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云彤呼吸一滞。
背后已然是幽巷中的墙壁,退无可退,逃无可逃。
她觉得有点冷。
“我们之间能不能不要有别人?”
顾元奉手撑在墙上,也觉得掌心有些发凉。
她不想他跟别人交朋友的心,他现在已经完完全全了解了,而且了解得更加刻骨。
每一个人都能说出他不知道的关于纪云彤的事,每一个人都能说出要与她共度怎么样的未来,哪怕纪云彤还没明白他们的心意,哪怕纪云彤真的只把他们当朋友或者师兄,他也嫉妒得想要发疯。
“你有什么事都跟我说,你要做什么事我都陪你做,我们本来就该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两个人不是吗?”
顾元奉很想伸手紧紧抱住纪云彤,把她困在自己怀里哪都不让她去、谁都不让她见。
他从未意识到自己竟是这样想独占她。
可他知道自己不能那么做。
他不能剪去她的羽翼、拔掉她的爪牙,叫她从此以后只能待他在他身边。
那样做的话她就不是纪云彤了。
顾元奉保证道:“我这就写信和周颂他们绝交,再也不去找他们,反正和他们待在一起也没什么意思。”
纪云彤不知怎地觉得有点好笑。
以前她一直说不喜欢周家,他却非要往周家跑。
现在她都不怎么在意他跟谁交朋友了,他倒是说要跟周颂他们绝交了。他若是诚心与周颂他们交朋友,她只会说他蠢,可如今看来他竟不是诚心的,想绝交也就是去一封信的事,那他以前宁愿与她吵架也要跟他们待在一起是为了什么?
是觉得自己能惹她生气很厉害吗?
相识相处这么多年,她们竟都那么地不了解对方,难道是幼时的亲密无间因为蒙蔽了她们的眼睛?
顾元奉道:“你笑什么?”
纪云彤道:“笑你好像什么都可以当儿戏,婚约可以,朋友也可以。”
兴许对他来说这些东西都是唾手可得的,所以他想要就要,想不要就不要,半点都不需要犹豫。
“我的朋友都是真心相交的,和你不一样。”纪云彤说道,“我不会为了你和任何人绝交。”
她拥有的本来就不多,以前还因为总想着与顾元奉成婚后的日子该怎么过,所以连同龄的女孩儿都结交得少,一心只想着婚后如何与各家夫人交际。
现在她对成婚没那么期待了,渐渐也就觉出广交朋友的乐趣来了。
许淑娴、何菁她们都各有各的好,别的女孩儿也相处起来也都有趣得很。
至于应修齐他们,纪云彤更是不可能列入绝交范畴,她跟他们都认识那么多年了,能是说绝交就绝交的吗?
若非与柳文安相识的时机不太好,她可能连柳文安都不至于断了往来。
毕竟即便不列为伴侣人选,柳文安也是个很不错的朋友。
顾元奉心里泛着酸,却又不能把应修齐的心思告诉纪云彤。
应修齐自己不说,估计是不想坏了这么多年的情谊。若是纪云彤不同意他的求娶,他们恐怕做不回师兄妹了。
顾元奉不说,则是怕纪云彤真的考虑起应修齐来。
他才不可能说破应修齐对她的情意!
顾元奉说道:“我没让你和任何人绝交,我只是想清楚了。以后不管你想做什么我都站在你这边,再也不会为任何人跟你吵架了,你不喜欢的人我看都不看他们半眼。”
纪云彤觉得他今天有点古怪。
只不过顾元奉嘴里这些信誓旦旦的话,她半句都不会信。
纪云彤推开他说道:“再不回去娘要担心了。”
顾元奉知道她没把自己的保证当回事,只能郁闷地跟在纪云彤身边往回走。
第42章
接下来几日, 纪云彤照例去拜访苏州的藏书家。
这些人也不全都像何老那么好说话,有的直接给纪云彤吃闭门羹,有的则是有这样或那样的怪癖。
顾元奉倒是出奇地安分, 顺利进了藏书楼后还主动帮纪云彤找内容或装帧有意思的书。他见纪云彤用炭笔在小本子上简略画出些好看的样式以及各种人名,便也跟着弄了一本。
这忙着忙着, 顾元奉也觉出点趣味来了, 对纪云彤说道:“我也想印些画册曲谱之类的, 能在你的书坊里印吗?”
纪云彤转头瞧了他一眼,不知他怎么突然有这样的想法。
顾元奉道:“我有钱的, 拿我的月钱印, 反正我也没啥用。”
如果不出去跟人“雅聚”的话, 他还是很好养活的, 一天三顿都在家里吃,顶多是买些作画材料之类的。
不过这些材料一般有他皇帝舅舅送来的好东西, 他只消买点儿海船运回来的番邦颜料即可。
真要买这些东西,纪云彤肯定不至于不给他批钱的。
总而言之,他有钱,印几本书完全没问题。
纪云彤倒也没有拒绝顾元奉的要求, 顾元奉有点儿正事干也好,总比时常出去给人当冤大头强。
两个人对这行当来说都是新手, 凑一起能琢磨出一堆五花八门的问题去追问人家专业人士。尤其她俩都是不太要脸的,别人笑她们问得太无知, 她们也不恼,非要人家给个答案不可。
估计下次再登门, 人家都不太想给她俩进屋了!
