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头朝外张望,天已经亮了,东方一片鱼肚白,不多会儿就要蹦出太阳来。深秋山野的早晨格外冷,宜鸾握着那柿子大小的手炉,里头炭火半凉,只剩下一点余温。等着日出吧,有了日光,好歹能晒晒太阳。结果运气不好,今天是个阴天,尤其深山之中雾气迷蒙,寒冷像浸湿的衣裳贴在身上,躲都躲不开。
道场上开始打阳醮了,礼拜玉皇、三元法忏,一顿敲锣打鼓,很是热闹。那些爱看做法事的人,把道场堵得水泄不通,宜鸾因为怕冷,连各处宝殿都没进去参拜,只管坐在替她安排的阁子里发呆。
好在这里能看见往来的人,不至于那么无聊,哪个大员家的女儿从阁子下经过了,有个打扮寒素的书生追了上去。后面又来打打闹闹的三五好友,动手动脚猴子偷桃,真是污糟人眼,不值一看。
不过最令人惊奇的,是汝阳王的小舅子,竟和一个容貌姣好的男子勾着手指走过。宜鸾一看便来了精神,站起身扒着栏杆“咦”了声,“那是谁?是不是李崇川的舅舅?”
边上侍奉的女官们都往下看,两个男人肩并着肩,慢慢走远了,看上去真是倩影双双。
危蓝道:“汝阳王世子的舅父,早就已经同家里说定了,不会迎娶女子。”
宜鸾啧啧,随之而来的问题也很令人困扰,“那李崇川怎么称呼他舅舅的相好?”
侍书女官说:“叫舅妈吧。”
排云说不合适,“人家是男的。我觉得应该称舅舅,嫡亲的舅舅叫大舅舅,舅舅的契弟就叫小舅舅。”
可是宜鸾知道,李崇川有三个舅舅,最小那个就是小舅舅,哪里又来一个小舅舅。
这混乱的关系,真是让人头大,宜鸾说:“干脆叫舅命算了。我看汝阳王那小舅子鬼迷日眼的,定是把人家看得比性命还重。”
大家讪讪摸了摸鼻子,殿下读书不行,但某些方面的智慧,确实高得异于常人。
正闲聊得热闹,看见素一从远处走来,宜鸾忙唤了他一声,“你干什么去?”
素一仰头,堆出个笑脸道:“我去车上看看。先前太傅出门,好像忘了带大毛的斗篷。山上冷,送神要拖得很晚,我怕太傅会着凉。”
宜鸾又打探:“老师人在哪里?你不跟在老师身边吗?”
素一道:“太傅让我不必跟着,他独自在后面的白石峰上,看书打坐呢。”
独自一人啊,又是天赐的良机。
宜鸾点头不迭,“好好好,你去吧。要是果真忘了带,回去一趟取来,用不了半个时辰。”
素一是个单纯的孩子,兴兴头头应了声是,快步朝山门上去了。
宜鸾这才回过身来吩咐排云,把她那件乌云豹的斗篷取来,“太傅穿得单薄,我身为学生,这个时候一定要去雪中送炭。”
于是一手挽着斗篷,豪情万丈地下了阁子。但白石峰在哪里,她不知道,只好叫住一个路过的道童打听。
道童往后山一指,“那是我们道观长者用来静修的地方,就在道场后面,小道领殿下过去。”
不就是个静修的所在吗,宜鸾本以为至多是林间开辟出来的空地,没想到那小道童径直把她带到了一座索桥前。
那索桥,一头连着脚下的石墩,另一头渺渺茫茫,直通云间。因为天气不好,山里起了雾,根本看不清对面的情况,加上这索桥看着不怎么结实的样子,宜鸾生来怕高,让她从这种桥上走过,无异于走奈何桥。
脚下发虚,她扭头问小道童:“就没有别的路了吗?哪怕是远一点也不要紧,我愿意绕路。”
小道童摇头,“白石峰是个大石柱,四面绝壁,除了这吊索,没有别的路可走。”
宜鸾呆怔了片刻,心道太傅图清净,也不必跑到这种地方来吧!四面绝壁,那多危险,别一阵风吹来,把人掀翻了,自己这小身板过去,不知能不能站稳。
要不还是算了吧,何必赴这个险,不和亲是为了保住小命,要是小命葬送在这里,不也白搭吗。
正想折返,小道童说:“今日不会起风,道场上正打醮呢,有天神保佑,道观内自然风平浪静。况且这吊索很是牢固,我师祖早前在峰上闭关,我每日要送两次饭,来去都是稳稳当当的。”
宜鸾听了,勉强顿住了步子,“真的吗?这桥很稳当?”
