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丹熹安静地听着,直到听他说他曾去冥府借照魂镜,想要照看她的魂相,她才一下直起腰来,直直盯着他问道:“所以你曾经是怀疑过她的?”
原来还是有人能发现她和穿越女的不同,这个人却不是她的父君沈,而是一个从小便与她争来斗去的死对头。
漆饮光攥紧了袖口,语气中带着悔恨,“可惜,照魂镜没能照出魂相来,殿下是由山川之精孕育而生,山魂水魄所聚,当时的我无法判断,照魂镜是不是本身就照不出殿下的魂相,所以没有继续往下深究。”
他当初怀疑沈丹熹被人夺舍,尽管这个怀疑十分荒谬,还是试图去验证过。
若按照寻常的法子,想要探查神魂,就得侵入对方灵台神府。
可神女之魂又岂是他人想探查就能探查的?漆饮光同沈丹熹之间的相处,本就同一般人不同,比起朋友,用“死对头”来形容,要更为贴切些。
若说两人之间有点情谊,那也是从小打到大的情谊,彼此见面,多是争锋相对,非要压过对方一头不可。
他们之间的关系,本来也不算亲厚,漆饮光三番五次多管闲事,插手神女和殷无觅之间的事,有几次差点没把殷无觅打死,屡屡叫她不满。
那个时候,他和沈丹熹的关系已十分紧绷,连见她一面都难,更遑论查探她的神魂。
与魂魄有关之事,当属冥府最为了解和擅长。
漆饮光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仅凭自己的怀疑,就想查探昆仑神女之魂,实属冒犯,不可为外人知晓,就算是他的父母凤君和凰主都绝不可能会支持他。
为了找到在对方不同意的情况下,也能查探神魂而不伤及到对方的方法,漆饮光魂魄出窍,偷潜入幽冥鬼域里混迹多时,终于打听出冥府阴司宝库里,有一样神器,可以照出魂相。
他很是耗费了一番工夫,迂回曲折地拿到郁绘的折扇,潜入宝库,偷走照魂镜。
跟神女关系越发恶劣后,漆饮光已近不了神女身,也不止是他,神女长居昆仑,几乎不再外出,一些曾经与她关系亲厚的密友,也渐渐疏远,想要见神女一面,也变得困难。
不知不觉间,环绕在沈丹熹身边的人,大多数已非昔日故友。
但幸而,熹微宫中还有一个人愿意帮他一试。
只可惜,他耗时耗力,在冥府里苦守一年多,才偷到的照魂镜,却无论如何也照不出沈丹熹的魂相。他看不到魂相,自然也无法断定那魂究竟是不是她。
漆饮光从昆仑离开,拿着照魂镜照了许多人,可唯有他最想照见的沈丹熹,这破镜子偏偏照不出,他怒火上头,一时没控制住,啄碎了镜面。
冥府的右殿阎司循着照魂镜泄露出的神力找到他,捧着碎裂的宝镜,气得手抖。
这无法无天的家伙,潜入阴司宝库偷盗就算了,还将宝镜损毁,哪怕郁绘一眼看穿孔雀的真身,知道他的身份,还是命人擒拿下他,押解回冥府。
漆饮光坐在油锅边缘,看着里面翻滚哀嚎的罪魂,没有半点悔过之心,还不死心地逼问郁绘,为何照不出魂相。
郁绘不知他拿着照魂镜去照了何人,但照魂镜虽是神器,却也有局限之处,的确不是所有魂都能照见。
郁绘看他年龄尚小,还是只嫩孔雀,没有真的将他丢进油锅里炸了,只命鬼差将漆饮光锁住,吊在油锅上方,回道:“照魂镜只照这世间可照之魂,既然照不出,便说明那是照魂镜不可照之魂。”
这话听在漆饮光耳中,纯然就是句废话。
漆饮光在无间地狱的油锅上吊了七天七夜,被飞溅的滚油烫出满身的水泡,鸟魂都快熟了,才被闻讯赶来的凤君赎回。
