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向璋园之外走去,沿路都有县衙的差役把守,因为许宅案的缘故,他们大多识得白璧成,除了行礼参见,并不阻拦去路。
等出了璋园,却见街巷里围着不少人,都向着璋园探头探脑,应该是来看热闹的,白璧成低头走过,领着含山拐上正街,走到彩云绸庄的门面。
第35章 绣女芸凉
彩云绸庄装饰得十分华丽,生意虽然照常开张,但掌柜的和伙计都有些心不在焉,有的伙计和客人聚在一起切切喳喳,想来是说韩溱溱被毒死的事。
白璧成一步跨入,便有小伙计迎上来笑道:“客官来了,客官要些什么料子?小店应有尽有。”
“找些颜色鲜亮,花色时新的来,”白璧成道,“给这位姑娘做一身衣裙。”
“本店刚进了一批粉波缎,又鲜亮又别致,保证姑娘满意!只不知客官是扯料子呢,还是在小店制成衣裙。”
“你这里可以做吗?”
“客官,咱们绸庄的绣娘都在此,手艺上乘,明码标价,您喜欢哪一位都可以选。”
白璧成顺着看去,只见柜台后面坐着四五位绣娘,有的在裁剪,有的在缝补,有的在刺绣,每人面前都摆着块牌子,写着名字、制衣价格、擅长。
含山头回见高档绸庄里的成衣档,好奇地走过去细看,却见第三块牌子上的价格高得惊人,要比其他绣娘多出两倍来。
“芸凉,”含山念着牌子上的名字,“怎么这么贵!”
“芸凉是绸庄最好的绣娘,咱们的镇店之宝黑熠绫,加绣上银丝勾牡丹可称绝世尚品,连京城的贵人都早早来定,而能绣出来的,唯有芸凉而已。”
伙计摇头晃脑介绍完毕,又笑道:“姑娘今天运气好,芸凉每月只坐一次成衣档,这就被姑娘遇着了。”
含山受宠若惊,不由问:“黑熠绫多少银子一尺?”
“黑熠绫虽华贵,却不适合姑娘,”伙计却又笑道:“粉波缎也是本店送入京的贡品,留店自售是极少数。小人见这位公子气度不凡,这才推荐出来的!但这粉波缎若能到芸凉手上,便像粼粼波光遇上了绝美夕阳,只能说相得益彰!”
含山被他说得一愣一愣:“什么是粉波缎啊?”
“粉波缎和青蝉翼一样,都是进京的贡品,”白璧成接话道,“只不过青蝉翼更稀有,因此只能内宫享用,王公贵族有穿着者,也是受皇上的赏赐。”
“是,公子是个行家,”小伙计拍着马屁,“青蝉翼是用黔州独有的青蝉吐丝织就,每年只得几匹,小店亦不敢擅卖,但粉波缎次了一等,绸布庄都可买卖。”
他俩说得热闹,含山却想,白璧成为何要提到青蝉翼?她瞄了白璧成一眼,见他脸色如常,仿佛是随口闲聊一句。
或许是多心了。
含山刚松了口气,便听着门外有人炸雷般地吼道:“喂!你这店里可有个叫芸凉的!叫她出来!”
此人吼声之巨大,若是放在战场上,简直能吓退三军。白璧成回眸望望,只见几个短衫壮汉横着肩膀跳进来,领头的凶神恶煞,两只眼睛快要瞪出眼眶了。
聊八卦买绸缎的客人见了,纷纷避让不及,躲出店又舍不得走,一个个猫在门口探头探脑地看。
小伙计也吓到了,只顾往后退,只有掌柜的迎上去作揖:“几位客官,有事慢慢说来,莫要吓坏了客人。”
“吓坏了客人?”领头的凶汉冷笑,“你的生意是生意,俺的生意也是生意,耽误了俺赚钱,管你的客人吓不吓呢!”
“这位大爷哪里话说?小店何曾耽误大爷的生意?”
“你店里的芸凉,就是耽误了俺的生意!”凶汉将出一张纸,抖抖杵在掌柜面前:“看清楚,这是芸凉亲画了押,在俺利来钱庄借的银子,一共是三万两!”
