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姑娘你没事吧?”采茵上前扶着她,姑娘近日身子清瘦,连这层薄薄的素衣都快撑不住了。
采茵忍不住道:“姑娘,不然让江公子给咱们开个药方补补气血吧。”
沈灵书脸色有些发白,她以为是闻到少许迷-烟的后力,没当回事,唇边勉强笑道:“也好。”
从客栈出门后,长街铺雪,暖阳的浅色光圈下,人说话都冒着升腾白气。
沈灵书身披碧色缎面大氅,日光落在她如雾一般的腰段上,芳容丽质,秋水盈波,走在大街上便是惹眼耀目的存在。
然则沈灵书心知,女子容貌在外,若无家世身份在背后撑着,便如小儿怀金过闹市,迟早要惹上祸事的。
她将帷帽拉得极低,遮住了那含珠如玉的容色。
到了左近一家药铺,采茵迎着药香,上前问道:“掌柜,现下可否把脉开药方?”
掌柜笑道:“自然可以,姑娘请屋里来。”
采茵扶着沈灵书二人踩着廊阶到了里间。
掌柜搭上脉后,神色晃了晃,又道:“望闻问切,可否请姑娘摘下帷帽。”
沈灵书照做。
掌柜瞥见那仙姿玉容,顿时脸色大变,起身道:“姑娘,还请您去别家看吧。”
沈灵书不解问道:“掌柜何意?”
掌柜起身,不再同她说话。
采茵追出去:“掌柜,您把完脉好歹给我们姑娘开个药方啊!”
掌柜脸色沉沉,瞥了眼身后的沈灵书,冷哼了一声。
沈灵书察觉到了一丝问题,拉着采茵出门便走。
她们又去了好几家药铺,无一例外,那些掌柜开始热情,看到她这张脸时都如同最开始那位掌柜一样的神色。
沈灵书给了采茵两贯钱,让她去通易街柳门东处打探消息。
那里是主城区最大的乞丐窝点,扬州城这点事,几乎无有不知。
一炷香的功夫,采茵小跑着回来,气喘吁吁道:“姑娘,奴婢打探到了,那小乞丐说如今药铺行的行头是大房老爷王遂!”
沈灵书美眸凝了凝,和她猜测的一样,母亲过世后,大伯伯接手了王家在扬州乃至各地的所有生意,区区一个药行行头,宛若囊中之物。
怪不得药铺不卖药给她。
扬州太子私宅内,青石相衔,黛瓦点缀,处处古朴却又不失典雅。
凌霄推开书房的门,抬头一看,嵌紫金竹宝座上的男人拿着呈文,眉头紧锁。
赵章一案,祁大人连夜,抄家,查府,审讯,整理出的呈文洋洋洒洒十几篇,一早呈给了殿下。
可怜祁大人,人还没到常州,先在扬州抄了一回家。
凌霄发神,冷不防案上的太子冷声问:“何事?”
凌霄这才想起来意,走到案下,把今日在街上的事都交代了。
太子挑眉:“她病了?”
凌霄点头:“沈姑娘的脸色有些白,当然她平时也很白,只是她带着婢女一连走了一上午,去的都是药铺,但是那些药铺好像都没有给沈姑娘开药方抓药。”
“嗯。”
太子淡淡应了声,继续比对着手中罪状呈文,语气淡漠,“以后这种事不用同孤来说。”
这次凌霄瞪直了眼睛,不是您老人家嘱咐的,看着沈姑娘在扬州的一举一动,直到她完好无损的回王家?!
怎么昨夜探视后,就转了性儿?
真的舍得放下了?