沈丹熹听完,重复了一遍郁绘当年的那句话,说道:“照魂镜照的是这世间可照之魂,当然是照不出世外之魂的模样的,你就算继续深究也没用。”
漆饮光被押回羽山禁足,养伤了养了许久,就算伤好之后也依然很难再见到昆仑神女。直到那一年,昆仑为神女举办了生辰宴,他才得以再次见到她。
神女生辰宴后,漆饮光绞尽脑汁寻了许多借口留在昆仑,试图修复和神女的关系,重新接近她,可越是靠近她,便越能体会到她与从前的不同,最终让他彻底失控走向了极端。
漆饮光从他的角度,说了许多他能知道的事,说到最后,他的嗓子实在太哑了,沈丹熹便懊悔地摸了摸他的喉咙,“早知道我就不掐你了。”
漆饮光喉结滑动,抿了抿干涩的唇,他看出了沈丹熹态度上明显的软化,听说了他曾试图找过她后,她看他的眼神便不再如最初时那般尖锐了。
可这样非但没有让他心里觉得好受,反而让他更觉难过,她一个人躺在这样无望的地界里,眼睁睁看着另一个人取代自己,无人记得她,无人寻找她,该得多绝望。
他努力从喉咙里挤出声音来,道:“殿下,没关系,我还能继续……”
沈丹熹看他的眼神变得有些奇怪,上下打量他一番,说道:“我记得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即便是她醒来之前,看到的弃神谷里的画面里,漆饮光也不是现在这样的性子。
眼前之人的确成熟了很多,也更善于忍耐了。
沈丹熹站起身来,“罢了,别说了,你之前也说过这就是契心石从时间长河里抽出的一段过去,在石内重现,就像是一个仅存于契心石内的泡沫,等时间一到,泡沫就会‘啪’一下粉碎,再不复存在。”
“过去已成过去,你终究不曾在这个时间段里进过九幽,过去的我也永远不可能听到你说的这些话。”
“所以,不必再浪费唇舌了。”
这个时候的她,也永远无法知道,原来煎熬是有尽头的。
漆饮光跟着她一同起身,长眉微蹙,嘴唇动了动,又无声地沉默下去。
沈丹熹抬手指向九幽中心的高台,找了一个其他的消磨时光的事情,问道:“你想去那里看看吗?”
漆饮光配合地点头。
他们从小土坡出发,走了一段路,沈丹熹忽然又停下来,这个地方有一具匍匐的妖怪残骸,残骸骨骼巨大,上面缠绕着一些半枯不枯的藤蔓。
妖怪骨骼和藤蔓形成了一个类似山洞的地方,这样的地方在九幽已经算是独特了,沈丹熹伸手摸了摸妖怪骨头上缠绕的藤蔓枝叶,回头道:“先在这里休息一段时间吧,等你的伤好。”
漆饮光顺着她的视线低下头,看到自己血渍斑斑的下摆。
在他开口之前,沈丹熹已经找到了一段半弧形的巨大断骨坐下来,拍了拍身旁给他留下的位置,继续道:“不用着急,这里的时间是最充裕的,但又是最无事可做的,外面的我就算只用一天就解决了这一世,那换作九幽的时间,你和我也要面对面一年。”
漆饮光走过去,坐在她旁边。
沈丹熹掀起他的衣摆看了看,牵了下唇角,“在这个鬼地方,看来还是身躯更受罪一点,我刚被囚入此地时,想要摸索出路,也走了好多地方。”
漆饮光嗓子受伤不能多说话,沈丹熹便自顾自地往下说,她太久没有与人交流了,能有人倾听也是好的。
“在这里虽然被封禁了一切力量,但魂魄还是要比身躯更轻,所以即便走了很多地方,我也不会痛,不会累,不会像你这样弄得伤痕累累。”
