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葭葭尴尬地安静几秒,悻悻然道:“不能怪我,你当年就是这么靠近我,然后我就……忘掉你了。”
李离平静道:“这是你至今还不信任我的原因吗?”
“我不是不信任你,我就是太信得过你了。”
李离呵了声,“在你眼里,我会为了改变你的意愿而不惜对你动手?”
沈葭葭不假思索,“会啊。”
李离:“……”
他揉了揉眉头,好像被气得破罐子破摔,脸色冷淡道:“我想把你留在我身边,是因为目前负责监察你的人就是我。如果你去了其他地方,很多工作还要和其他负责人交接,出了什么意外我都没办法及时知道。”
沈葭葭没想到对方会突然说出实话,她一时愣住,“因为这个?”
“当然还有其他原因。”但是他不想说。
“就……为了监察?一直以来,所有的事情,都是为了监察?”
沈葭葭难以置信,她感觉心里有什么部位在逐渐凉了下去。
“你不必这么难过,因为我跟你一样,一直以来也被管理局监视着,楚崝就是我前一任监视者。我了解他们的手段,不想让你和我一样,所以你的事务由我亲自来,我更放心。”
这段话信息量太大,沈葭葭一时脑袋宕机,她停滞了许久,才迟疑道:“你也被监视?”
“你也知道,如果我们不限制利用能力,那后果不堪设想。”李离淡声解释道,“你可以窥伺他人的记忆和情绪,乃至于可以影响对方,虽然你本人很排斥,但是还是不可避免地会乘其便利,去达到自己的目的。我当然也不例外,十年前消除你的记忆,试图改变我父母的命运……”
“轻而易举地窥破他人的命运并加以利用,是多可怕的能力。”李离讥讽一笑,“当然,拥有这种能力的是我们,那就轮到别人害怕了。”
沈葭葭混乱道:“为什么突然告诉我这些?”
“原本我也不想这么早告诉你。”李离无奈道,“但现在你明白了吗?让你上S大,也许——”
沈葭葭呼吸一滞,“只是你的任务?”
“……是我原定计划的一部分。”
“所以你刚才,果然是想篡改我的意志……你难道不知道,你说了真相,我就更不可能去S大。”沈葭葭眼眶发烫,“我跟你交情还没好到这份上,我也不在乎管理局的想法。”
李离定定望着她,忽然一步步登上台阶,直到视线与她齐平,“那就不去S大吧。”
“诶?”
“去你想去的地方。”李离突然无谓地笑了笑,第一次露出这般坦然的神情,“我从不打算改变你的想法,倒不如说,你的选择也在意料之中。如果你决心要离开的话,我会为你解决后顾之忧。”
一阵晚风略过。
有身着校服的中学生闯入这条巷子,嬉笑打闹着路过,打破了巷子里的氛围,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二人。
沈葭葭如梦初醒,她慌忙低下头拾起竹签,用突兀的动作掩饰过山车般起伏的情绪。
“我……也只是说说。”她背过身,眼神不知该往哪里放,“真的还没想好。”
“你还有半个月的时间,可以慢慢考虑,最后一刻再决定也不迟——不要后悔就是了。”
沈葭葭终于忍不住,“你到底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好得像是阴谋一样。
这次换李离被问愣,“我对你很好吗?”
他沉吟片刻,“嗯……大概确实是极好的,细数你干过的那些事,你现在还能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我已经对你够好了。”
“……”快把她的感动还回来。
他笑一声,“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可能是只是冲着你小时候叫我一声‘哥哥’的情分?”
沈葭葭无语道:“……难道你很缺妹妹吗?”
李离被逗乐了,也跟着开玩笑道:“主要是缺你。”
这是他难得和过去相似的时候,放下了成人的担子,不忌讳以朋友的身份和她扯浑话,像是总喜欢逗弄别人的那个小孩。
可沈葭葭没法像儿时那样随口回怼了。
她别过眼,刻意略过刚刚的玩笑话,“我回去再好好想想……走吧。”
直到目送沈葭葭走进楼道,李离才转头离开。
回到车上,他的表情渐渐冷淡下来,看不出一点方才温和的影子。
他没有马上开车离开,而是从口袋里抽出烟。
李离另一只手掏出金属打火机,停顿了几秒,却没有点烟,而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动开关,观察着幽蓝色的火苗升腾又熄灭。
——对她很好?
李离眼睫微颤,双眸含着讥诮。
她对他总是这般天真又心软,明明已经有所察觉,却仍会因为三两句好听的话便放下心防。
*
与此同时,沈葭葭正窝在房间里,做着志愿填报的艰难抉择,手机铃声突然响起。
是杨谢打来的电话。
沈葭葭记得他在高考前几天忽然出了差,只在高考结束后草草发来一句祝福,其余时间都没有进行联系。
“葭葭……”
那头杨谢的声音低沉得陌生,他的声带像是在砂石上磨过,沧桑而沙哑,透着浓重的疲惫。
沈葭葭直觉不对,“师父,你怎么了?”
