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袖一挽,宫雾的胳膊已经光滑如新,半点淤青都没有。
程集深呼吸一口气,当着宫雾的面掀开自己的袖子。
她方才应对众敌时被砍伤烧灼,胳膊上纵横着许多伤痕。
“我不想问你怎么回事,”程集低声道:“你师父拜托我照顾好你,既然你没有受伤,雾雾,我只当你有这个福气。”
程集原本一直有些担忧,因这孩子修为太低,容易被顽劣弟子欺凌。
没想到……
女人自行处理好自身伤口,重新打坐调息。
宫雾抱腿坐在她的身边,缓缓闭上了眼。
她有必要确认下,自己现在到了哪个阶段。
修仙境界均以北斗九星命名。
最低等的隐元境,能增强五感,强身健体。
常人能活到七八十已是有寿星保佑,隐元中人往往能稳健活过百岁。
往上是洞明境,也是正是拜师的门槛。
洞明中人,能目见魂灵,驱使符。
若升至二品至一品,便有御剑乘风的可能,五脏六腑充盈灵气后,终于能凭肉体凡胎克化灵丹。
再往上,便是瑶光境了。
一旦升入这个阶段,能见鬼妖仙身,能炼化法器,还可以元神出窍,小幅度驾驭五行之物。
她先前在万噬池里连死两次,自普通凡人直接连升三阶,摸到了瑶光的边。
这次一死,像是直接坐稳,灵力更是充沛到不可思议。
宫雾回忆着师父教过的元神出窍口诀,正摸索着想冒头去外头看看情况,冷不丁被唤了一声。
“雾雾,我知道了。”程集握住她的手,很是感动:“难怪你不好同我讲前后缘由。”
“是不是你师父担心你修行吃力,把他珍藏的混元丹喂给你了?”
宫雾愣了下,想起来师父是炼过好些宝贝。
剑修把自己的剑当老婆,丹修自然也把丹药当自家崽子,平时轻拿轻放,舍不得吃。
她憋了一会儿,迎着程集的目光点了下头。
“昂。”
“栩心是真心照顾你们,肯把这样难得的灵丹给你开蒙。”程集感慨着拍了拍她的手:“难怪那扫帚能被你驾驭的这样听话,你的体质也变得这样好。”
“雾雾,有你师父和我在,我们一定好好教授你悟道绝学,助你今后大成。”
说到这里,程集先是仰头看向头顶上化作战场的药谷,再看向宫雾时有些难过。
“我们门派到底太小了,一但陷入弱势,便容易遭人欺负。”
“我想出窍上去看看。”宫雾突然说。
“现在?”程集按住她:“你不要乱动,当心元神被人扣走。”
宫雾毫不畏惧:“我太弱了,没人管我。”
程集竟无言以对。
好……好像是这样?!
她不再犹豫,闭目后念动口诀,第一次感觉到元神脱胎而出,轻盈的像一枚羽毛。
宫雾把肉身留在地道里,摇摇晃晃地飘到高处。
还没等她浮在空中看清谷里全貌,她被一袖罩住,笼在掌间。
薜荔药香低郁清沉,掌上柔软温热。
“胡闹。”
姬扬持剑于立云间,低声训她。
“也不怕被人捉走?”
第7章
宫雾被拢在袖子里,先是吓得一震,听清声音了才试探道:“师兄?”
姬扬淡然道:“还能是谁?”
“我看不见了……”
青年一晃袖子,让团成圆珠似的元神能看见远方。
此刻战况激烈,但大势已去。
老师祖到底已得道成仙,疾疾画符召来天雷镇魔,攻势一转带着弟子杀退众敌。
姬扬身处战场外沿,此刻一手持剑一手捧着宫雾,凝神道:“你真身躲在哪里?还安全吗?”
宫雾眼睛圆圆的看着师祖大杀四方,半晌把自己方才的经历一五一十说给姬扬听。
说到这里,她突然反应过来什么。
“所以,你不知道我在这?”
那怎么我刚一冒头,就被你给捉走了。
姬扬轻嗯一声,不着痕迹地擦了下另一只手的血迹。
他刚刚还在随牡翼宫的高阶弟子杀退敌阵,一转身看见远处的蓝天白云里,一缕浅红色元神飘到半空,像不设防的鸟。
绝大多数人还在厮杀叫骂,没有任何人顾得上那个小角落。
可他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飞身过去,怕她被旁人掳走。
话到唇边,他淡笑着隐了前因。
“恰巧路过。”
宫雾笑道那可真有缘,被他用指尖碰了下头顶。
“我先送你回去,等风波平息了再接你们出来。”
这一仗足足打了四五个时辰,黑甲军退阵时已是掳走不少物件,没等撤退,又发现东西都不太值钱,一边乱扔一边散场。
“卖药的这么穷啊?”
