她修为停滞在金丹期再无寸进,曾经的天子骄子,被甩在身后的人一个个追上,超过,她身上的光环开始片片剥落。
白拂音以为她已经没什么能令自己嫉妒的了,可是她的目光还是会被她吸引,还是会心生嫉妒。
白拂音一瞬不离地盯着她,说道:“沈丹熹,你是当真不知道你自己有多招人么?”
沈丹熹看不明白她眼神中所含有的复杂情绪,她以为白拂音应该极为讨厌她才是,但此刻她的眼神看上去又不像那么回事。
她眼中露出些许空茫。
“看来你是真不知道啊。”白拂音失笑道,恨不能扯下枝叶间的蛛网,一根一根地缠绕到她身上,将她裹成一个茧,只能呆在她的网上。
“我那个病秧子表哥,哦,不是殷无觅,是那位真正与你指腹为婚的公子,他被抱错到了林家,成了林家的大公子,名叫林隽。沈丹熹,你对他是不是没有什么印象?”
林家公子出生时受到妖魔重伤,一直体弱,并不常在外走动,也很少与外人接触,沈丹熹以前只听说过他的名字,知道有这么一个人。
最近也是因着“殷林两家抱错孩子”这件事,因婚约一事间接牵扯到了她,沈丹熹才又多知道了一点关于他的事迹。
不过总归来说,林隽于她而言,依然是一个陌生的存在。
白拂音继续道:“可是我那位表哥,他有一回外出,曾透过马车的车窗见过你一面,从此以后,便对你念念不忘。得知你已有婚约在身,婚约的对象还是一个家世不输于他,自身条件又比他好太多的人,他自知毫无竞争之力,才渐渐死了心。”
“可偏偏造化弄人,殷林两家当年竟然抱错了孩子,他才是那个与你指腹为婚的殷公子,你不知道当他得知这个消息时,有多高兴。”
白拂音托着腮,现在眼前都还能浮现出她那常年都脸色青白的病秧子表哥,突然容光焕发起来的一张脸。
他眼看已到了油尽灯枯的躯体,竟因此又焕发出一点新的生机。
白拂音眼中神色极冷,用一种轻蔑而嘲讽的语气,说道:“他急切地想要认归殷家,想要在死之前,履行婚约,与你成亲,哪怕是死在洞房花烛夜的当晚,他也快活。”
林隽快要死了,殷家人心疼自己的亲生骨肉,林家也心疼自己养了这么多年的孩子,两家都想成全他的临终心愿,殷无觅夹在其中左右为难。
他们从未考虑过婚约的另一方是怎么想的,毕竟沈丹熹身边已经没有靠山了。
白拂音见沈丹熹脸色微沉,笑起来,说道:“我就知道你会不高兴,你怎么可能会去为一个将死之人冲喜呢?野狗都知道撒泡尿照照镜子,偏我那位林表哥不会,所以,沈丹熹,我帮你解决了这个麻烦。”
沈丹熹听出她的言外之意,诧异道:“你杀了他?”
白拂音理直气壮地说道:“他本来就是要死的人了,我不过就是帮助他早几日安息罢了。”
至于殷无觅。
白拂音嗤笑道:“从这件事上,我也发现,我那位殷家表哥,对你的情,好像也不过如此。”
否则,也轮不到她来动手了。
白拂音杀了林隽的当夜,兴奋地一晚上都没有睡着,她闭上眼,脑海里翻来覆去滚动的都是和沈丹熹争锋相对的过往,她曾经是嫉妒她的,后来这种嫉妒变了味。
那天夜里,她终于弄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她想要杀了每一个企图站到她身边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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