“你现在…能来我店里一趟吗?我有点事想要跟你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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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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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往济城的机票是早上八点半的,沈葭葭和杨谢几乎是踩点匆匆赶到机场。
上了飞机找到座位坐下,杨谢疲惫不堪地合上眼。
沈葭葭回想起昨夜,她和杨谢会面,对方坐在店内,身形憔悴不堪,听到动静时缓缓抬头,呆呆地看着她,双目布满了血丝。
“葭葭……”他似乎想说很多,却停顿了许久才缓缓道:“抱歉,你最近你有时间吗?”
杨谢的师父是在一个月前离世的。
起先他并不知道此事,是有人联系杨谢,他的师父有留给他的遗物,希望他能到济城亲自认领。
沈葭葭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你想要我跟你一起去是吗?”
“嗯……抱歉,明明你刚高考完,不该让你接触这些不开心的事情。”杨谢垂着头。
沈葭葭摇摇头,“既然是你师父,那也是我师祖,我理应去看看的。”
他们便定了最早的机票。
高考后,沈葭葭的一切出行得到了家人极大的支持,她平时没有需要大手大脚花钱的时候,加上亲朋大大小小的红包,已经有不菲的积蓄,可以自费自己的大多出行。
约莫两个小时的路程,飞机上冷气开得很足,经过的空姐看到杨谢昏昏沉沉地睡着,好心地抱来一件毯子。
沈葭葭给他盖上毯子,忽然发现杨谢鬓边生了从白发。
她躺回椅子上,忽然想起杨谢已经是奔四的人了。
她和他初次见面,是十六年前的事情。
在沈葭葭人生中,杨谢比绝大多数人占据的记忆都多。
刚出现时,他像是个背景空白、来历不明的流浪汉,穿着件破夹克,明明是有手有脚的年轻人,却天天在村口乱晃。
乡土社会的人对外来者很敏感,尤其是杨谢这种看着便不属于南方小城的长相,没有人知道他住那里,但大家都提防着他。
“年轻人,你来这里有什么事吗?”
彼时的杨谢听不懂南城抽象的方言,揣着兜尴尬地摇头,磕磕绊绊说着自己“来找人”,又不说找谁,看起来更可疑了。
沈葭葭知道的这些过去,都是听奶奶口述的,直到杨谢表现出自己特别之处——他办法事物美价廉,吃席的时候还可以去后厨帮忙,一人分饰多角色,村里大大小小的杂事他也毫不推辞。
他逐渐有了名望,被不少人敬称为一句“杨天师”。
然后他在田埂间找到了晒太阳的沈葭葭。
“唉,那个什么破管理局……要我找人,也不给好点的道具,鬼知道对象是个这么小的女娃娃啊。”
于是就有了后来的故事。
杨谢很少提起自己的来历,他只模糊一嘴说过自己是道士,与师门闹僵,就被发配到了南城。
他是来到南城之后才知道管理局的存在,第一个任务就是找到沈葭葭,然后莫名其妙就当了近二十年的黑奴。
他师父是怎样的人?
如果真的是和师门闹掰,那为什么师祖还有留给杨谢的遗物?为什么时隔这么多年,杨谢还会这么难过?
不能使用电子设备,沈葭葭望着窗边回忆有关“师父”这个字眼,看着云层逐渐靠近,又逐渐远离,一望无际的蓝色在视野中近乎变得刺目。
不知道要在济城待多久,但在出行的这段时间里她大概要做好填报志愿的决定。
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她忽然感受到一边杨谢的动静。
“不再睡会儿吗?”
杨谢看着身上的毯子叹了口气,“不睡了,抱歉,我这么大个人了,还要你一个孩子操心……”
“……我已经不是孩子了。”
“还没问你,高考怎么样?”
“还行,比想象中的好很多。”
“那就好。”
二人又陷入一阵漫长的沉默,杨谢揉了把脸,“抱歉葭葭,我现在没法想这么多。”
“没事。”
杨谢跟着看向窗边,飞机已经在下降,播报语音和气浪的冲击在耳畔响起,透过窗户可以隐约窥见城市的轮廓,他忽然道:“你知道为什么我的名字叫做杨谢吗?”
