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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一九四三
这些场景无数次进入她稚嫩的梦境，以一种天堂式的美丽倒带重播。但她不敢将这种情绪展露出哪怕半点——蔡红英太苦了，她明知道妈妈是为了什么才耗尽心血把她拉扯到这里，她又有什么资格用自己这点小小的愁绪惹妈妈担忧呢？
万幸，江一翎始终就在那里，他每周回信时，信封上贴着的邮票从八毛变成了六毛，他在信中说下雨，闪闪这儿也在下雨；他说西瓜快要上市，闪闪这儿就能看见卖西瓜的小贩推着三轮车在巷子口叫卖……他们的世界开始同步，并一点一点越发接近。
江一翎凭一己之力，将闪闪从不安的世界中拉扯出来。
自从上了初中，两个人的世界忽然无限靠拢，他们就坐前后桌，交流不再依赖书信，闪闪若发现了生活中有任何的小惊喜，只需要伸伸胳膊拍一拍他，江一翎总会向后靠着椅背，给她留一个耳朵倾听。
好像，她好久都没有写信给他了。
闪闪将旧铁盒的盖子盖上，抹了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流淌到下巴的眼泪。她起身坐到缝纫机前，从作业本里撕了一张纸，开始给江一翎写信。
她写了被警察发现违规经营而突然关闭的网吧，写了刘娅楠新买的CD机，写了周杰伦的歌有多好听……她信里写得都是欢乐的事情，字里行间却满是两个字——想你。
信封家里有，邮票铁盒里有，闪闪写完了信，掏出小灵通来给江一翎发信息。
——土豆土豆，我是地瓜，收到请回答！
——土豆土豆，我要知道你训练营的地址！看到快回复！
——莫西莫西？毛毛酱在吗？怎么不回我信息？
短信发出后很久，江一翎都没有回短信。闪闪焦急的心渐渐失落起来，寄信的冲动也缓缓淡去。半个多小时后，她终于失望，把小灵通塞回口袋里，看了眼自己已经封好信封，贴上了邮票的信，自嘲一笑。
世界上所有的事都会改变，家可以搬，蔡红英可以再婚，那么江一翎，又凭什么会一直在那里，随时回应自己呢？
她把信丢进铁盒，掏了掏口袋，翻出自行车的钥匙，出门去了租书屋。
当天晚上，闪闪躲在被窝里，看她刚租来的漫画。漫画名字很可爱，名叫《蜂蜜与四叶草》，画风也很可爱，在租书屋时，闪闪只翻了两页就决定租来看看。结果一看就一发不可收拾，一连租了五本，带着回了家。
看得正带劲时，江一翎的回电终于姗姗来迟。
“训练营里不能用手机，电话被放在宿舍，我刚看到你发的信息。”江一翎的声音懒懒的，似乎带着点儿风声：“问我要地址做什么？”
闪闪抽了张纸巾塞进漫画充当书签——这是跟江一翎学的，她翻了个身，缩在被窝里像个蠕动着的茧：“没什么，就是想问问而已。你十点多才回宿舍吗？这么迟，学习很累吗？”
“倒不是很累，只是课程安排比较紧。你睡觉了？”
“还没，在看漫画……你什么时候回来？”
“大年三十。上午考完试下午就回来。”
“惊了，你们还要考试？！”闪闪眼睛不自觉瞪圆，觉着这个训练营简直过于丧病：“大过年的，考什么试！”
江一翎的声音染上笑意：“选拔性考试，前五名作为团体代表我们省去参加全国奥数春季赛。”
闪闪听着电话那头低沉的笑声，一阵恍惚。江一翎的声音通过电波传达到耳边，让她感觉有一丝陌生。
“前五名肯定有你的份，八成你又要得奖。”闪闪翻身，换了只暖和点儿的手拿电话：“提前恭喜你啊。”
