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锦婳见她还在装,心里愈发愤恨。但这里是宫宴,周围已有目光若有若无地瞟过来,她不欲在此与她争执,冷着脸接过舒太妃的酒盏,一饮而尽。
“往事不再提了,今日过后,你我恩怨两清。”
她伤害了她的钰儿,她就要她半条命。那药她下了一半,并不致死,但她余生则会缠绵病榻。活了这么多年,宁锦婳第一次手上沾血,为了她的孩子。
她今日吃了许多酒,五脏六腑灼成一团,但若有人靠近,便会发觉她手脚冰凉,虎口都是颤的。
看那女人喝下的那一刻,说不清是痛快多一些,还是自责多一些。
舒太妃挑起秀眉,她察觉今日宁锦婳有些奇怪,但她并没有放在心上,一只只会伸爪子的金丝雀儿罢了,没甚么威胁。
这场插曲很快过去,精致的菜肴瓜果陆续端上来,穿着异域服饰的歌姬翩翩起舞,歌舞升平,极尽享乐。
这一夜,金碧辉煌的殿宇里如临仙境;皇帝在御书房,看着霍凌和陆寒霄同时递上的折子,砸了手边的翡翠琉璃盏;霍凌经历了一场大战,在漫长的雪夜中修养生息,同时被月芽儿玉佩牵动着心神。
城中的百姓什么都不知道,他们欢欣鼓舞着,于火树银花之夜,在细细的飘雪中,许下来年的愿望。
子时已过,又是新的一年。
今夜唯一的赢家陆寒霄坐在书房的红木圈椅上,房里只点了一根蜡烛,剑眉冷目,在半明半暗的阴影里,显得十分阴骘。
他的面前,是趁乱逃回来的陆蒙,他身上已经没有一处好皮肉,单膝跪在地上,禀报今日的一切,值得一提的是,在陆蒙回府时,恰好碰上两个无计可施、只能守在门外的两个奶娘,她们见他犹如看见了救世主,顾不得一身血,七嘴八舌地围上前,问他要小主子。
于是,当他把今天的乌龙原原本本说清楚后,四周一片静谧,饶是陆寒霄冷峻的脸上,也有一丝错愕。
没想到折腾这么一圈,真正的太子遗腹子还安安稳稳在世子府睡大觉!
黑暗中,他轻笑一声,道:“天助我也。”
他原本以为,把霍凌引到明面上,就算折了一个太子之子也不亏。可如今他什么都没有损失,只要日后能把姜姬母子送回滇南,霸业可待也。
只是婳婳那边……
他问:“那孩子……死了?”
陆蒙答:“凶多吉少。”
战场上刀剑无眼,一个脆弱的婴孩,被下了麻药,连哭都哭不出来,能保下性命的几率实在太低。
陆寒霄微微颔首,吩咐道:“你辛苦了,去全昇那里拿药,好生养着。”
他对待下属向来慷慨,陆蒙有功,赏赐了真金白银,另拨了几个侍从照料,让他伤好之前不必当值。陆蒙抱拳道:“属下无碍,愿为主公分忧!”
陆寒霄笑着,走下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先养好伤。你要真闲不住,就为本王寻一个婴孩,和他像一点,宽慰王妃的心。”
陆蒙神色一黯,想起那个无辜的孩子在他手里丧命,他小小的,身子那么软,还冲他笑……
他闭上眼睛,压下无谓的善心,“属下,领命。”
***
大年初一,全府喜气洋洋,所有的仆从都得到了赏银和新衣,一大早互相贺喜,连扫雪的丫头都步履轻快,扫得十分卖力。
一片嘈杂声中,宁锦婳扶着额头睁开眼睛,昨夜宫宴闹到子时才散场,她吃多了酒,在马车上便睡着了,一觉睡到大天亮。
“抱月——”“抱琴——”她撑着破锣嗓子叫道,今天很奇怪,她叫了许久才把两个侍女唤过来,两人默不作声地伺候她穿衣喝水,宁锦婳润了润嗓,道:“你们这是怎么了?”
“抱琴心思重就算了,抱月,你怎么也闷闷不乐的,发生了何事?”
抱琴和抱月对视一眼,忽地一起跪在地上,“娘娘恕罪!”
宁锦婳更奇了,两人平时都叫她“主子”,鲜少称呼“王妃”“娘娘”之流,她道:“快起来,有什么事儿大胆说,我不怪你们。”
“今天是大年初一,这是朝我要红包呢?”
