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府?莫非您是皇家的贵人?哎呦,都怪老奴不识泰山,给世子妃娘娘请罪了。”
她久居江南,不知道永济巷的世子府是圣上特地赐给陆寒霄的。陆寒霄自七岁入京,便一直住在这里,离皇宫近,以便跟着诸皇子一同念书习武,以示皇恩浩荡。
嬷嬷不懂这些,她只当宁锦婳是一般的宗室女眷,先赔了个礼,又弯弯绕绕说了好些废话,直把宁锦婳的耐心耗尽时,她才状若无意地扶了扶鬓角,问一旁的官差,“我若没记错的话,这官奴买卖,应得钱货两讫吧?”
官差点点头,“是这个道理。”
其实像宁锦婳这般没带够银子,后来去府里支的情况也有,虽然不合规矩,但能买官奴的人家都是显贵,犯不着为这点儿小事得罪人。只是今天两家都是硬茬儿,开罪哪儿一方都不落好。官差心思百转,觉得还是按章程办事为好。
宁锦婳当即沉下脸色。
她不傻,自然知道官差的算计。陆寒霄走了一年有余,除了每月往她这儿送钱,别的一句话都没有,她不清楚滇南的形势。异姓王拥兵自重已是大忌,要是她今日靠镇南王府的招牌把人带走,新帝借此由头发难,再给他招来祸患……
宁锦婳深呼出一口气。
自宁公府被抄后,她像只惊弓之鸟,做什么事都要思量再三,唯恐踏错一步。看着一旁沉默的叶小姐,她心想算了吧,自己已经仁至义尽。回到前夫家,对她来讲也算个好归宿。
她让抱琴取来手炉,胡乱塞进叶小姐的怀里,低声说了句“保重”。就在这时,一阵“踏踏”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动静越来越大,人群出现了骚乱。
宁锦婳顺着声音看去,沿街而来一队浩浩荡荡的骑兵,乌泱泱看不到尽头。他们跨在高头大马上,个个身姿魁梧,面容刚毅,厚重的甲胄在晨光的照射下泛冷光。
“吓!这是哪位将军班师回京,好大的排场!”
“这么年轻,难道是霍小将军?”
“你瞎啊,旗上那么大一个‘滇’看不见?这明明是南边的那位王爷!““……”
一众嘈杂声中,宁锦婳怔怔站在那里,分别一年有余,他们夫妻竟会在这里相见。
他还是那副冷峻的样子,与一年前相比,他身上多了些肃杀与血气。一身玄色窄袖烫金蟒袍勾勒出紧实的腰腹胸膛。腰扎同色蜘纹带,黑发束以镶碧嵌宝紫金冠。五官深邃,剑眉入鬓,冷锐的目光扫视下方,带着上位者浑然的威仪。
铁蹄声越来越近,人群中的嘈杂声逐渐小了。陆寒霄神情淡漠,在他眼神掠过的瞬间,宁锦婳忽地心头一颤,狼狈地转了过去。
“主子,是王爷!王爷回来了!”
抱月兴奋地在耳边叫嚷,宁锦婳咬着唇,捏紧了拳头,又泄气般地松开,一次又一次。
“走。”
她钻进人潮里,那背影,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
直到回了别苑,宁锦婳没有说一句话。
抱月有心说什么,却被抱琴用眼神阻止。她抿抿唇,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方才,王爷好像看见她们了。
宁锦婳浑然不知。
她现在心里很乱,一会儿想陆寒霄怎么在这时回京,藩王无诏不得进京,是新帝谕旨,还是滇南出了什么事端?一会儿又想该如今怎么面对他。
她上次放了不少狠话,就差说恩断义绝了。可如今宁府出了如此祸事,她在京中独木难支,而她那夫君已经成了雄踞一方的霸主,若他愿意出手相助……
他愿意么?
