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养成的习惯,她一有难事便找陆寒霄解决,“如果兄长——”“他还有一个月返京。”
两人同时开口,陆寒霄微微一笑,解释道:“他的心意如何,你到时候一问便知,不必提前忧愁。”
陆寒霄低头轻吻她的额头,蜻蜓点水般地,一触便离开。
他问:“今晚在这里歇息么?”
宁锦婳心中微诧,确定不是她的错觉,陆寒霄一定吃错药了,他之前从不这样的!
“嗯。”
她还是点头应和,宁大小姐不爱记仇,那件事的阴霾已经从她心头散去,又想起父亲今天的谆谆教诲,她剥了衣裳,身体裹在在柔软的锦被里,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陆寒霄沐浴后过来,掀开锦被,潮湿中带着皂荚的清香,熟悉又撩人。
“睡吧。”他说着,身体离宁锦婳半臂远,一点儿不沾她。
两人呼吸相闻,都知道对方没睡。
或许黑暗给人勇气,宁锦婳翻了三次身,最后背对着他,睁开眼睛,“你……有点不一样。”
“嗯。”
陆寒霄的声音低沉,“你喜欢么?”
宁锦婳想了一会,轻声回道:“我不知道。”
这么独断的一个人,忽然客气温柔起来,她其实有些无所适从。
一阵沉默。
“陆寒霄,你说话呀。”
眼前漆黑一片,宁锦婳似乎放下了包袱,她慢慢靠近他,紧贴他的胸口,听他的心一下一下跳动,如多年前一样滚烫有力。
“你想听什么?”
陆寒霄蓦然按住她的手,声音隐忍而克制,“婳婳,我是想占有你,可我对你的心,不曾有半分作假。”
在他陆寒霄眼里,爱到极致就是占有。懦弱的母亲,偏心的父王,一堆虎视眈眈的兄弟,他从不懂什么叫恭顺谦让,偷也好,抢也罢,他不惜一切手段,才能把自己的东西牢牢攥在手里。
她永远不会知道,他在她身上究竟花了多少心思,如果这都不算爱。她不能轻飘飘一句话,就否定他们十余年的感情。
掌下的胸膛跳动地砰然急促,仿佛随时跳出来昭示那颗鲜红的心脏。宁锦婳轻叹了口气,往他身边蹭,“好了,这回过去了,我也有错,不要在说了。”
又不可能分开,如父亲所言,夫妻俩各退一步,日子才能长久。
陆寒霄却不肯罢休,一字一句地表明心意,“婳婳,我爱你。”
说完,又加了一句,“我……会学着你喜欢的方式,爱你。”
他隐约知道她想要什么,也不可能全然随她。他的劣根刻在骨头缝里,改了就不是陆寒霄了。可他也是真心把她爱到了骨子里,为此,他愿意稍稍退步,换她开颜。
这男人一直冷若寒霜,几时说过这样的情话?宁锦婳心弦猛动,脸颊泛着微微的燥意。
“什么爱不爱的,一把年纪了,也不害臊。”她含糊道,“睡觉。”
陆寒霄把她的手放在唇边轻吻,“好。今天不动你,安心睡。”
宁锦婳才不相信他,他平日就没多少真话,更遑论这种时候。谁知她等啊等,男人当真成了柳下惠,没有丝毫越矩。
宁锦婳:“真不来?”
陆寒霄:“……”
“你想的话,就来。”
宁锦婳翻了身,“我不想。”
过了一会儿。
陆寒霄:“真不想?”
宁锦婳:“……”
“你想到话就来。”
陆寒霄:“你想不想?”
宁锦婳:“哎呀你好烦,唔啊——混蛋轻点儿啊!”
***
七月底八月初,一个平平无奇的夜晚,忽然天降甘霖,结束了为时三年的大旱,上至皇帝下至百姓,无不额手称庆。皇帝亲自祭告太庙,免三年赋税徭役,百姓得以休养生息。此后没有战乱之苦,农业兴盛,朝廷鼓励商业蚕丝,同时大开恩科,擢取有才能的贤人为官做宰,打破了历代世家垄断官场的局面,一个盛世缓缓拉开序幕。
皇帝的“仁政”令万邦来朝,皇后同样非寻常人也。她深知女子的不易,起初只是在宫里教大臣的女儿辨认草药,慕名而来的人越来越多,最后索性开了个学堂,开着开着,开到了宫外,如今已经开出京城,星罗密布在全国的土地上。
这些学堂对女子分文不取,学成之后充当先生继续教导下一代,加上平时给人看病的酬劳,足以维持学堂经营,甚至还有盈余。这些取之于民,最后都被用百姓身上,不知造福了多少人。民间有人给皇后塑金身,说她是菩萨座前的玉女转世,来民间渡劫来了。
……
“荒谬之言,这也有人信?”