她难得调笑一句,抱琴和抱月却都支支吾吾,不吱声。最后抱月憋着眼泪道:“主儿,您去问问王爷罢,奴婢……奴婢不敢妄言。”
宁锦婳什么都问不出来,满心疑惑去找陆寒霄。他若没有出府就是在书房,宁锦婳一堵一个准儿。
“婳婳。”
陆寒霄见是她,推开桌案上的一堆折子,下阶自然地握住她的手。
“有些凉,怎么不拿个手炉?”
宁锦婳任由他牵着,翻了个白眼,“从婳棠院到这里就几步路,我又不是瓷做的,哪儿有那么金贵?”
昨日解决一桩心事,宁锦婳心情不错,陆寒霄更不用提。今天是大年初一,陆寒霄身上穿着新裁的衣服,宁锦婳看着,心里熨帖。
气氛难得和缓,那日的争吵两人谁都没提,陆寒霄拥着她去院子里赏雪,恰逢路过一株梅树,梅花盛开,昨夜的飘雪积在花蕊上,红白相间,十分美丽。
陆寒霄心头一动,停步折下一枝,指腹把雪擦拭掉,簪在宁锦婳的鬓角。
“虽不及桃花娇美,但也勉强衬你。”
宁锦婳一时愣住——这真的是陆寒霄,莫不是被别人夺了舍?
她垂下眼睫,半晌儿,低声道:“你今天好奇怪。”
抱琴抱月奇怪,怎么连陆寒霄都不对劲儿了。
此时,她才猛然想起,今天不是白来的。
她仰头道:“陆寒霄,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啊,她俩都不说,我只能来问你了。”
陆寒霄面上不动声色,他揽着她的腰身,徐徐道:“婳婳,你身边养了一个婴孩。”
想起宝儿,宁锦婳心底顿时柔软,“是啊。”
她眸光柔和,声音也轻柔许多,“他可乖了,不哭也不闹,逢人就笑。”
可能是今天的氛围太好,也可能是昨晚的酒劲儿还没下,宁锦婳定定看着眼前男人,忽然有些冲动。
“三哥。”
她唤起那个久违的称呼,浅笑道:“我有一件事想告诉你。”
第26章 第
26 章“嗯?”
陆寒霄心情大好,宁锦婳向来心直口快,如此吞吞吐吐的样子倒不常见。
宁锦婳美目流转,她看向一旁被积雪覆盖的干枯梅枝,咬了咬唇。
“宝儿他……他……其实是……。”
那声音细入蚊蝇,低的仿佛听不清。
陆寒霄把毕生所有的耐心都给了她,他靠近她,缓声道:“婳婳,你声音大些,我听不清。”
宁锦婳不矮,甚至比京中一般的闺秀们都要高挑,但她面前的是陆寒霄,滇南人多高大威猛,宁锦婳只到他的胸前。他挨得太近了,她甚至能听见他热烈的心跳——像许多年前一样。
顷刻间,那些未宣之于口的迷茫与失措忽然消失了,她内心变得安宁。
既已到了这一刻,她仰头看着他,认真道:“三哥,养在我身边的婴孩……叫宝儿。”
“宝儿是我的儿子,是我为你生的孩子。”
“你……欢不欢喜?”
心底的秘密骤然揭开,宁锦婳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释下千斤的重负。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在内心深处,她其实一直很害怕。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世人重视子嗣传承,她当年生钰儿时伤了身子,御医说不能再有孕,事后伯母、嫂嫂们过来探望,都以一种过来人的身份劝她。
“才一个孩子,就算是山间农夫也嫌少,更别提世子了。将来若无意外,他就是王爷,哪家王爷膝下只有一个男丁啊。”
“男人哪儿有不偷腥的,堵不如疏,你干脆自己给姑爷找几个侍妾通房,知根知底,也好拿捏。”
“我看你身边的抱月就不错,脸盘大,身子好,一看就好生养。你给抱月开个脸,提了通房,待日后生了孩子,不管男女,都抱到你身边养。”
“她自小伺候你,量她不敢胡来。对了,身契你可得好好收着……别嫌实话难听,女人嘛,都是这么过来的,我们还能害你不成?”