“你这恭喜得也太早了点儿……”
两人不知不觉聊了四十多分钟，说得却都是些没营养的话。直到最后，闪闪也没再问江一翎他们训练营的地址。她有些羞于说出自己想要寄信给他的事情，明明才不见几天而已，哪里至于要寄信了。
再说，她信里写的都是些什么呀——杂七杂八的琐事八卦，寄出去简直浪费那八毛钱的邮票。
***
补课终于结束，寒假作业也已经写完，闪闪彻底闲了下来。白天自己一个人在家，小小的屋子里忽然显得过于安静和空旷。她歪靠着桌子坐着，脚搭在另一张椅子上，照着漫画里的人物在本子上画画。电视里播放着《还珠格格》第三部，小燕子不再是赵薇，总觉着已经不是原来的味道。但房间里没有声音，实在是显得有些寂寞，有电视里小燕子的吵闹声作为背景音，反而更让她觉着轻松。
她已经把《蜂蜜与四叶草》全部十卷看完，只是太喜欢这部漫画，还了最后几本之后，又把前面的租来重新看。漫画里阿久的衣服都太可爱了，闪闪决定把她穿过的衣服全都画下来，等压岁钱拿到手，开学后去大市场买点布料，做几件小裙子穿穿。
这么想着，蔡红英忽然回了家。闪闪歪着脑袋往外看：“妈？怎么回来了？”
蔡红英将买来的菜放在厨房桌上，一边解下围巾，一边往闪闪这儿走：“放假了呗。我买了点儿豆芽什么的，一会做点什锦菜。你来搭把手。”
闪闪把本子插进漫画里，跳下椅子走向厨房。她挽起袖子，看了眼蔡红英买的菜：“这么多啊，能吃完吗？还有这些是什么？”
“单位发的年货。本以为我刚来，该是没我的份儿才是，没想到领导人真不错，还是给了我一份。”蔡红英说话时带着笑意，听上去心情很好：“整个学校里，就我们教职工食堂放假最晚，不过也是福利最好的。喏，发了好多猪肉，今年年夜饭肉是不用买了，买了点儿猪皮，一会儿熬了做点儿猪皮冻。”
闪闪把洗菜的小盆拿出来，豆芽放进去拧开自来水冲。什锦菜里的豆芽最好要掐头去尾，虽然麻烦了点，不过做出来的菜口味最好。
“可你买的也太多了点儿吧，咱俩能吃完吗？”闪闪语气里带了点儿无奈。
第四十三章 爆发
每年过年，总是大年三十晚上吃得最丰盛，再往后直到元宵节为止，吃的却都是年夜饭里没吃完的剩菜。她们家就母女两个，本来吃饭的嘴就少，偏蔡红英年年不服输，总觉着那几道年菜标配不做齐了，就没有年味。
“今年多做点儿，不还有你宋叔叔和壮壮哥哥吗。”蔡红英进了卧室，找出个拔眉毛的镊子，而后搬了板凳坐下，低头开始仔细拔猪皮上的毛。
闪闪心里咯噔一下，偷瞥了蔡红英一眼，半晌没说话。
母女两个分别挤在窄小的厨房里，各自坐了个小凳子，一个摘豆芽，一个拔猪毛，分明坐得很近，却谁都没有说话。气氛有些古怪，最后还是闪闪没熬过蔡红英，率先开了口。
“今年……跟宋叔叔他们一起过年？”
“是啊。”蔡红英状似随意，却始终没有抬头：“四个人过年热闹点儿，咱们去你宋叔叔那看春节晚会，他家大，还有空调。”
闪闪想让语气自然一点，低头却看见水盆里自己的倒影，那张脸上的笑容好假。
“在别人家里过年，不太好吧。”
“也不是别人……宋叔叔都把你以后住的房间装修好了，你不去看看？”
脸上的假笑终于维持不下去，闪闪干脆不勉强自己。她把手里一把掐掉的豆芽头丢进垃圾桶：“一定要去？”
蔡红英停下了手里的活，抬起头看着闪闪：“不去你要在哪过年？”
“家里不行吗？”
“你一个人过？”蔡红英说着也来了火：“行，我把饭菜给你留桌上一份，到时候你自己生炉子，别忘了给你姥爷打电话拜年，别的我不管你。”