然则近日殿下性子阴晴不定,凌霄不敢过多置喙,只作揖退了出去。
人走后,屋子归于安静,楹窗下雪光莹莹,晃得人眼睛发晕。
陆执揉了揉眉心,低下头,一叠公文下放了一张烫金墨封,上边赫然写了三个大字――退婚书。
他怔然的看着手中信封,心绪杂凉,反复,看到眼眶泛红。
――
四日时间悄然而过。
热闹的扬州主街上,商贩行人,络绎不绝,那日初雪融了后,天气便格外寒冷,可丝毫不影响百姓出行的心情,毕竟,就快要到年下了。
不远处,几辆刻着“王”字徽记的香车,伴随着辚辚之声从远处缓缓行来。
平直门巷子口处,大娘子裴氏站在府门前,搓着手等候。
寒风凛冽,又是站在巷子风口处,一旁的婆子体贴的替她裹了件披风,高兴道:“大娘子孝心恪纯,老爷在外不在家,娘子亲自到巷子口迎接嫡母,老太太见了定会舒心,这身子也就更好了!”
听到老太太的病体,裴氏弯唇,虽说她这一房是庶出,老爷又从商,可嫡母王家老太太可是忠勇伯独女,扬州不比上京,但是老太太这伯府独女的名声,也够未来莺歌出嫁时的门面了。
石哥没了,她便只有莺歌这一个指望了。
眼看着马车渐渐停缓,裴氏眼角的笑意流露出来,正准备上前迎接母亲时,巷子里突然出现一声极为柔弱,凄凄的女声。
裴氏瞳眸骤然一缩,脚步怔在了原地。
马车停了下来,从上边下来个仆从打扮的妈妈,是王家老太太的贴身女使常妈妈。
常妈妈看着眼前桃色大氅,盈盈玄立的女子,不可置信般瞪大了眼睛。片刻后,她快步走上前,声音发抖:“二姑娘?”
马车外的阵仗惊动了老太太,婢女竹心已经扶着老人家下了马车
老太太甫才下车,便瞧见眼前那道袅娜娉婷的身影,黛眉拢起,眉眼含泪,不是她的书儿,还能是谁?
王老太太只恍了一瞬,仿佛见到了自己的亲生女儿王碧,她拄着鸠杖颤颤巍巍上前,扶起了沈灵书,待对上那张与王碧如出一辙的容貌时,眼中已是泪眼滂沱。
“书儿,是我的书儿啊……”
“外祖母!”
沈灵书眼圈通红,喉间哽咽,双膝“扑通”一声跪在雪地上,“书儿不孝,今日才来见祖母,祖母您责骂书儿吧。”
王老太太眼中动容,心中撼动,一张慈祥的佛面亦红了一圈。
常妈妈扶着老太太,老太太扶起沈灵书,“傻孩子,当年宫里要把你接走,祖母心中虽不舍,可想着你若是能得圣人关照,有个好前程也好。阿碧走了,你也走了,祖母心中……哎,不说了,书儿起来,咱们回府慢说。”
祖孙情深的戏码上演多时,裴氏身侧的婆子看不过眼。
她低声提醒道:“大娘子,您早早焚香沐浴,又站在风口上等了这么久,这……”
“闭嘴,我心里有数。”裴氏声音阴沉似水。
妖媚,跟她娘一个德行。
诚然,裴氏能说出这种话,就证明早些年她嫁入王家的日子并不好过。
小姑子王碧是府中最受宠的嫡女,纵然她出身官家,可父亲门第不高,只是个小官,又嫁给了王家庶长子。
裴氏既拿不到管家钥匙,又不能跟随夫君从商,只当是个大嫂子活摆设,还月月都要从小姑子那讨月例。
她隐忍多年才好不容易成了这府中当家大娘子,可儿子远在京城做官折在了太子手上。听闻这沈灵书乃圣人赐婚的准太子妃,她焉能不恨。
王氏又等她们哭了好一会儿,这才缓步幽幽过去,自然的推开沈灵书,扶过老太太,玲珑的玉面“咯咯”笑出了声:“母亲,母亲和二姑娘相见乃是大喜事,瞧书儿这可怜见的,哭的这般伤心。快,莫哭了,莫哭了。母亲,这边风口大,咱们且回府再慢慢听书儿讲这一路发生的事吧。”