“下次还是挑个大门派去抢寿礼!”
“那咱拿什么回去交差啊……”
弟子死伤二三十人,黑甲军被杀灭数百人,临走前把古塔上的红灵珠给拔了。
等程集宫雾被接出地道,外面已是子夜。
她们一面往外走,一面看见人们在互相搀扶着往回走,四处都在议论。
听说今天来的那帮乱贼都来自魔界以南的悲骨渊,那里是天下最乱的幽深之地,渊主是个七百多岁的老头儿。
老头心情好时三五年过一次生日,心情不好一年能过十几回大寿,手下便得了乐子窜出界外四处劫掠作乱,当真是无法无天。
“我表哥去了中原抱朴府,听说那边年年都会碰见这样的乱事――咱们得亏是地方偏,今年才碰到!”
“呸,最好一次都别碰上!”
“他们之后会不会再回来报仇啊,我好怕。”
“师祖前些天就没有休息,今天又强撑着和他们打了一仗,我好怕老人家元气大伤……”
宫雾听得心忧,担心师父那边会被波及。
正在此刻,有纸鹤展翼飞来,落在程集手心时外展回纸笺形状,是最高阶牡翼宫主发来的消息。
「师祖闭关疗伤,走前吩咐,接栩心回来」
程集登时扬起笑颜,本想自己也去塔前接人,走路时又一踉跄。
六珈宫弟子心疼的不得了,宫雾忙劝她回去休息,和师兄一起接过纸笺回去接人。
夜里雾色很浓,姬扬快步在前举灯照路,两人走路从未有这样快过。
宫雾怕黑,小时候被野蛇咬过,赶路时习惯性想牵师兄的袖子。
她手伸出来,原本都捉到衣角了,又放下了手。
……胆子大点!都会御剑了不能再那么怂!
她的手刚刚放下,身前传来声音。
“在犹豫什么?”
宫雾强笑:“没,没什么啊。”
她有些心虚的把手掩在袖子里,姬扬反而停了步子,回身看她。
“今天不怕蛇了?”
宫雾怔着没回答,姬扬低头把她的手牵好,领着她继续往前走。
月色很暗,偏僻道路里并没有灯,沿路黑到伸手不见五指,仅仅能看见他手中那盏暖色的灯。
“今天又死一次,很痛吧。”
“死其实就痛一瞬间,”宫雾任他牵着自己走,小声道:“反而是活过来要疼很久。”
她守着这秘密有些难耐,还好一切都可以说给他听。
五感恢复时的蜂鸣声,肌肉重新愈合时瘙痒又刺骨的痛感,以及听见自己骨头嘎嘎直响时的奇异感。
她声音很小,像在讲无关紧要的事。
姬扬听了很久,眼看着走近那塔尖光秃秃的锁灵塔了,停下脚步,给宫雾塞了一颗蝶花糖。
宫雾好几年没吃到这颗糖,接过时眼睛亮亮的吃了,甜到愉悦的微微眯眼。
“怎么突然有糖吃?”
因为心疼你。
姬扬不言,耐心等她吃完了再走。
宫雾被甜的笑眼盈盈,半开玩笑地喊了声江江哥哥。
姬扬眉毛一扬,作势要敲她脑袋。两人笑成一团。
那还是孩提时代的小玩笑。
宫雾小时候学说话很慢,管师父叫师糊糊,管师兄叫江江。
姬扬两个字读快了就这样,涂栩心还乐得看他臭脸,扔块大姜根给姬扬逗着玩。
姬扬小时候睚眦必报,宫雾管他叫江江,他就管宫雾喊咕咕。
两孩子闹起来有时候还互相挠脸,惹急了师父就悄悄给姬扬两块蝶花糖,让他哄哄师妹。
后来姬扬有了自己的单薄份例,偶尔也会拿去买糖。
大家都过得日子清贫,吃肉吃鱼全看入谷求药的人是否出手阔绰,日子时好时坏。
两人回忆到这里,更想念早已是家人的师父。
守门弟子接过纸笺,这才开印放人。
厚重铜兽门向外一开,宫雾扒着门往里看,长长喊道:“师――父――”
“饿瘪了?”姬扬也往里瞅:“人呢。”
宫雾又要喊,涂栩心飘飘然迈步出来,一身素衣滚的都是脏印子。
“你们可算来了,”他惨惨道:“我蹲大牢蹲到一半,眼瞅着天井上那镇塔的珠子都被人撬走了,也不知道该出来还是不出来。”
再往回走,虽然还是野草荒芜的小路,还是乌黑一片的夜,三个人一起往回走,好像什么都不可怕了。
他们和他讲今日谷里的厮杀,师父听得很入神。
“难怪会接我出来。”
“诶?”