三万两?
这数字一说出来,先把含山吓了一跳,不由“哎哟”一声。白璧成听见了,微笑道:“看来你娘没多少银子,还不如彩云绸庄一个绣娘借的债。”
含山不服气,但她不吭声。
掌柜的也吓到了,他不敢相信地说:“芸凉借了你三万两银子?这也太多了吧!”
“借是她借的,又不是俺编的!”凶汉龇着牙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不是天经地义?”
这话当然没错,掌柜的无话可说。他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听一个不慌不忙的声音道:“大早上就听见喜鹊叫唤,我以为什么好事呢,原是画大饼的来了。”
话音刚落,柜台里走来一个女子,她素纹布裙,头发用块手帕包着,容貌虽不如含山,却也是秀丽动人,但她习惯微抬下巴,显得十分高傲。
她不慌不忙,款款走到凶汉面前:“这位老板,我就是芸凉,你说我问你借了钱?怎么我却不知道?”
她自陈就是芸凉,凶汉好似很意外,愣了愣道:“你是芸凉?你不是应该……”
“应该什么?”芸凉问。
凶汉吸了口凉气,指着芸凉问掌柜的:“她就是你们绸庄的绣女芸凉?”
“是啊,”掌柜的点头,“如假包换。”
凶汉瞬间把霸道收得干干净净,拍拍脑袋道:“啊!我弄错了!对不住啊,对不住!”
这话说罢,他挥挥手抽身便走,带着几个大汉转瞬走了个干净,把屋里屋外的人弄得目瞪口呆,过了一会才炸开来似的议论起来。
“芸凉,这算怎么个事?你跟利来钱庄借了钱吗?”掌柜的问道,“我听他们讲,是借了三万两银子。”
“他们凭啥借给我三万两?”芸凉嗤笑,“我若能借到三万两,又何必还做绣女?”
这话很是,掌柜的哈哈一笑:“都说块头大的没脑子,今日见识到了,能闹出如此乌龙还敢开钱庄,那不是哗啦啦地赔钱!”
他边说边摇头好笑,自去招呼客人,小伙计这又迎上来:“芸凉姑娘,二位贵客要扯几尺粉波缎,请你做件衣裙呢。”
含山还没定下请芸凉,听了这话便道:“伙计,她手艺虽好,可是太贵……”
那“贵”字还没说出完全,已经被白璧成拦住了。
“没错,我们想请芸凉姑娘做这件衣裙,”白璧成笑道,“粉波缎这样的好料子,当然要匹配好手艺。”
芸凉打量着白璧成又打量了含山,客气道:“不知二位选的哪一匹粉波缎,要做什么款式?”
伙计早已候在一旁,听到这话便递过一个笸箩,里面搁着三五样花料子,入手轻柔,颜色鲜亮,但都是粉色系,有浅粉有蜜粉,也有十分艳丽的粉紫色。
含山喜欢清浅的,便选了淡如晕红的一块。
“姑娘好眼力,”芸凉道,“粉波缎越浅色的越珍贵,它之所以有这个名字,是因为走在阳光下,便似湖水起了粼粼波光,颜色越浅效果越好。”
她吩咐伙计去裁料子,又向含山道:“姑娘随我来,一是挑挑衣裙款式,二是量量尺寸。”
“这料子再做了衣裳,要多少钱?”含山不安地问。
“你别管多少钱了,去量尺寸吧。”白璧成轰她进去。
含山无法,跟着芸凉走到后面的房间,却见墙上贴了许多工笔仕女图,都穿着时新的衣裳样式。芸凉让含山选一款,然而含山心里犯难,她并不知哪一款好看。
“你常做衣服的,你知道哪一种好,你给推荐吧。”
“姑娘这样漂亮,穿什么衣裙都好看,但我想问一句,这衣裙做来是姑娘自己穿的,还是穿给别人看的?”
“这是什么意思?”