说着,裴氏象征性的抹了抹眼角。
王老太太注意到裴氏的手冻得乌青发凉,面上缓和了些:“大娘子辛苦了。”
一行人搀着扶着回到了府中。
到了鹤延堂,庭院里积雪被扫在两侧,露出古朴的青石板,仆妇各司其职,见到老太太归家,忙弯身请安。
然则王老太太只扶着沈灵书,一行人到了花厅,三房娘子赵氏也早早在门口等着。
早有煮好的茶点依次端了上来,众人落座后,王老太太看向沈灵书,瘦弱的小脸,冻得唇色近乎雪白,心疼道:“书儿冻坏了吧,福安,快去拢个汤婆子给二姑娘。”
沈灵书笑笑:“不冷的,祖母。书儿如今见到祖母安康,心里高兴。”
老太太笑着点了点手:“你们瞧瞧,这孩子嘴甜的。”
赵氏一贯寡言少语,甚少多言,也只是抿唇轻笑了笑,以表尊重。
裴氏面上赔着笑,话锋却意有所指:“书儿,你此番贸然回京,宫里不会怪罪?你说你这孩子,也不提前写给书信回家,这突然出现在家门口,不知道的,还以为宫里出了什么事了?”
说到这,老太太不免神色也缓了下去,问道:“大娘子说的没错,书儿,怎么突然回扬州了,你这一路又经历了什么?”
沈灵书垂下眼睫,刻意想压下眼眶里的湿润,她语气略颤道:“快到年下了,书儿想着祭拜阿耶和母亲,便同圣人,皇后娘娘求了恩旨,归家探望。”
祭拜是真,不会再回上京,也是真。
她不会一辈子留在沈家,让祖母担心。
等报完了仇,天高海阔,总有她的容身之处,她自幼读书识字,还可以将这身本事传承下去。
提起祭拜亡父亡母,老太太又开始哽咽,她唯有阿碧一个嫡亲女儿,姑爷也是人中龙凤,万里挑一,本以为她的阿碧可以平安顺遂,下半生享尽尊荣却不想……
老太太心绪难平,忍不住落泪。
沈灵书急忙起身拿绢帕轻轻擦拭:“祖母,都是书儿不好,不提这些了。”
裴氏美眸一转,岔开话题问道:“书儿,听说圣人下了道册封太子妃的圣旨,殿下此番,没派人送你回扬州?”
这话一出,满屋哑然。
王老太太宛如当头棒喝,缓不过来一样,话也说不出来。
常妈妈急忙递上了一盏子参汤吊在唇边饮润了两下。
怪只怪这人身份太过于贵重,犹如一座大山直面压了下来。
储君正妻,地位何等尊崇,若无差错,那就是未来母仪天下的中宫皇后!
即便如今在潜龙之地,那太子妃也要家世背景雄厚,父兄族人在朝中委以要职,以书儿如今的身份,圣人怎会属意她做太子妃呢?
望着众人探究,询视,嫉妒的目光,沈灵书轻按了袖下的手,平静微笑道:“这道圣旨是太子殿下亲去求的,知道的人不多,大伯母远在扬州,又是如何得知的?”
不答反问,将话槽子甩了出去。
此话一出,不仅老太太朝裴氏看去,坐在最后边不吭声的赵氏也抬起头,清淡的面容带着探究。
大房王遂为庶长子,经营着王家的产业,裴氏打理着内务,便是在整个扬州官眷场内也是末位的,如此秘辛,如何得知?
裴氏尴尬的抿了抿唇,语气僵硬:“我,我父亲也是做官的,自然多少听到了一些风声。”
显然,大家对这个说法不置可否。区区地方官,还是个五品通判,能探听东宫的事宜,若无勾结,便是出了鬼了。
沈灵书不愿与她再纠缠下去,再说下去,疑点窦生,只会让祖母烦心。
王老太太继续问道:“书儿,你真的和太子殿下……”
沈灵书垂眸,要她如何作答呢?