转眼到了柳老太爷寿辰当天, 纪云彤跟着建阳长公主夫妻俩前往柳家贺寿。
公主一家亲自到来,哪怕柳老太爷家里出过两个宰相, 那也是要开中门迎接的,仆从们的态度也十分恭谨。
入了府,小辈就待在一块玩。纪云彤去了女眷那边,很快与许淑娴会合,由许淑娴介绍给其他女孩儿。
等到有机会两个人说说话了,纪云彤才与许淑娴说起何菁的事。到时候她肯定是要介绍许淑娴与何菁认识的,所以先给许淑娴提上几句,免得两人见了面互不相识。
许淑娴没想到纪云彤来一趟苏州,竟还拐了个朋友回去与她一起筹措书坊的事。她压下心里的小吃味,笑着说道:“你觉得好的人,那肯定很好,我也想早些见到她。”
纪云彤见她也乐于结交何菁,便放下心来。
在座的都是柳家女眷或者与柳家交好的人家,女孩儿大多都是知书达理的,纪云彤想着她们应当都挺爱读书,便把自己带来的书坊名笺分了一圈,邀她们以后要是去了金陵的话可以来景园玩。
若是有什么故事想分享的,也可以抄上一份托人送到收稿处,即便不稀罕这点儿润笔费,说不准能通过故事的刊出找到同好呢?
听纪云彤这么一游说,不少人都有些心动了。
纪云彤又给她们说起自己的打算,不仅长篇话本可以单独印成书,一千字到百来字的短故事也可以编入每季出一本的集子。
古时便有人传抄《笑林》,里头俱是些惹人捧腹的名人轶事。在场的大都出身言情书网,想来各种典故逸闻信手拈来,也可以用自己的话写出来分享分享,往后她们每季读上一读,也算是多了个开阔眼界的路子。
她们的稿子若是选上了,该给的润笔费肯定会给,且无论长短都会送上样刊一本!
纪云彤还把自己在苏州这边的落脚处告诉她们,说是她们回家后马上写的话,这几日还能直接把稿子给她。她在路上与建阳长公主她们一起审完稿子的话,说不准下个月样刊和润笔费就送到她们家了!
要是觉得不好意思用本名,起个别号代替也行,只要留个能收到样刊的地址就成了。
不得不说,纪云彤说服人的本领还是很强的。等到柳老太爷寿宴开始时,不少女孩儿心里想的已经是“我回去后要写啥”。
纪云彤回到建阳长公主身边落座。
顾元奉早在一边待得不太耐烦了,见纪云彤回来后马上凑过去说道:“你刚才做什么去了?怎么这么久才过来?”
纪云彤当然不会说自己刚才硬生生把初次见面变成自家书坊潜在作者、潜在读者发展大会,她笑盈盈地说道:“与芸娘她们聊得好,自然就晚过来一些。”
这几日两人没再吵架,又有了能一起做的事,相处起来倒是渐渐有了点往日的融洽。
一听她是跟许家大姑娘凑一起,顾元奉心里又有点酸,总感觉这许家大姑娘也是突然冒出来的。
以前她们根本就不认识,结果这人趁着纪云彤和他吵架凑了上来,纪云彤莫名其妙就和她越来越好了。
顾元奉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趁虚而入!
他们一个两个都趁虚而入!
纪云彤不知道顾元奉又在暗自郁闷,她注意到柳老太爷出来了,身边还跟着两个少年郎,一个是他的得意孙儿柳二郎,另一个则是……柳文安。
开席以后,众人纷纷向柳老太爷祝寿,有人好奇有些脸生的柳文安是谁,柳老太爷便给他们介绍起来,说这是他族弟的孙儿,从前长在金陵,如今少年失怙、母又改嫁,一个人孤苦伶仃。
柳老太爷还表示自己已经考校过这孩子的才学,天资比他族弟当年更胜一筹,决定接下来两年要把柳文安带在身边亲自教养。
众人俱都忆起柳家是有过那么一号天资过人却考运其差的倒霉人物,便纷纷开始夸赞柳老太爷又得一好苗子。
纪云彤听了一耳朵,心里也挺为柳文安高兴的。
柳老太爷虽没有官职在身,但他有个正在当宰相的儿子,柳文安得了柳老太爷的认可,代表着将来他入了官场可以得到柳相的帮扶。
都说朝里有人好做官,这还真不是虚话,要不怎么每次科举结束后编《进士录》都先把家世和籍贯给写上?无非是别人都是先看从哪儿来、出生在什么家庭,才决定以后用何种态度与你相交。
兴许这种官场风气不是好事情,可只要你踏进其中便免不了要按照既定的玩法来走。也许偶尔会出一两个意外与变数,但恐怕也是旁人选中的棋子而已。
除非你成为执棋人。
可天下又能有几个执棋人?