宁锦婳盯着袖口上成团的暗金牡丹纹,神色怔怔。
若是早些年,她一定不会有这个端疑。六岁与君识,从总角到束发,彼此相持走过十余年光阴。十六为君妇,为他生儿育女、操持中馈,而后又过七载……两人的羁绊已经不是一句简单的“夫妻”可道尽的。
可如今,他们却是京中最有名的一对怨偶,分离一年有余,未曾通过只言片语。
若不是今天凑巧,她甚至不知他今日归京。夫妻之间过成这样……她实在对他没有信心。
脑袋胡想八想,宁锦婳一天都是郁郁的,抱月好几次想说什么,都被抱琴不动声色地打断。眨眼就到了酉时,冬天日短,这个时辰天已经完全黑了。
滇南那边每月都往京都送银子,宁锦婳在银钱方面从来没委屈过。房里烧着好几盆银丝炭,和外面的冰天雪地相比,房间暖的像炎炎夏日。她褪下繁琐的华服,浸入满是的热水的浴桶。
水雾升起,她舒服地轻叹一声,缓缓阖上眼皮。
一会儿,抱琴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给浴桶里添了一勺牛乳,撒上一篮子花瓣,接着用手背试了试水温。温声道,“还烫着呢,奴婢过会儿再来添热水。”
“嗯。”
宁锦婳点点头,热气熏得她脸颊红扑扑,看起来比白天更显气色。她拨开微湿的头发,让如瀑的长发偏在一侧,把身子往上探了探,背对着抱琴。
“给我捏捏肩膀。”
热水汽把雪白的身子烫的微微发红,圆润的肩头和精致的胛骨露在奶白的水面上,像沁汁的水蜜桃。抱琴不敢多看,垂眸细语,“奴婢先去净手。”
……
抱琴向来稳重,可今日不知怎么了,等了许久还没来。宁锦婳被熏得昏昏欲睡,恍惚间,耳边传来“吱呀”开门的声音。
她含糊不清地催促:“快点呀。”
声音轻轻的,像在撒娇,又像羽毛划过心头,让人心里发痒。
过了许久,脚步声缓缓靠近,有人拿着水瓢一勺一勺浇在她的后颈和肩膀,水流温热,舒服极了。蓦然后肩被大力禁锢住,夹杂着刺痛的触感——那布满刀茧的掌心,显然不是抱琴。
宁锦婳心头一跳,瞬时睁开眼睛。
第3章 争执
“……是你。”
宁锦婳心情复杂,她紧紧扒住浴桶边缘,涩然道:“出去!”
身后人没有回应,只是那双大掌依然固执地按在她的后肩上,力道大得发疼。
宁锦婳深呼一口气,她想维持冷静与体面,可开口却是习惯性地尖酸刻薄,“我倒是不知,堂堂镇南王何时有了偷窥女人洗澡的癖好?说出去简直贻笑大方。”
……
“为何要说出去。”
许久,男人淡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看自己的女人,天经地义。”
宁锦婳一窒,恍惚以为自己耳背听错了。陆寒霄,人如其名。生情冷清,淡漠寡言,从他嘴里吐出一个字比金子都矜贵。这一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怎变得如此孟浪。
她还没反应过来,粗粝的大掌缓缓在身后游移。陆寒霄在滇南这一年腥风血雨,睡前都要在枕边放一把长刀,掌心刀茧粗厚。
他下手又没轻没重,京中娇养的雪白皮肉哪儿经得起他这样糟蹋,不过三两下,原本白皙的后背已经红了一大片。
“嘶,你要弄死我就直说!”