她们确有婚书,那道封妃的圣旨亦放在明德殿东厢内,可陆执说过,他放她走。
她真的不知道如何回答她们的关系。
沈灵书正沉默着,外面传来小厮的通报声:“老太太,大娘子,太太……”
常妈妈走上前,快声道:“你慢些说,小心冲撞了老太太,你说太什么?”
小厮一口气险些没喘匀:“太子殿下到了!”
“什么?”屋内传来众人异口同声。
沈灵书美眸凝了凝,呼吸一紧。
他怎么来了?
王老太太顿时起身朝外走,储君登府,家中又无男身,她自当要去迎接。
王家众人都在院子里站等,乌央乌央的连成一片。
裴氏瞥了眼沈灵书,心中泛起了嘀咕,太子怎么来了?太子怎么会来扬州?!难不成要陪她在这过年?
正想着,垂花门处两队持剑的近卫走了进来,随后众星捧月中走来一玄色大氅,黑色绣金线蟠龙圆纹长靴的男人,面容凌厉清贵,气质淡漠疏离,俊美无俦的眉眼亦给人贵如云端之感。
这般金玉堆出来的人,他们竟然在扬州城见到了!
王老太太颤颤巍巍要跪下行礼,却被太子抬了抬手,嗓音清冷:“免。”
裴氏惯常会左右逢源,如今又是拿了对牌钥匙的当家娘子,当即走上前谄媚道:“殿下,殿下到来,我们王家蓬荜生辉,殿下进屋坐坐?”
赵氏嫌弃的撇了撇嘴,还当家主母,话都说不利索了,真真是丢人。
太子看也没看,径直走到沈灵书身前,盯着她通红的鼻尖,自然的握起她的小手,温声道:“冷么?”
沈灵书想抽走却被太子故意攥着。
她抬眸对视过去,那双漆黑的眼眸含着几分柔情,一瞬不瞬的看着她,那目光仿佛在说:“孤给你撑腰,别拆孤的台,可以么?”
沈灵书轻音道:“不冷的,殿下。”
王老太太看见这一幕,本还担心的脸上渐渐浮现笑意。
从太子殿下的反应中,她能看得出,他很在意书儿。这样权力至上,身份贵重的人,心中若有书儿一席之地,便是极好的。
“殿下,请移步到花厅吧。”王老太太摆出“请”的手势。
太子淡淡睨了眼,牵着沈灵书的手朝屋内走。
身后不断传来倒吸凉气的声音,沈灵书脊背如被针扎一般不自在,可为了不让祖母担心,她强忍甩开手的冲动。
两人刚入了厅,裴氏便上前道:“殿下,母亲身子骤然不适,有晕倒之象,下人正唤了大夫去瞧,还请殿下勿要见怪。”
陆执“嗯”了声,沈灵书顿时问道:“祖母要紧吗?我去看看。”
裴氏尴尬的笑了笑:“不要紧的,贵人在此,书儿还是陪着太子殿下要紧。”
说完,下人关上了厅门,一时间,房内只余她们二人。
沈灵书不漏痕迹的抽出掌心,退到了一旁,坐在椅子上。
陆执低头看着空空如也的掌心,没说什么,也兀自坐到了她对面。
“袅袅,我们谈谈,嗯?”
沈灵书抬起眼眸,语气冷淡:“殿下要食言么?”
言下之意,那日所说的放她走,不作数了?
陆执对上那不含一丝感情的眼神,心脏处蓦地阵阵抽痛,他扯唇道:“孤对你说过的,永远作数。”
“那殿下今日贸然登门,所谓何意?”
娇糯的女声却冷得刺骨。
陆执唇边翕合,嗓子被来时的寒风灌了一路,有些低哑:“接近年关,孤明日便要回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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