“若是姑娘自己穿的,自然选这款云边裙,腰身略宽,袖窄裙裾小,穿上了自在舒适。若是穿了给外头的公子看,就要选丽人裙,腰窄肩窄束胸宽裙,穿上华美非常,只是穿的人不大舒服。”
“那我要自己舒服的,”含山道,“我可不要穿给别人看,也没人要看我。”
“外头的公子难道不看?”芸凉奇道,“他可是替你付钱的。”
“他可不会替我付钱!若要依我,扯些棉布做衣裳便是,何必要这样华丽的粉波缎?”含山肉痛着打听,“你的手艺加上这块料子,大概要多少钱?”
听说含山自己给钱,芸凉眼神里的清傲散去一半,她迎客从来不笑,这却破天荒地对含山笑笑,说:“既然你不喜欢,又为何跟他来绸庄?”
来绸庄的缘由含山不能说,她正要想个托词,却听外头传来一个尖厉的声音:“我姐姐都死了,你们还在像模像样做生意呢!把门给我关上,把人给我赶光!”
一听到这声音,芸凉原本和缓的神色蓦然紧张起来,眼神也立即变得冰冷。下一分钟,那声音便叫喊着:“芸凉那个贱人呢!叫她滚出来!”
“二小姐,有客人来做衣裳,”掌柜的道,“芸凉在里头量尺寸……”
“还做衣裳?我姐姐死了哎!你们还在不紧不慢地做衣裳!我看你们也是死人吧!”
“二小姐!”掌柜的被骂到莫名其妙,“紫老板早上关照过,铺子不关门照常营业,我们也是按吩咐办事!”
含山在里头听着,暗想,这位二小姐应该就是一心嫁给姐夫的韩沅沅。她对韩沅沅可没有好印象,哪有好人抢姐姐的夫君啊?这时候听她声音尖厉,又言辞无理,更加横生厌恶。
“别把什么都推给紫老板!”韩沅沅接着发作,“一个个偷着奸耍着滑,无非不想进园子守丧!可别以为我不知道,眼下先寄着你们的皮!去叫芸凉那个小贱人滚出来!”
她骂得这样难听,含山偷偷看向芸凉,可芸凉虽然冷着脸,却看不出脾气来。她打开一只红漆盒,拿出几根细麻绳,对含山说:“你转过来,我替你量量肩宽。”
含山顺从地背过身去,她感觉到芸凉的手落在肩上,她的手很稳,一根指尖轻点在含山肩头。就在这时,内室的布帘被哗地揭开,韩沅沅盛气凌人地跨进来,看着芸凉恼怒地笑出声来。
“哈哈!你们来看看这个贱婢,她杀了我的姐姐,还在这里装模作样地做衣裳!”
她边说边狠狠指着芸凉,像要用手指戳芸凉一个透明窟窿,然而她和芸凉之间隔着含山,这让含山先面对了她的手指,先接受了她的怒骂。
含山动了动嘴巴,想说什么,还是忍住了。
“二小姐慎言,”芸凉一边摆弄着含山一边说,“大小姐的事与我无关,不要栽赃在我头上!”
“栽赃?呸!”韩沅沅啐道,“昨日晚饭之后,你是不是到深桐院去了?”
“是,”芸凉承认,“是大小姐叫我去的。”
“胡说!我姐姐怎会叫你去内院?你不过是个卑贱的绣女,我姐姐找你做什么?她要做衣裳或者刺绣,只要吩咐下来便是!”
“大小姐的贴身婢女倩儿来叫我去的,二小姐若是不信,只管去问倩儿好了!”
芸凉说罢,小声对含山道:“客人请转过来。”
含山很高兴不必再面对韩沅沅,立即转过身来,再次面对芸凉,她不得不承认芸凉比韩沅沅漂亮多了。韩沅沅虽是小姐,却生得皮肤黑黄,配上塌鼻子细眼睛,算不是丑陋,也实在庸常。
妹妹如此,姐姐也不会好到哪里去,看来,邱意浓讲韩溱溱求莹霞散变美是没错。
“我是问了倩儿才来找你的!”韩沅沅继续怒斥,“倩儿说了,我姐姐根本没叫你去,是你自己跑去的!”