小道童说是,一双清澈的眼眸,泛出清澈的光。
这么说来好像可以尝试一下。宜鸾重新朝对面张望,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知道太傅就在那里。大冷的天,坐在云雾里,湿气多重啊。自己要是这时候送了斗篷过去,说不定太傅会感激她,感激之后,进而产生保护欲。
打定了主意,还是试试吧,富贵险中求嘛。回身对排云说:“你回去吧,我要与太傅独处,促膝长谈。”
吩咐完,一手抱紧斗篷,一脚踏上了索桥。可看这桥,上下各绷着两根粗麻绳,底下的板子排列不怎么紧密,透过缝隙能看见桥下的万丈深渊,心头不由一阵哆嗦。
她畏畏缩缩,裹足不前,看得小道童和排云都着急。小道童说:“莫如我送殿下吧。”
排云则给她鼓劲,“太傅都能过去,以殿下的分量,绝不会把桥压垮的。”
也是,多虑了。宜鸾横下一条心,终于踏上了索桥,提醒自己不要往下看,只管盯住前方就是了。
但是这索桥好长,走到中间的时候荡悠悠,上不及天,下不着地,冰冷的气流从鬓边擦过,冻得她耳廓直发麻。
说实话,她现在十分后悔,到底为什么要走这一趟。想原路返回,却发现已经走了好远,回去不合算,还不如一鼓作气走完。
憋上一口气,小心翼翼继续往前走,那个孤独的山峰被云雾包裹着,不多久连眼睫上都沾染了水珠。她自小长在砻城,从来不知道中都还有这样的地方,简直像世外桃源,像仙境,反正就是仙人居住的地方,与人间一切无关。
还好,索桥终有走完的时候,她看见前面的桥堍了,依稀还有一座一人多高的白塔。等迈上平地,她才敢深深吐出一口气,回头看,身后云雾重重,已经看不见来时的路了。
不过这白石峰,比她想象的要大,本以为至多一两丈面宽,没想到实际不比对面的道场小。照这方圆,建个屋子,拉个晾衣架,再养几只鸡鸭,都可以宽敞地过日子了。但这是太极观的产业,就得有道观的风格,崖边一棵枝干弯曲的老松树,松针松塔落了满地。柔软蓬松的地衣上摆放着一张石桌,四个石墩,太傅就在石桌旁坐着。低垂的眼睫,半落的长发,看上去真有闲云野鹤的旷达风度。
不知是看书看得出神,还是压根不想理她,总之太傅连眼睛都不曾抬一下。
宜鸾走过去,十分虔诚地叫了声老师,“我听素一说,老师不曾带厚斗篷。山里冷,我把自己的斗篷匀给老师吧,望老师不要嫌弃。”
太傅自然没接,态度倒是很和善,说多谢殿下,“臣不冷,殿下的好意心领了。”
宜鸾抬了抬手,“老师是怕女款,穿着惹人笑话吗?我这斗篷做得宽大,而且没有绣花,看不出款式来。”
太傅待要拒绝,宜鸾决定不给他拒绝的机会了,“带都带来了,总不能一直让我拗在手里,我胳膊都酸了。”边说边展开,一下子扣在了太傅肩上。
女孩子的斗篷,混合着幽幽的花香,男人穿上确实不相宜。可是三公主眼疾手快,已经把飘带系好了,然后讨好地问他:“老师,暖和吗?”