任你有通天的本领,入局后都得先乖乖当棋子。
这一点是纪云彤读邸报时得出来的感慨,年前她与柳文安对坐幽篁之下闲谈之时便曾讨论过这个话题。
那时候纪云彤还跟柳文安感慨:“棋子虽然可怜,许多人连入局当棋子的机会都没有。”
这话指的是那些考不到功名的读书人,更是无数连考功名机会都没有的女孩儿。
其实前朝有过女孩子参加童子科的先例,那女孩儿说没有规定女子不能考,坚持要应试,且还给她考过了童子科。
童子科是针对少年天才的考试,只要十五岁以下的孩童前去应试并且表现出众就可以授予官职。只可惜朝廷知道这件事后不咸不淡地给这女孩儿封了个命妇品阶中的“孺人”,便把这件事给糊弄过去了。
到了今朝,那些制定新朝科举制度的人想到还有这么个漏洞,当即把它给补上了,明确规定女子不得应试。
开国皇帝看到这一改动后龙颜大悦,表示有些女子“艳妆怪服,遍见朝士,所至聚观,无不骇愕”,着实没有女人样子。
他们新朝的女子就要贤良淑德,不学前朝那些亡国作派!
所以纪云彤才说,许多人连当棋子的资格都没有。
从一开始路就被堵死了。
纪云彤想,虽然自己眼前没有路,但柳文安能有个好前程她也为他高兴。若是他能走到高处看看那里的风景,将来他们白首相逢时与她坐在幽篁之下讲一讲,说不准也算是一桩美事。
筵席过半,酒气有些熏人。
纪云彤与建阳长公主说了一声,起身走到外面透透气。
屋外已是皎月当空。
纪云彤仰头看了一会月亮,却听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脚步声在她不远处停下了。
纪云彤转过头去,看到了喝酒喝得面上薄红的柳文安。
他的眼睛是清明的,并没有喝醉。
“怎么出来了?”纪云彤问他。
柳文安看了会在他们脚下轻轻拂动的婆娑花影,过了许久才保证道:“我会试一试,不一定能成。但我会用一辈子……”
纪云彤一时没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正要抬头与他对望,眼前却多了道身影。
是突然蹿到他们中间的顾元奉。
顾元奉抓住纪云彤的手,把她拉得离柳文安远一些。
别以为他没听到,这家伙说什么“用一辈子”!
男人对女人说一辈子,能是想说什么?!
顾元奉警惕地看着柳文安,警告道:“你别想什么一辈子两辈子的,我们很快就会成婚了!”
柳文安喉间的千言万语咽了回去,他知道自己现在连功名都还没考到,说什么都是虚的。
纪云彤却是不高兴了:“谁说我们很快就会成婚了?”
顾元奉道:“你都快及笄了,难道我们不是等你及笄就成婚?”
纪云彤道:“我没答应过,你也没问过我。难道我们什么时候成婚只由你说了算,不用考虑我的想法?”
顾元奉噎了一下,有些恼她在柳文安面前不给自己面子,想和她吵两句,又想到还有个应修齐在虎视眈眈,顿时只能把气闷在心里。他哄道:“那肯定是听你的,你说什么时候成婚就什么时候成婚。我们快进去吧,不然娘要担心了。”
纪云彤便与柳文安道了个别,诚心祝愿他早日金榜题名。
柳文安道:“多谢。”
待纪云彤两人走远了,柳文安缓步走到纪云彤站过的位置上,仰头注视着她刚才凝望过的月亮。
他会尽他所能,让她也有机会入局。
用上一辈子也在所不惜。
他想让她也有机会……当上执棋人。
她应当是天上月,而非旁人手中花。
第43章
散席之后, 纪云彤与建阳长公主三人一起回落脚处。
本来分别时顾父还邀应先生父子俩过去同住,应先生拒绝了,说他现在是受友人之过来小住的, 不好随便离开。
顾父也没勉强,与应先生父子俩话别以后转头一瞧, 发现自己儿子脸色其臭, 好像旁人欠他百八十万似的。
“你这是又怎么了?”顾父边与他护卫在建阳长公主车驾旁, 边随口关心了一句。
顾元奉刚才听顾父邀请应先生父子俩就很不乐意了,可说话的人是自家亲爹, 他又不好跳出来反对, 只能把话往回憋。
“没什么。”
顾元奉嘴硬。
顾父说道:“看到阿彤身边有这么多青年才俊, 知道紧张了是吧?早前我们让你去哄阿彤, 你不是挺不乐意的吗?”
顾元奉脸色更臭了。
他知道自己可能真的是犯贱,以前纪云彤爱管着他的时候, 他觉得纪云彤烦人;现在纪云彤不管他了,他又想纪云彤多看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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