五年后,厚厚的积雪覆盖着红墙绿瓦,宫人们麻利地弯腰扫雪,宁锦婳身披绯红斗篷坐在御花园,手边的石桌上七零八落散了一堆话本。
“先不说这陆压是个道士不能成婚,不是……他跟陆寒霄除了都姓陆,还有什么关系?”
宁锦婳撂下手中的话本扶额苦笑。时逢盛世,百姓们填饱肚子后便要找乐子。乐府歌舞书画等行业渐渐兴盛起来,宁锦婳不能经常出宫,便让人从民间带回来有意思的话本,再令乐师编纂成戏供她赏玩,结果这戏看着看着,竟看到了自己头上!
帝后情深的佳话传至民间,说书先生把皇帝和皇后的故事编纂成一个又一个小故事,什么情定三生啊、王母拆散、再续前缘啊,反正怎么离谱怎么来,把这个女主人公看得恨不得钻地缝里,却十分得百姓们的喜爱。
有一次,宁锦婳实在忍受不了,让陆寒霄下令把这些书统统封禁!皇帝正色道:“博人一乐罢了,前朝文字狱且余悸犹在,如今开明盛世,不宜为这些小玩意儿大动干戈。”
一番话凛然正气,把宁锦婳说的面露愧色,最后不了了之,结果便是越来越猖狂,如今两人前世的孩子都出来了,看得宁锦婳既好气又好笑。
“明知是编的,娘娘何必放在心上。”
抱琴笑劝道,五年下来,她和抱月依然是皇后跟前得脸的女官,不过跟抱月不同的是,她如今把头发高绾上去,梳了个妇人发髻,显得十分温婉。
她从宁锦婳怀里抽出铜鎏龙凤纹的手炉,里面的银炭已经烧烬,空余壳子的余温。抱琴不由劝道,“娘娘,都不热了,怎么不早些让奴婢换?”
宁锦婳无奈地从白绒绒的兔毛袖中伸出双手,她的手指窄而秀长,水润有光泽,甲盖粉嫩如早春的樱花尖儿,显然是一双被呵护的很好的、养尊处优的手。
“你摸呀,本宫不冷。”
在宫里精细地养着,岁月待宁锦婳格外宽容,五年过去依旧肤如凝脂,雪白的皮肉紧实流畅,白里透红。她依然喜欢华美璀璨的步摇、红宝石、金钿、银钿等首饰,同样爱花红柳绿,五彩缤纷的衣裙,鸾驾所经之处,必定华丽又张扬。
唯一与之前不同的在整体气质上。她今年虚岁三十,陆钰十四,两个小的也都七八岁了。三个孩子逐渐长大,操心的事一茬接一茬。老大跟老二打小不对付,女儿也不是乖乖软软的小棉袄,才七岁就把霍家小子的头砸个血窟窿,让宁锦婳拉着老脸给月娘赔罪。
对内教养儿女、掌管后宫,对外有学堂的事务,叶清沅留给她的一大堆生意……林林总总,一天一天过去,磨掉了她身上的冲动鲁莽,越发恬雅沉静,唯独在陆寒霄面前保留一丝小女儿的情态。
值得一提的是,五年间夫妻和睦,陆寒霄更懂得体贴人,宁锦婳也不像年轻时那般冲动任性,偶有小摩擦,床头打架床尾和,第二天便和好如初。有时候宁锦婳先认错,有时是陆寒霄先低头,夫妻之间没有谁对谁错,孰是孰非,过去了反而更蜜里调油。
正巧,宁锦婳说话间起身,御花园里的雪梅开的正好,红艳的花蕊上带着白雪点点,宁锦婳伸手折下一支,塞进绯红织金凤的斗篷里,和斗篷融为一色。
她说道:“走吧,去接咱们陛下回来用膳。”
今天是正月初三,太子陆钰的生辰。之前宁锦婳得了病,周围人也都瞒着她,她竟然生生把自己儿子的生辰记错了!后来回想起来既痛心又愧疚,更加想弥补长子。他的生辰每年必大办,送的生辰礼万分用心。或是散掷万金寻得宝刀,挂上亲手打的络子,或是一步一叩头求的平安符,或者呕心沥血三个月为他绣一幅千里江山图……
后来不止两个小的闹腾,连陆寒霄也颇有微词,说不患寡而患不均,她太过偏心长子,当心家宅不宁。
宁锦婳翻了个白眼,直言道:“咱们这个家宅何时宁过?”
今年的生辰宴,宁锦婳同样大办特办,只是生辰礼却犯了难,这时间最尊贵的一家子什么都不缺,表示心意的前几年都送过了,她想了足足半个月,想出一个绝妙的主意。
今天的压轴菜——长寿面,乃皇后娘娘亲手炮制,一碗清汤,一根长面,一颗慈母之心。
如此也不用患寡、患不均什么的,等两个小的过生辰能用,陆寒霄也能用,将来回宁国府给父亲贺寿还能用!一本万利!