母女俩正说着，楼上忽然应景似的发出一串“咚咚”声，两人不再说话，各自坐在小凳子上继续做手里的事情。
“过年”这两个字，忽然变得让人心情沉重。
“那行。”闪闪听见自己这样说。
仅仅是这两个字，已经算得上是从来不给蔡红英惹麻烦的李灿所做出的最出格的反抗。
分开过年这件事像是一根不可触碰的刺，戳在彼此心里，谁表现出在意就算谁认输。母女俩有着一脉相承的倔强，她们维持着表面的和平，空气里暗藏着一触即发的躁动。
年前的最后几天，总是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忙碌。闪闪闷不吭声地打扫卫生，擦窗户拖地，还勤劳地踩着凳子把窗帘卸下来，放进洗衣机里一趟趟清洗，干活比往年还要卖力。蔡红英则一个人在厨房里乒乒乓乓地剁着什么，甚至架起了大锅，依次炸丸子炸鱼做蛋饺，将食材准备得丰富无比。
母女俩的冷战持续到腊月二十九，终于彻底爆发。
蔡红英一早起床，穿上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新买的衣服，打扮得格外体面，甚至擦了一层口红让自己显得气色更好。她在忙碌的时候，其实闪闪早就醒了，她躲在被窝里，露出一只耳朵听着门外的声音。
早上七点多，蔡红英忽然推开了闪闪的房门。
“最后问一次，你跟不跟我去。”
闪闪躲在被窝里，紧闭着眼装睡。
蔡红英站在门口，声音放缓了一些：“今天腊月二十九，你宋叔叔要去给他爸上坟。”她声音顿了顿：“就是江一翎的外公，前年去世的那个。江一翎外婆专门打电话来家里，让我带着你一起去。”
闪闪紧紧咬着牙，倔强地继续装睡，不去回答。
“你宋叔叔的意思是，带着我们一起正式见一下他爸妈。你不去是不是没有礼貌？”
“我不去。”闪闪声音从被窝里钻出来，却只露出半个后脑勺给蔡红英：“他们要见的不是我，只要你去就行了。”
蔡红英又来了火：“李灿！”
闪闪终于无法忍受，她猛地坐了起来，反倒吓了蔡红英一跳。
闪闪咬着呀，用让蔡红英感到陌生的眼神盯着她：“是你打算嫁到宋家，本来就跟我没有太大关系，我没有义务必须去认另一个人当爸，也没有义务去给一个不认识的老头磕头，上赶着去叫他爷爷！”
“没人让你去叫他……”
“都一样！你们就是这个意思！”闪闪再也压抑不住怒火，说话时表情甚至有些扭曲：“今天让我去给宋老头上坟，明天让我去人家家过年，后天是不是让我喊宋正堂爸爸？再以后呢？改姓？以后我叫宋灿？是不是？”
蔡红英忽然失去了愤怒的动力，她表情放空，怔怔地站在闪闪房门口。而此时，闪闪的怒火却并没有释放完毕：“我知道我没资格阻止你去争取你的幸福，可同样，你又凭什么非要让我为了你的幸福而改变自己的人生？我现在明明白白的告诉你，我不愿意！我不愿意搬家，不愿意住到别人家里，不愿意跟陌生人在一起生活，不愿意去给陌生人上坟！”
她从床上跳了起来，穿着睡衣蹦下床，没穿袜子，直接套上运动鞋，一边往身上套羽绒服校服，一边往外面走：“你去见宋正堂的家长，你去商量你们俩什么时候结婚什么时候搬家，都行，自己去啊，别拉着我！两年，还有两年我就成年了，以后没人会拖累你的人生，没人打扰你当宋太太！”
她背着书包，摔门而去，开自行车锁时手在发抖。当她终于打开车锁时，蔡红英已经追了出来。
“你去哪？”
“……”闪闪没有理会蔡红英，她现在一心想要离开这里。