宁锦婳忍不住痛呼出声,她泄愤般的砸向水面,浴桶里的水哗哗作响。
陆寒霄方知自己弄疼了她。
当然,想从他嘴里听到一句“对不住”是不可能的,他采取一贯的对策——沉默。
夫妻多年,宁锦婳了解他了解得透透的,她冷哼一声,自己拿起水瓢往身上浇水。两人谁也没说话。
一室寂静。
大约一炷香后,桶里的水慢慢变得温凉,宁锦婳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知道自己大约是等不到抱琴来添热水了,正犹疑着要不要起身出来。
房里的水雾几乎散尽了,她一转身就能见到那个男人的脸,那人衣冠楚楚人模狗样的,她却是一丝.不挂赤身裸体,两相对比,实在是羞煞人。
可她又不愿在他面前露怯,她已经为他孕育过孩儿,这副身子早不知被看了多少遍,如此扭扭捏捏,反倒显得矫情。
宁锦婳这厢天人交战,陆寒霄先看出端倪,他俊眉微挑,伸手把她的里衣搭在浴桶边缘。
宁锦婳咬了咬牙,“你——你出去。”
“……”
暖黄的烛火下,女人玲珑有致的身子在屏风上映出剪影,她似乎慌乱,纤细的指尖翻飞,在鼓囊囊的胸口一下下地系扣子。
屏风后的男人目光沉沉,忽觉口中有些干。
似乎……比之前丰盈不少。
不过也就那里鼓,腰身却是极细的,他一只手就握的过来,思及此,他眉心微蹙。
他才一年不归,这帮奴才就敢如此怠慢主子,当罚。
宁锦婳收拾妥当出来,正好对上陆寒霄的沉沉的目光。他常年身居高位,沉着脸不苟言笑的样子,让人无端胆寒。
她忍了忍,还是沉不住气,“既然如此不喜,何必深夜来我这里。”
为何不回永济巷的世子府,非要来京郊她这一方小院落。既然来了她这里,又为何摆出一副不愉的样子,给她难堪。
两人刚见面,她不想和他吵。索性别过脸,“我这座小庙,容不下您这尊大佛。请回罢,王爷。”
陆寒霄沉声道:“别叫我王爷。”
他不喜欢。
她对他有很多称呼,最早是“世子”,后来是“三哥”,再后来他们成婚了,她唤他“夫君”,甚至直接叫“陆寒霄”三个大字,他都不会皱下眉头,但这声“王爷”却让他心头发堵。
他不由想起上一年,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
也是在一个雪夜,他回滇南前特地过来一趟,向她辞行。她当时已经搬离世子府一段时日,听到后怔了怔,说,“你别回去。”
她说钰儿还小,等再过两年,至少等他能自立,他爱去哪儿去哪儿,是生是死,与她再无瓜葛。
他们都知道此路的艰险。
那时,老王爷缠绵病榻许久。在此之前,滇南已经发生了好几次内乱,均被陆寒霄的兄弟们镇压下去,其中他的大哥最勇猛强悍,赢得一众老臣的拥护。
滇南民风剽悍,京城嫡庶那一套在那里不顶用,王位有能者居之。况且随着这两年不打仗,养得兵肥马壮,已有隐隐不服皇权之势,陆寒霄这个京城长大的世子空有一个名头,一没人二没权,简直是去送死。
没人知道他为什么在那个时候回去,宁锦婳更不能知道,他从不对她说朝堂之事,而且他们夫妻相见向来剑拔弩张,从来不会好好说话。
不出意外,两人又一次不欢而散。宁锦婳冷笑道,“京城离滇南千里之远,你我再见不知何日何月。夫妻一场,我在此先恭祝王爷,得偿所愿。”
“滚罢。”
……
谁也没想到,陆寒霄仅仅用了一年,就坐稳了镇南王的位置。
整整一年,两人没有通过一封信,他知道她气极了。滇南的夜空很沉,在无数个深夜里,他看着遥远的天幕,心想这样也好,万一他死在滇南,她倒不会太过伤心。
如今他好好站在这里,刀光血影里滚过一遭才有了现在的“镇南王”,可从她嘴里说出来却异常刺耳。他总会想那天她的模样——她神色很冷,看向他的时候,眼底似无半点留恋。