宁锦婳越想越高兴,脚下的步伐越发急促。
……
她到御书房的时候,陆寒霄刚好勾完最后一份朱批,宁锦婳不让人禀报推门而入,和正要出去的陆寒霄撞个满怀。
“哎呀,我的花!”
陆寒霄眼疾手快后退一步,同时伸臂揽起宁锦婳,不让她摔倒。宁锦婳惊魂未定,急忙把斗篷里的那枝梅花拿出来,幸好只把花瓣上的碎雪抖落,这株艳丽的红梅完好无损。
宁锦婳笑了笑,把这枝梅花插进他御案前的细口花瓶里,一边道:“这梅花看久了,越看越有韵味,我还有点不舍得换桃花呢。”
京城的春比别的地方来的更早,正月后再一个月就能看到桃花吐蕊了,因为上年初冬陆寒霄偶感风寒,经常在御书房喝药,宁锦婳来过一次便捏着鼻子跑路,后来干脆捡起十几年前的习惯,天天给他书房的花瓶里插花。
皇帝日理万机,没有半点儿附庸风雅的心思,于他来说,桃花梅花都一样,只要是婳婳给的,便是好花。
他答道:“那便不换了,这——”“……这再一细想,还是桃花合适。”
夫妻多年,一个眼神他就能明白宁锦婳的意思,陆寒霄从善如流道:“桃花好,我很喜欢。”
“好,那等到初春,我去给你折最嫩的桃花枝。”
宁锦婳言语轻快,眼里带着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笑意,她知道的,陆寒霄在迁就她。
“西郊有片花海,你还喜欢什么,我一同折给你。”
“不必,桃花即可。”
“那你喜欢粗枝还是细枝啊,各有风雅,不好选的呀。”
“细枝。”
“英雄所见略同。”
……
宁锦婳拿着小金剪,鼓捣自己刚折下来的新鲜梅枝,陆寒霄则在一旁看着她,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都是些琐事,比如年关已过,霍凛夫妇要启程回北疆;再比如叶清沅仲春第三次出海归来,不知道又带什么有意思的小玩意儿;还有琴瑶又偷跑回青城山,缠得老神仙心烦……
陆寒霄劝她道:“给她点时间,她能想通。”
阴差阳错,宁锦婳也是刚知道自己和老神仙真有一段渊源。当年老神仙对她恨铁不钢,让她受了好一番苦!琴瑶说因为师父早年被一官宦女子抛弃,便不喜贵人,她万万想不到那个官宦女子竟是自己的外祖母!兜兜转转多年,老神仙救了她的宝儿,只能叹一句世事无常。
而琴瑶过不了心里那道坎儿,把学堂的一堆摊子扔下,自己跑回山中找师父。
“罢了,聚散有时,一切随缘吧。”
宁锦婳这些年豁达不少,月娘、琴瑶、叶清沅……这些人时来时走,都只能在她身边留一阵子。就连三个孩子,陆钰早就自立,老二随着年岁渐长,懂得男女大防,不如小时候那样黏人,小闺女贪玩儿,玩起来自己姓什么都忘了,哪儿还顾得上爹娘。
羽翼渐丰的孩子们逐渐长大,他们是她的宝,以后会是别人的夫君、妻子,是更小的宝贝的父亲、母亲,他们有自己的路要走,她纵然身为母亲,也只能陪他们走小小的一段。唯一能和她一同走到最后的……
她放下小金剪,看着修建好的梅枝,问他,“好看吗?”
陆寒霄仔细端详一会儿,给予充分的肯定,“好看。”
宁锦婳笑了笑,手挽着他的手臂,“快走吧,孩子们等急了。”
这场雪下得特别厚,白茫茫一片,压着宫中的红墙绿瓦,一眼望不到头。两人没有坐轿撵,互相依偎着,在雪地里踏出两行清晰的脚印。
“咦?雪人!”
在一个种有桑树的角落里,宁锦婳疾步走上前,饶有兴趣地饶了两圈,笃定道:“我敢肯定,是你闺女干的好事。”
和寻常的雪人不一样,这两个雪人虽然堆得东倒西歪,动作十分好辨别——在对峙。
一个高一个矮,对应太子陆钰跟定王陆玦。身为他们的母亲,宁锦婳竟能从一塌糊涂的雪人脸上看出具体神情:他们在互相对着冷笑。
平心而论,还挺像。
宁锦婳不由失笑出声,陆寒霄走近她,不厌其烦地叮嘱,“婳婳,外头凉,不要玩儿雪——”他头一偏,雪球从他颊侧飞过,没砸中,碎雪花沾在他的眼角眉梢,带着凌冽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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