蔡红英上前两步，伸手徒劳地在闪闪身后抓了一下，见女儿头也不回地推着自行车离开了家，发狠似的在她身后吼了一句：“出去了就别给我回来！”
“不回来就不回来，我这就流浪去！”闪闪也扯着嗓子吼回去，她脸上充血发胀，脑浆子都搅不太动，等她回过神来时，她已经本能地朝着学校方向骑到了半路。
她干嘛非得去学校！难道自己真没地方去了？！
这么想着，闪闪在下一个红绿灯时不再直走，直接往右拐，骑上一条她总来没有走过的路。
当怒火渐渐平息，寒意占领高地，闪闪一身睡衣披着个羽绒校服，骑了半天车，这会儿已经基本被冻僵了。她不得不停下来，举目四望，周围都是陌生的风景。明明离家不到五公里，她怎么就完全没有来过这个地方呢？
平时除了家和学校，她何时有过闲工夫往周围逛？
第四十四章 你在哪
与蔡红英的争吵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她推着自行车走到街心公园，缩着身子坐在长椅上。不远处是出来晨练的老爷爷老奶奶，都是锻炼身体，却还是分成了两派。
一派在跳交际舞，老太太红色的长裙下是深色的紧身裤，老头子将脑袋上仅剩的几根灰发梳得光亮，他们用带来的音响大声播放音乐，一对对旁若无人地翩翩起舞，连微笑着的表情都显得特别专业。
另一派在练武，有练太极，有打长拳，甚至还有几个穿着中式麻衣的擎着长剑，一招一式都有模有样。
闪闪出神地看着，脑海里乱糟糟一片。
她在干什么？为什么要和蔡红英争吵？难道蔡红英做错了什么吗？
没有。
她早晚要和宋正堂结婚，所以她想要让自己的女儿和未来的丈夫搞好关系，这无可厚非。她已经尽量顾及到自己的感受，甚至因为她，蔡红英曾试图放弃与宋正堂继续交往。
闪闪想着想着，忽然又难过起来。道理她全懂，可心里却总是过不去。她无法接受这么快就到来的改变，她从本心来说逃避即将到来的一切。
她不想低头，凭什么又是她低头？她乖巧了十五年半，偏偏这回她一点也不想“乖巧”。看看宋正堂家那个儿子活得有多洒脱，不高兴就是不高兴，不开心了谁的面子都不会给。
她才十五岁啊，为什么要虚伪？为什么连面对蔡红英时，都必须要违背本心地虚伪？
闪闪抽了抽鼻子，坚定地想道：她没错。她今天就是不想去给陌生人上坟磕头，明天就是不想去陌生人家过年，以后就是不想搬到别人家去给别人当女儿。
她没错。
后悔和叛逆两种情绪在她小小的脑袋里来回拉扯，她觉得冷，可是她又能去哪里呢？呆呆坐了半天，她掏出小灵通茫然地翻找着自己的通讯录。
小灵通刚拿到手的时候，闪闪兴致勃勃往里面输入了许多号码。自己通讯册小本子上面的，班里同学的，她甚至连小学同学录里的电话号码也统统没有放过。纵使这些号码她大部分都没有拨打过，可上面一百多个名字和号码，却让她有种充实的满足感。
好像自己人缘真的有这么好，朋友遍天下，是个“社会人”。
但现下，她一条一条翻找那些号码，却没有几个可以真正拨出去的。她抽了抽鼻子，抱着膝盖开始删通讯录。
那些从未联系过的，基本不会再联系的，统统删除。最后她发现，自己真正可以倾诉心事的人，不到十个。
而这不到十个人里，能让她依赖的，却只有蔡红英和江一翎。
回家不甘心，江一翎现在也应该在上课，她退而求其次地想起了和翟灵一起出去玩的刘娅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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