陆寒霄压下心头的不适,薄唇微抿,“不要叫我王爷。”
他不善言辞,他没说过,他心底爱煞了她唤的“三哥”,软软的,甜甜的,带着少女特有的娇美。
她很久没叫过他“三哥”了。
宁锦婳不知他发哪儿门子疯,不过正合她意。刚这么一打岔让她冷静些许。她踢开绣凳,拢了拢一侧湿润的长发,用牛角梳梳理。
“宁府的事,你都知道了。”
是肯定的语气。
“嗯。”
陆寒霄颔首,“我归京,正是为了此事。”
不等她接话,他随即道,“我已派心腹赶往遂州,一路照料岳父和长兄,你且宽心。”
多年夫妻,他最知她心中所忧。她自幼丧母,宁国公悼念亡妻,没有再续弦,父亲和长兄是她唯一的亲人。他马不停蹄,硬生生把一月路的路程缩短一半也要在年前赶回来,只忧心她太过伤怀。
宁锦婳一怔,捏着梳子的指尖掐的发白,久久没有动作。
半晌儿,她涩然道:“多谢。”
不管他们之间曾有多少龃龉,此时他愿意帮她安顿父兄,就已抵过万千。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陆寒霄缓缓走到宁锦婳身后,略微强硬地夺下她手中的牛角梳,一手挽起散发着水汽的长发,轻梳慢理。
两人之前见面总是剑拔弩张,鲜少有这么温情的时候。陆寒霄有些愉悦,声音也不自觉轻下来,“婳婳,跟我回滇南。”
他这次回来本就为了宁锦婳,就算没有宁府的事,他迟早要接她回去。此些年忙于政务,他对她难免有些疏漏,她甚至闹脾气,不愿意和他同住一府。
如今滇南已被他纳入囊中,等到了那边,他们有足够的时间,一切都会好起来——像多年前一样。
陆寒霄十分笃定。
谁知宁锦婳摇了摇头,道:“我要留在京城。”
看在父兄的面上,她难得好声好气地解释,“宁家倒了,宁府的女眷们还没有着落,我得安置好她们……这个暂且不提,单论钰儿,他才不过五岁,我如何能一走了之。”
如今陆寒霄是镇南王,陆钰自然就是世子,王妃可以着镇南王回藩地,但世子不行。她的钰儿会被强制留在京都,继续住在永济巷的世子府内,维持朝廷和滇南的和平。
陆寒霄平静道,“钰儿有舒太妃照看,你大可放心,当心——”宁锦婳一把扯过了自己的头发,因为太粗暴,几根发丝直接从头皮根部拔下,缠在牛角梳上。
“那是我的儿子!”
她感觉不到疼似的,狠狠瞪着眼前的男人,一字一顿道,“那是我宁锦婳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谁也别想抢走他!”
“你在说什么胡话!”
陆寒霄拧眉沉声,“钰儿当然是你的孩子,是我们的儿子,谁敢抢?”
“是你!”
宁锦婳的声音发颤,她顿了顿,想说什么,喉咙却被堵住似,什么也说不出来。她一把推过陆寒霄,放下床边的祥云如意钩,钻进床榻的帷帐里。
提起陆钰,他们总会吵起来,这是她一生的痛,她永远不可能原谅陆寒霄。
在钰儿出生之前,他们关系其实还没这么差。虽然他对她愈发冷淡,但二伯母说了,谁家锅底没点儿灰,外头光鲜亮丽,内里乌七八糟的多了去了,陆寒霄院里干干净净,已经是不可多得的好郎君。她多顺着他。床头打架床尾和,夫妻哪儿有隔夜仇呢。
好,她听了。她收起性子体贴他,学着京中闺秀那一套,做一个贤妻良母。
可结果呢?她十月怀胎,拼了半条命生下来的孩子,被他送给别的女人养,她连面都见不了几次!钰儿现在年满五岁,每次见她都只有一声冰冷的“母亲”,什么母子之情,全然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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