太傅站起身,有些无所适从。宜鸾观察了下,身围是合适的,就是长度尴尬,吊在小腿肚上,便不无遗憾地说:“好像短了点啊。”
太傅要解开,她惊叫着不要,“这里又没有第三个人,老师就不要害羞了,免得受冻。”
太傅被她那一声叫,着实惊得一跳,抬起的手顿住了,最后不情不愿地放了下来。
“像借衣穿这种小事情,不必放在心上。”宜鸾大度地说,“你我是师生,师生如父子,什么都好说。”
可惜太傅不领情,“臣不敢,殿下的父亲是先帝,万不可与臣论父子。”
也成啊,宜鸾愉快地想,关系弄得那么复杂确实不好。她裹紧自己的斗篷,在太傅对面坐了下来,四下看看,赞叹道:“这地方像人间仙境,冷是冷了点,但风景独好,老师真会挑地方。”
太傅原本是要在这里安静读书的,结果她一来,耳边就变得乱哄哄。
两眼盯着书,对面的人却在不停干扰。他忍了忍,到底还是发问:“殿下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回去?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上了这白石峰,怎么能轻易回去。
宜鸾一手托腮,含笑道:“我不回去,在这里陪陪老师。”
太傅漠然看了她一眼,“臣读书喜静,殿下在这里不便,还是快离开吧。”
这样直撅撅赶人,多不好!宜鸾无辜道:“老师是怕被人看见,你我在此独处吗?我来前问过道童了,这地方四面绝壁,不会有人闯进来的,老师只管读你的书,想说话的时候,学生是现成的,不会让老师觉得孤寂。”
看来这书是彻底看不成了,太傅很无奈,干脆把书合了起来。
两两对望,太傅道:“三公主,你近来可是有什么心事,或是有什么目的想要达成,欲令臣助你一臂之力?”
这么直接,让宜鸾没想到,准备好的循序渐进居然派不上用场,着实让她乱了阵脚。
上回大柳树下,自己已经和他提起过和亲那件事,他秉公办事,半点没给她讨人情的余地。既然如此,必要的时候可以不留情面了,但又不敢真正得罪他,只好旁敲侧击着:“老师,今日午真怎么没来?”
提起午真,太傅的神色也没有任何变化,淡声道:“他身体不适,留在官署休息了。”
看吧,果真不适啊。宜鸾的脑子里全是不可描述的内情。隔了好几天了,午真的身体都没有复原,看来战况激烈得很啊。
可能因为设想太澎湃,她的眉飞色舞全落进了太傅眼里,太傅皱起了眉,“殿下找午真,有什么事吗?”
宜鸾说没有,“我只是随口一问罢了。”接下来还是得进一步提点太傅,便道,“我今年十七了,老师知道吧?我前几日去两位阿姊家中,发现在外建府好处真多,不必受人约束,可以自在为王。老师,我也想建府,可惜无人为我做主,只有来求老师了。”
这个暗示够明显了吧?公主未婚不能建府,既然想建府,那就说明想谈婚论嫁了。
本以为太傅这样聪明的人,稍稍一提点就能明白,结果世上就是有这么不凑巧的事,太傅把她想得太简单了,冷着脸问:“你想向我借钱?”
借钱?宜鸾一脸震惊,“借什么钱?”
太傅道:“公主建府,耗费巨大,凭殿下的岁俸恐怕难以达成,因此殿下打算举债?”
不得不说,太傅果然是惊世奇才,她没想到的事,他先想到了,而且因果严丝合缝,挑不出毛病来。
那么照着他的思路,或许可以衍生出新的办法。有了钱就离开中都,九府七十二州,总有她能去的地方。遂转变了想法,姿态放得再低一些,微笑道:“不知老师,手头方便吗?”