“……”
陆寒霄在神机营当值,成月成月不回府,这些声音像魔咒一样萦绕在宁锦婳耳边,日复一日、日复一日,她渐渐被说服了,竟真的动了心思。
要不是抱月以死相逼,差点撞了婳棠院的柱子,说不准真能成。
后来这个事没人再提,他们夫妻也渐行渐远。但内心深处,她总有一种恐惧,怕他会纳妾,会和别的女人有孩子……即使她打定主意要和离,也不允许旁人站在他的身边,这么多年,她早把他当作了自己的私有物。
宝儿的出生是个意外。
他回滇南之前向她辞行,那夜宿在了她房里。宁锦婳心里气恼,本不愿搭理他,但他力气太大了,像个野兽一样,死死咬着嘴里的肉不松口,一遍遍叫她的名字。
那晚什么欢愉都没有,她只记得很痛,第二天有血染红了锦被,三月后,滑脉。
宝儿比他大哥要乖一些,但自古妇人产子就是走鬼门关,她也着实吃了不少苦头。不管是姓宁还是姓陆,都是她为他生的孩子,血脉羁绊总不会变。
隔着锦缎衣料,她觉得陆寒霄心跳似乎更猛烈了。这个消息太过突然,他瞳孔骤然放大,唇角动了好几下,涩声道:“婳婳。”
“这个笑话不好笑,你别打趣。”
宁锦婳有些生气,扬眉道:“你以为我再胡说八道?”
她声音不悦,“那可是你我的孩子,我会拿这种事开玩笑?抱月抱琴她们都知道的,不信你叫她们来问。”
“是……那一次?”许久,陆寒霄问道。
此时,这个冷漠男人的脸上竟有罕见的一丝脆弱,极淡,宁锦婳并无所觉。
她没好气道:“你自己干的好事,你来问我?”
虽然宝儿从她肚子里出来,但她一个人又怎么生的出?宁锦婳原以为他会很得意,再不济也是高兴的,可他此刻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陆寒霄?”
她不安地扯了扯他的衣袖,心底惴惴。
他从没在她面前露出过这种神情,就算她朝他发火,摔东西,他也向来冷静平淡,两相对比,显得她像个疯子。
多年相伴,她太熟悉他了,现在他虽然也是面无表情,但她能明显感觉到,他似乎很痛苦,以及……悔恨?
宁锦婳忽地哂笑,她一定是看错了,他怎么可能有悔恨这种情绪。
她等着男人慢慢消化这个事实,她有一肚子的话,比如若是男人责问她,为何瞒了这么久?她要怎么辩白。
但男人什么都没有问。
他轻拍她的背,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婳婳,你先回去。”
若她再仔细一些,就能发觉他的虎口是颤的,嘴里的肉被他咬烂了,一片血腥。
宁锦婳恍然未觉。
她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告诉他宝儿的身世,如今好似一拳打进了棉花里,轻飘飘的,没有一点力道。
她皱起秀眉,“你怎么了?”
“我不管你怎么想的,不论你高兴还是不高兴,宝儿已经从我肚子里爬出来了,又不能塞回去,他如今四个月大,该有名字了。”
至此,宁锦婳已经把来的目的忘得一干二净,她得先把宝儿的名字定下来。
她道:“钰儿说了,没有名字的幼童容易早夭,他乳名就唤作宝儿,但大名可不能含糊,我才疏学浅,你这个父王可得上心。”
陆寒霄忽地闷哼一声,素来挺直的脊背竟有些弯曲。
过了许久,他握住宁锦婳的手,独独避开了她的眼睛,“不会的。”
他道:“我们的孩子,一定会平平安安,顺遂一生。”
……
于此同时,将军府。
霍凌一大早就快马加鞭进了宫,午时才踏入霍府的门槛。
他是奉命守边的将军,无诏不得归京,距上一次归府是两年前,他亲自率军割了呼延老儿的首级,得圣上开恩,才得以归京。
府内还是熟悉的样子,一草一木都无甚变化,霍夫人没想到他忽然回来,又惊又喜,踮着小脚跟在他身后,伺候得无微不至。
“你别忙活了,让下人来。”
霍凌接过她递过来的手帕,擦了擦汗,淡道:“父亲和母亲可安好?孩子们都乖巧么,有没有让你费心?”
霍夫人柔柔一笑,她没听他的话,一边伺候他解开披风,一边回道:“父亲身子康健,母亲前些日子染了风寒,如今已经大好。晟儿现在会使弓了,月姐儿前段日子刚换了牙,说话一直漏风……”
霍家的形势非常简单,老将军解甲归田,一心种花养草,霍老夫人日日礼佛,不理俗务,除却领兵在外的霍凌,家里只剩下霍夫人和一个妾侍。霍夫人生下一子一女,那妾有一个儿子,两人都是很好的性子,在男主人不在的日子里,几乎处成了姐妹。
儿女双全,妻妾和睦,霍夫人虽出身低微,但勤俭持家,温柔贤惠,出门在外,谁不羡慕霍凌有一个好妻子?
但霍凌对此并无所觉,若不是夫人太贤惠,张罗着给他纳妾,他守着一个人也未尝不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他对于妻子的期望,只是帮他守好内宅,侍奉双亲足矣。
17/81 首页 上一页 15 16 17 18 19 2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