漆饮光目光落在她黯淡的魂魄上,魂魄只会比身躯更脆弱,魂魄不会痛,不会累,但是魂力会衰竭损伤,且难以复原,身躯受了伤累,却是可以愈合的。
沈丹熹说话的时候,喜欢看着他的眼睛,一见他的目光往她魂上落,便闭上了嘴,显出不悦的神色。
她不喜欢隐忍,顺手从妖怪骸骨上折了一截细细的断骨威胁,“再这么看我,小心我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细骨很脆,折断时发出“咔哒”一声轻响,断裂处尖锐得宛如一根锥子,悬在漆饮光眼睛咫尺之外。
沈丹熹明白自己这是在迁怒,她现在的魂魄污迹斑斑,哪怕他落在身上的目光不带恶意,甚至他眼中更多的是难以抑制的心疼,她也觉得无法忍受。
漆饮光没有躲,只顺从地敛了敛目光,哑声道:“除了殿下,我不知该把目光放到何处,殿下不是也只能看着我么。”
他说完,微敛的眼睫又抬起来,重新看向她,不偏不移,直直地只看向她。
断骨悬在他眼珠外,也没有再进分毫,两人面对面地对视良久,这样的漆饮光反而让她觉得更熟悉一些,沈丹熹到底没舍得真的刺伤这一双活着的眼睛。
这鬼地方除了彼此,确实没有其他景色可看。
沈丹熹垂下手,知道他曾费心费力地找过自己后,她对漆饮光宽容了很多,“你为什么会想找我?我记得你以前很讨厌我。”
他们在人间相遇,是她的一句话,就让刚破壳不久的孔雀被迫离开家,离开父母,被约束在昆仑。
他来了昆仑后,被日日拘束着,随同她一起学习那些不符合他天性的礼教,沈到底是长辈,许多时候并不方便出手管教这只叛逆的孔雀,漆饮光若是犯错,大多数时候都是沈丹熹出手教训他。
以至于有很长一段时间,沈丹熹只要出现在他视线内,这只孔雀就气恼地头顶冒火,他是火性鸟,“头顶冒火”冒的是真火,还因此烧毁了昆仑好几座殿宇。
直到沈丹熹开始随身带一只水神兽,一见他头顶冒火,那水兽就张嘴喷他,被浇了几次落汤鸡后,他终于开始学会控制自己体内的雀火。
从他离开昆仑之前,他们哪一次见面不是互不顺眼的?可就是这样一个与她不对付的人,却是唯一一个试图找过她的人。
真是可笑呢。
漆饮光沉默了片刻,垂眼看向她丢下的断骨,“我从来就没有讨厌过你。”
落在身上的目光始终没有移开,漆饮光也抬起眼来,在她诧异的眼神中,无奈地笑了下,许多话又被堵回了嘴里。
他们在这里呆了许久,漆饮光身上有伤,疲劳一路,又被限制了妖力,就算想要撑着眼皮陪她,到最后还是不知不觉睡着了。
沈丹熹是魂魄状态,并不会产生身体上的疲累,便也没有想要瞌睡的时候,以往为了消耗时间,都是强迫自己入眠。
漆饮光睡着后,她便又无所事事起来,但现在比起独自一个人时,却要好过得多。
只是每隔上一段时间,她便靠过去,伸手探一探他的呼吸,确认他还是个活物,到最后她干脆将手搭在他腕上,抚摸着他的脉搏。
漆饮光睁眼便近距离对上她的眼睛,余光瞥见她从腕上收回的手,在睡意未散之前,手指先一步握住了她的指尖。
滚烫的温度顺着指尖直接侵染上她的魂魄,沈丹熹立即甩开他的手,往后退开了几步,“别碰我。”
她独自一人呆了太久,早已不习惯别人的触碰,她可以触碰他,但反过来不行。
漆饮光蜷缩回手指,脑子里有些昏沉,“抱歉,我刚才还没清醒。”
“你身体很烫。”沈丹熹搓了搓被他握过的指尖,迟疑片刻,重新蹲下身,打量着他的情况,担忧道,“你不会在外面的我结束这一世前,就先死了吧?”