太傅眼神寡淡,拒绝得毫不犹豫,“臣没钱。”
宜鸾的笑容僵在脸上,不敢相信如此一位权臣,居然会说没钱?
“老师当了十年太傅,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啊,老师!”
太傅说:“臣与殿下只谈课业,没有钱财上的往来。”
也就是说交情不够,不能借钱,太傅真是把人际关系划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此路不通,看来还是得回到原路上。宜鸾来前其实准备了很久,但总觉得有风险,心下犹豫不决。然而细想,这么好的机会不利用,实在太可惜了,择日不如撞日,今天是黄道吉日,就别客气了。
于是正色唤了声老师,“你我明人不说暗话,我觉得老师仅是发愿终身不娶,天长日久恐堵不住流言蜚语。我受老师教导一场,钱权拿不出,但我可以出人。老师娶我吧,我给老师打掩护,白天与老师举案齐眉,晚上给你们铺好鸳鸯被,绝不讨嫌,绝不吃醋。我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老师您看,要不要点个头?”
第25章
她情真意切胡说八道,听得太傅一头雾水。
什么流言蜚语,什么打掩护……居然还敢让他娶她?现在的学生目无尊长起来,真是无法无天。
当然了,太傅一向知道三公主这人不成体统,所以她的话大可不必当真。只是好奇她到底在琢磨什么,忍不住问她:“殿下要为臣和谁铺好鸳鸯被?”
这种问题多隐晦啊,宜鸾本以为他会含糊应对,没想到竟直达痛处,大有一探究竟的意味。
所以帝师就是帝师,这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气度,值得她好好揣摩学习。但目下正在谈判,她深知道此刻谁的气势占上风,谁就获胜了,因此不能胆怯,一定要理直气壮,让他明白她的用意,感受到她实实在在的威胁。
整顿好情绪,宜鸾道:“那日我去官署找老师,大致都看见了,老师不必隐瞒,和我实话实说就好。学生以为,这件事还需仔细周全,毕竟老师门生遍布朝野,名声比什么都重要。”说罢忙又摆了摆手,“老师别误会,学生没有歧视的意思,这世上什么最重要?自然是真情最重要!学生虽然没有对谁动过情,但闲书看得不少,十分善于感同身受。老师的难处我知道,我也愿意救老师这个急,也请老师给学生一个机会,让我报效老师吧。”
太傅听了半天,算是听懂她的意思了,她认为他对外宣称终身不娶,是用以掩盖断袖之癖,然后嘴上说着为老师分忧,打着嫁他的小算盘。太傅教了这么多学生,头一次遇见这样大逆不道的人,无论如何该大发雷霆才对。然而看见三公主这张脸,一团怒火像水泼进了沙子里,一个读不好书,整日满肚子弯弯绕的孩子,你能同她讲什么道理!
白石峰上缭绕的雾气,可以抚平他心头的迷茫和无力,他平了平心绪告诉她:“臣没有那种奇怪的癖好,也从来不曾违背过誓言。殿下的揣测,是对臣的侮辱,若是殿下还想当臣的学生,今后就请谨言慎行,臣可以对今日一事既往不咎。”
宜鸾愣住了,没想到太傅如此老辣,自己反被他制住了。现在事情搞砸了,太傅压根就不承认,她手上又没有证据,看来只能再想办法协商了。
觑觑太傅,他神色安和,对于她的冒犯,似乎没往心里去。她也懂得审时度势,嚣张的气焰顿时收敛了,挪了挪身子,又赔了个笑脸,“那可能是我误会了,但老师,学生是一片赤诚,想为老师略尽绵力。”
太傅抬了抬眉,“你说的那个人,是午真?”
宜鸾心头蹦Q一下,“老师真是料事如神。”
太傅淡淡一哂,“午真近来身子不好,他既然拜在我门下,我就得处处关照他。”
“是是是,”宜鸾忙奉承,“学生早就说了,老师心善,对待身边的人无不体谅。学生这回莽撞了,也请老师念在学生一片孝心,千万不要记恨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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