“他们可能觉得,我哥哥没有死,是去了魔界。”
涂栩心望了一眼天上的浊云,转头看向宫雾。
“谷里有律,弟子升入瑶光境才能出谷历练,我很少和你讲这些。”
“人间各大门派你都清楚,在隐秘暗处,还有妖界和魔界。”
不同领地有不同的暗钥密诀,以至于正道中人想要出手围剿,也很难寻着门道。
宫雾听得好奇:“师父去过魔界吗?”
涂栩心停顿几秒,老实承认:“跟我哥哥去过。”
“那个不是重点――”他一摆手,又道:“据小道消息,魔界一南一北,各盘踞着两股势力。”
“南有悲骨渊,北有魂阙,走的路子完全不同。”
“南边那个类似山贼流寇占山为王,做事蛮横霸道,有时候像苍蝇一样到处找肉叮。”
“北边嘛……”涂栩心正色道:“特别低调,低调到像是不存在。”
姬扬很少参与闲聊八卦,此刻来了兴趣:“南北都有魔尊,会不会抢地盘打仗?”
涂栩心果断否认:“没有。”
“南边妖魔经常会来人间喝酒寻乐,一提到北边,都很忌讳。”
“至于在怕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聊到这里,他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你们今天也累坏了,今天都回去烧水泡澡,好好睡上一觉。”
宫雾脚步微顿,心虚道:“我等会还要去一趟膳房。”
师徒两人同时停住:“……?”
“今夜很多师兄师姐还在值守熬药,我跟小竹约好了,晚上给他们端宵夜去。”
姬扬一听,觉得也有道理。
“我过去陪你,走吧。”
涂栩心笑容消失:“你们都走了,我一个人回去?”
“那我把灯给你?”师兄反问:“师父也走夜路怕蛇?”
涂栩心捂着心口拧着脸道:“我一个人回去很孤单的哎!”
玩闹几句,三人分头行路。
宫雾去膳房里陪小姐妹一起揉面剁馅做汤饺,房里还有好几个师弟在炖治伤的药鱼汤。
馥郁香气里,姬扬弯腰调火,不时帮着递瓷碗托盘。
在一众低阶弟子的袍子不是浅白便是水绿,他的深青色道袍显得有些突兀。
宫雾打了个哈欠,把第十盘饺子递给来拿夜宵的别宫师兄,自己凑合着喝了碗饺子汤。
她正要问姬扬饿不饿,云藏宫的师兄笑道:“溯舟留在这,是想学做饭不成?”
姬扬拨了下炉灰,淡淡道:“我陪她一会儿。”
“你们昙华宫的感情真好啊,”那人很是羡慕:“我们宫里几十个弟子,我一年能跟师父单独说几句话都难。”
膳房里其他人听见了,也纷纷跟着感叹。
宫雾性子腼腆,给姬扬盛了几个饺子,坐在他身旁小小歇了一会儿。
“以后不用担心我,”她鼓起勇气道:“我现在有出息啦,被蛇咬了也没事。”
挂掉了也能活回来!而且会变得更厉害!
姬扬刚叼过饺子,闻声瞥她一眼。
宫雾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又噤声了。
等一碗饺子不疾不徐地吃完,姬扬浅笑着把又一枚蝶花糖放在她的手心,径直洗碗去了。
像是略作谢礼,又像是一种默许。
第8章
这些事终究不能这么算了。
修仙常有折损,弟子出去历练时行走不慎,突破境界时急火攻心,每年都有寻不回尸身另立衣冠冢的憾事。
但被人欺负到明面上是另一回事。
一因眼蛇瘟和纸堵血窍的蹊跷,二有悲骨渊过寿掳掠的祸事,坐视不管会有更大的隐患。
老师祖虽养伤不出,但预先写好拜帖,嘱咐让两位徒弟各带一个徒孙去别派求援。
牡翼宫的师尊同样负伤深重,外出容易被暗算一道。
程集精通药理,但不善交手厮杀,也不在考虑范围内。
月火谷统共六宫,刨除不合适的人选,最后选出昙华宫的涂栩心,以及云藏宫的花听宵。
启程之前,寂清师尊还有件重要事情要做。
为姬扬斩缘。
月火谷杂修众多,但无情道难度偏上,很少有人常事。
父母之情,爱侣之情,喜怒哀惧爱恶欲,每一样要拔除都难上加难。
一入此道心海里便会结出七芒法印,每经历彻底断情之事,印上会落下一痕。
七痕结成便能修成天仙,至此得道。
怕什么来什么,这些年凡是修这门法道的,大概率都会早得佳偶,以及早生贵子。
正如涂栩心暴言:“孩子都生了还修什么无情道!”
以至于有些恨嫁恨娶的道中人士许多年找不到心仪道侣,旁修此道方便碰一段姻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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