“不会。”漆饮光露出一点身上的伤口,“发热是因为伤口在愈合。”
他张口说话的时候,嗓音已经不哑了,虽然伤口愈合得很缓慢,但这具身躯的确在自愈。
“我会陪着殿下,直到最后一刻的。”
……
弃神谷中,清漪看着神女殿下的眼睛,不知为何她会露出这样无可奈何般的遗憾眼神,她随着神女的目光也转头看了一眼魔宫,问道:“殿下想去魔宫?”
沈丹熹垂下眼睫,点了头。
清漪从水镜里看了他们许久,知道神女殿下为了那个男人舍弃了多少原则,改变了多少,她当然不会以为仅凭自己就能令她幡然醒悟,虽有所预料,可到底还是失望的。
清漪往后退开一步,“您还想去救他?”
沈丹熹摇头,“我去杀他。”
清漪劝说的话语已经到了嘴边,闻言猛地顿住,她抬眼看去,从神女殿下的眼中看到一片森然杀意,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抱歉,我无法送你离开了。”沈丹熹说道,周身灵气流转,拂动衣袂翻飞。
清漪原本想说“不论是救他还是杀他,都不值得殿下为他冒险”,可她见沈丹熹去意已决,已是阻止不了,只好道:“殿下无需为我操心,河是我诞生之地,无论如何,我都会回去的。”
沈丹熹最后看她一眼,点了点头,身形化作流光朝着山巅魔宫飞去。
神力撞上魔宫大阵结界时,魔宫内的混战还未停歇,屠维还在与魔君对峙,试图拖延住他,即便听了魔君那一番言论,他依然选择了放任清漪离开。
清漪以为他们只打过两回交道,可实际上,屠维不止见过她两次。他以前深得魔君信任,是魔宫守将,经常出入魔宫,时常能透过清澈的湖水,看到湖底那一座宫殿中的情形。
屠维知道她最常做的事,便是沿着湖底的游廊行走,然后坐到水晶宫的顶上发呆。她喜欢流动的水,而不是一片静谧的湖。
河一战,屠维险些丧命在那凶险翻涌的水浪之下,比起仇怨,更让他铭心刻骨的是酣畅淋漓的对战,他至今都还记得河水神立于浪涛之上的勃勃英姿。
屠维觉得,比起在静水中生,她想必更愿在急流中死。
坍塌的水榭内,魔君终于从座上起身,他抬起手来,握了握拳,磅礴的魔气从他身上爆出,威压四散,瞬间便将四周的妖魔压得滚落地上,匍匐在地,直不起身来。
好些追随屠维的妖魔,直接被魔气贯穿,爆体而亡。
锵――
屠维用力一掷,将偃月刀插入地底,他同样释放出浑身魔气,与之相抗。两道魔气激烈地对撞到一起,轰隆一声巨响,残败的御花园越发坍塌成一片废墟。
沈丹熹的神力就是在这时砸向魔宫的大阵,她的一击将大阵全部激活,沈丹熹快速扫过层叠交错的法阵线条,悬空而立,闭上眼睛。
在她身周,金茫流转,凝聚出一具高逾百仞的金身法相,法相凛眉肃目,玉带飘飞,臂上金钏映着耀眼的日光,k抬起手来,修长的指尖如同拨动琴弦,从魔宫上空的阵线上拨过。
法阵线条在k指下扭曲,断裂,魔气从阵中流泻而出,不消片刻,猝然崩溃。
“昆仑神女,果然不同凡响。”魔君镇压着屠维的魔气,还有闲暇关注自己被破的护宫大阵,他加快了走向屠维的脚步,嘴角含笑,“看来孤得快些解决了你,才好迎接到访的贵客,免得失了礼数。”
屠维大喝一声,提起偃月刀,朝魔君杀去。
半空中,沈丹熹敛回金身法相,看也没看那方打斗的魔君二人,直接往湖中遁入,漆饮光也从水里冲出,气恼地迎上去,试图阻拦住她。
“沈丹熹,你还是来了。”
竟然还为了救他放出金身法相。
漆饮光气极,怒而笑道:“可惜你还是来晚了,我已经替你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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