姓名是人为数不多能终生携带的事物,如烙印一般,每个字都有近乎咒灵的力量。
沈葭葭不解地看向他。
“我家那一片,以前的小孩五岁以前都没什么正经名字,不是叫狗蛋就是旺财富贵,贱名好养活嘛。”杨谢笑了下,“改名字是因为,我小时候特别皮,刚学会走路就到处乱窜……我们那儿山特别多,我又不熟悉路,走丢了。”
“当时饿昏了没注意,被困在打猎的在山里抓兔子的捕兽夹里了,年纪小。身子也不结实,那一下腿都断了……是我师父救了我,他给我看大夫包扎疗伤,还背着我走了好几里的山路送我回家。”
“后我爸妈为了让我记住这份恩情,就给我取名叫‘杨谢’。知道他是附近道观里的道士,还把我送他观里了,按着头让我拜他为师。”
“我很小就跟在他身边,大概有……二十多年吧。”
“没想到这老头就这么走了。”
沈葭葭安静地聆听,杨谢说到这里就戛然而止,划动手机屏幕,反复解锁、息屏。
飞机落地,现代建筑大多无差,北方的城市在夏季也同样炎热,唯一区别的就是大块的平原与南城连绵山海的不同。
沈葭葭看向地平线尽头的热浪,“那现在我们要去哪里?”
“食宿方面你不用担心,我师兄已经在山上安排好了。”杨谢无奈道,“本来是想在附近定酒店的,但他们说在自己的地方也更安全……”
过了这么多年依然被视为自己人,他们的感情原来应该很好才是。
沈葭葭点点头,跟他上了出租车。
杨谢所修行的云清观是济城出名的景点,建在山上,这个时节参拜的人也络绎不绝。
沈葭葭抱着行李顺着石阶一层层往上爬,到了拐角处才发现杨谢停了下来,望着远方的指示路牌似乎在出神。
过了一会儿,他摇了摇头跟了上来,“不好意思,太久没回来了,有点忘记路了……”
“你这几年,从来没回来看过吗?”
“走了就是走了,没想过回来。”
沈葭葭瞥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山不高,很快就到达牌楼处,有身着道袍的小道士昏昏欲睡地守着,看到二人时眼前一亮,激动地迎了上来,“是净缘师叔吗?”
杨谢局促不安地后退一步,“你怎么认出我的?”
“师父说最不修边幅的那个就是您!”
杨谢嘴角抽搐:“……你师父是谁?”
沈葭葭不由腹诽,她还以为杨谢不修边幅是因为经历了什么心理创伤,没想到是从一开始就这样吗。”
“你是…你是……”小道士对着沈葭葭,绞尽脑汁憋出一个称呼,“师姐?”
沈葭葭扯了扯嘴角,本想反驳,又觉得没必要。
算了,随他吧。
小道士主动上来给二人提包,一边叽叽喳喳介绍道,“师父说您好久没回来了,估计不知道这里多了条小路,师叔我带您过去,房间已经给你们收拾好了……”
到这种程度上,杨谢也多少猜出了对方的身份,他一时更为拘谨,“那就麻烦你带路了。”
两人从后门入观,正值十五,云清观香火连绵,前任监院的离世似乎没有带来太大的影响。
也是,毕竟已经过了一个月了。
他们这么迟才联系上杨谢,是因为当年他离开的时候孑然一身,那个年代通讯设备也尚未普及,听说律师和警方费了好大劲才要到了杨谢的联系方式。
沈葭葭安顿好行李,她被安排留宿在道观义工的住处,原来是一室两人,但作为走后门的“师姐”,她独占了一个房间。
这里环境清幽淡雅,鲜少有人打扰,除却蚊虫太多这个烦恼,对她来说要比酒店的条件好太多。
杨谢随着小道士去见他阔别十八年的师兄,走的时候还惴惴不安地想拉着她一起,说是拜拜师祖的灵牌,生前没见过一面,死后有机会相认也不错。
沈葭葭幽幽道:“师祖说不定早就看到我了。”
一边小道士露出有点惊恐的表情。
“你别瞎说话了!”
沈葭葭觉得自己来到济城,主要原因还是为给杨谢壮胆。
人都会近乡情怯,何况是曾经不顾一切斩断关系的过去。
从踏上这片土地开始,杨谢就在害怕。
沈葭葭随着他踏入偏房,小道士絮絮叨叨地介绍,“师姐应该还不清楚吧,我师父,就是如今的监院,道号若缘,他已经等你们很久了。”
屋内立着一名身穿半旧褪色道袍的男人,他身形颀长,更像是久处于山野自然的精瘦,如松的站姿不失力量感。他蓄着胡,样貌看起来比杨谢年长不少,但胡须和半头发丝已经苍白,但仍呈现出精神矍铄之相。
若缘扶着胡须,似乎笑了,“师弟,好久不见啊。”
杨谢欲言又止,他毫无防备地回到故乡,面见故人,此刻无比痛恨自己一路上沉湎于回忆,没有提前想好要说什么。
半晌,他撇过头,“好久不见。”
“看来你这几年过得不错。”若缘上下扫了他几眼,没再为难他,而是把目光投向沈葭葭,好像一早猜到她的身份,语气放缓了一点,“小师侄,没想到你也会跟来,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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