听到这话,芸凉停下手上的事,慢慢皱起眉头。
“明明是她来叫我的,倩儿为何要撒谎?”
“是啊,倩儿为何要撒谎?倩儿为何要攀诬你?”韩沅沅冷笑道,“你跑到深桐院去找我姐姐,同她说了什么?可是逼她允你嫁给紫大哥!”
“二小姐,我同你说了几千遍,紫老板是绸庄老板,而我是绸庄绣女,我们没有别的事!”
“你们糊弄得了别人,可糊弄不了我,”韩沅沅冷了口吻,“绸庄上下几十个绣女,全都吃住在城外的桑蚕园里,只有你可以住在璋园,这是为何?”
“那是我手艺好,订单多,时常做不完活,老板才许我住在这里。”芸凉冷淡道,“即便如此,我也只是住在店面里,并没有住在璋园之中。”
“仗着有些手艺,就想无法无天了?你要记住,你只是个奴才!是我爹买回来的奴才!”
她无端咒骂,芸凉无话可答,只是仰了仰脖子。
“一个下等贱婢,成天只想勾引人,你的心思我姐姐早看透了!”韩沅沅切齿道,“她不让紫大哥纳你为妾,因此你怀恨在心,将我姐姐毒死了,是也不是!”
“二小姐,并非所有人都像你一样,一心嫁给紫老板。”
芸凉淡然讥讽一句,立时将韩沅沅气得蹦了三尺高,她二话不说便冲了进来,一把推开含山,扬手挥了个结结实实的耳光,将芸凉打得头发散乱,半边脸颊红了一片。
“喂!你干嘛打人呀!”含山忍不住道。
“她是我家买回来的奴婢,我想打就打,想骂就骂,不必找理由!”韩沅沅恶狠狠回道。
自打芸凉走出来,含山便觉得她带着股清雅高傲的气质,实在想不到这样的人竟是卖身的奴婢。她立时想到了夕桂,心下生出怜惜之意,想替芸凉说两句话,却不知说什么。
“贱婢!不论你素日是何等妖调,如今你害死了我姐姐,我便不能饶你!”韩沅沅蓦然伸手,一把揪住芸凉的头发,“县太爷就在璋园,你且跟我去见官!”
第24章 悦已者容
可怜芸凉被韩沅沅一把扯掉头帕,秀发像鸡毛般散乱开来,适才的得体大方全然不见,只被韩沅沅揪着头倒拖着往外走。看着芸凉要挣又挣不脱,含山着实难以忍耐,放声道:“有话好好说,你先放开她!”
韩沅沅是个跋扈惯了的人,哪里肯理含山?她只当听不见,照样扯着芸凉,含山急起来,扑上去拽住她的手臂道:“你放开!叫你放开!”
含山不算娇生惯养之人,因而力气颇大,这时又带了意气,一把将韩沅沅的手扯开,顺便在她胳膊上抓了两道印子。这下可了不得,韩沅沅尖叫一声,虽然放开了芸凉,却一巴掌向含山抽了过来。
这巴掌扇得飞快,含山还在懵着,韩沅沅的手掌已经刷到面前,眼看她要受这一掌,横空里却有人一把捞住韩沅沅,紧接着一个和婉的声音道:“姑娘有话好好说,不要动手!”
韩沅沅在彩云绸庄做威做福,向来是张口便骂抬手便打,这下被拿住了打不下去,于她来说是泼天的耻辱!她横眉怒目,一眼看见白璧成站在面前,虽然握住自己的手臂,他眉宇间没有半点凶狠,依旧温文尔雅。
“什么人!”韩沅沅怒道,“敢管你姑奶奶的事!”
“你是他姑奶奶?你知道他是谁嘛就满嘴胡说!”含山立时嚣张,“他可是清平侯!白侯爷!你不过是个商贾之女,如何敢做他的姑奶奶!”
韩沅沅没学到紫仲俊做生意的本领,但紫仲俊巴结官场的精髓她是学得炉火纯青,一听来的是个侯爷,扬起八丈高的气焰立时便垮了下来,将信将疑地瞅了白璧成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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