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雾苦笑一下。
“你把自己看得太轻了。”姬扬定定地看着她。
他在今日受到福运庇佑,说什么都贯通心意,不再委婉。
“我早该和你这样说。”
“你吃饭时总躲在最后一排,说话做事小心翼翼,也不敢与任何人争抢。”
“可是宫雾,你是被师父和我一起宠大的,你该有底气。”
“你该有底气成仙登顶,该扬着笑,比任何人都明亮。”
姬扬往前一步,长睫轻垂。
“受委屈了该讨公道,被欺负了得加倍奉还。”
“我们昙华宫的弟子,绝不是内外受气的可怜虫。”
宫雾被几句话劈头盖脸得说懵了,突然很想用力抱住他。
她在这一刻好像什么都不用再顾虑,只要信任他,和他一起往前走。
她看向姬扬身后的许多师姐师兄,顾及着礼数,始终没有伸出手。
反而是姬扬用力擦掉她眼角的泪痕,指腹的剑茧蹭过她的睫毛。
“我想,你应该明白了。”
姬扬松开手,平静地说:“我现在去禀报师祖。”
此刻,偌大队伍刚刚落下云头,回到殿内。
修仙人睡眠时间不拘泥于夜间时分,何况现在两位宗主相谈甚欢,弟子们也都小心翼翼陪着。
大伙儿自觉是陪衬,都坐得恭敬规矩,除非师祖问话绝不吱声。
也就在这个气氛里,姬扬自屏风外快步走来,对着平坐的师祖和阚寄玄深深一拜。
“师祖,前辈,晚辈有一事相求。”
涂栩心本在一旁嗑瓜子,闻声坐直许多,面露关切。
阚寄玄看向他身后的屏风,像是透过屏风看到院外的许多弟子。
昊乘子扬起长眉,笑道:“你说。”
“晚辈想拜请师祖广发博闻帖,一叙旧怨,二谢广礼,三清谷誉。”
他思路极明朗,寥寥几句把因果讲完,递上师妹写的小册子。
这个时节,绝对是最好的时节。
太多宗族仙门前来结交求友,太多谣言传闻流窜于坊间。
本该就该把旧事一并讲清,广发博闻帖知悉各方,澄清诉明。
昊乘子业已登仙,看事通透,在姬扬开口前就已经猜到了他的来意。
再看到宫雾亲手记录的桩桩件件,已是沉吟而笑。
有人觉得不妥,一个劲的摇头。
有人觉得太僭越,已经脸色很不好看。
反而是涂栩心坐得平静从容,以姿态撑着徒弟的底气。
老婆婆在旁边听了全程,半是拱火的笑了一声。
“这若是些道貌岸然的门派,早就把姬扬这样的傻孩子给赶下堂去,不许他丢人现眼了。”
“昊乘子,你怎么想?”
她一开口,似有若无的议论声登时无影无踪。
――这可是北魂阙之主,还莫名其妙成了姬扬的娘!
只是,只是这阴阳怪气的,是向着他还是不向着他啊?
昊乘子还在翻看书页,半晌才抬起头,不疾不徐道:“诸位族老宫主今日恰好在场,不如辩经一番。”
“旧日夙愿桩桩件件,是该一笑了之,还是该悉数算个清楚?”
他一发问,立刻有沉不住气的长老快速驳斥。
“我月火谷隐姓埋名多年,一向是和气求同,不与他人结怨。”
“姬扬虽然禀赋过人,到底还是孩童心性,这般不能容人,今后又该如何自处!”
“是啊!好不容易崭露头角,咱们就桩桩件件地翻出旧账,这不是要成了斤斤计较的笑柄!”
“仙祖,咱们现在威名远扬八方,大家都抢着过来拜帖结交,以后不会再有这些糟心事情了!”
老婆婆听得好笑,自顾自地在旁边吃烧鸡,连骨头也连根嚼碎了,什么都不吐。
昊乘子和缓道:“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长老们脸色大变,几个宫主面露笑容。
“姬扬提醒得很好。”
他已捻出几缕仙气化作墨笔,虚空写画。
姬扬站在近前,第一次看见仙气,本能得微微颤抖。
那是至高境界的存在,像是遥远的一缕梦。
凡人见不到灵符法阵,修道人难以望见真仙,其中滋味亦是相通。
而那一缕仙气……是浅金色的。
所有人的灵气受自身资质影响,颜色各不相同,光芒随状态也时圆时锐。
可只有仙气是这样精纯飘逸的浅金色。
是龙凤殿里最耀眼的一抹金,是南天门前的云上光。
老仙祖写画的那一刻里,他如同被钉在原地,怔怔看到最后一笔落成。
然后昊乘子轻吹一口气,仙气便如八方飞鸟般散去,即刻传遍各地仙家的宗祠。
“明仇,谢礼,清誉,此三样,你说得很好。”昊乘子收回仙笔,淡笑道:“这北斗福运大阵果然妙极,让你这样韬光养晦的孩子都敢堂前求愿了。”
涂栩心这才出面跪下,提醒道:“还不谢恩?”
姬扬回过神来,和师父重重一拜。
“多谢师祖!”
消息很快就传到人间各处,连带着出过仙家的妖界宗族也都看得清清楚楚。
如同一挂炸雷,直接轰起好些门派的好梦。
博闻帖!!
月火谷居然给各家宗族都递了博闻帖!!!
而且还直接说了,旧日结怨的最好一一过来当面陈情,各自清算!!
各自清算这四个字,听着就是刀光剑影腥风血雨啊!
那些个装死的装睡的装糊涂的,收到这帖子哪里还能坐得住?!
好巧不巧,这帖子是半夜发出,许多宗族的长老直接连夜奔向犯事人的被窝里拽人。
看看看看!!
当年叫你不要招惹那个小姑娘!!
现在冤家找上门了――愣着干什么,滚去道歉啊!!
第53章
碰到这样大的麻烦, 一众仙门当中能坐稳的人很少。
先前有过仇的那几家自然是如坐针毡,没仇但是嘴碎地背后言语过的人更是猛抽自己嘴巴。
元贤仙会以后,修道中人均是在观望这月火谷的反应。
他们想看看, 这门派是不是好拿捏的主, 跟先前轮流坐头号交椅的那几个大派比起来, 又能显出几分能耐出来。
哪想到当天早上领了福运阵, 夜里子时就立刻发出博闻帖, 恐怕天上好些仙人也都知道了这件事!
当年他们欺负月火谷的时候, 哪里想过自己还要面对今天这样的局面!
夜里, 人间各处仙门都灯火通明。
有修仙者袖手旁观,想要渔翁得利。
有做过蠢事的孽障被罚跪香堂,旁边一众老头摇头晃脑地叹气。
更有许多人连夜碰面私会,低语是要变天了。
他们没有睡,牡翼宫的众人一样没有。
仙帖一发, 接下来的事情便是更加棘手。
在这件事上, 严方疾看得清楚明白。
“既然我谷在三十仙门前拔得头筹, 便不可能再伏低做小, 需得在此时立下威名。”
“先前以宫雾的事当作噱头,领头带人反复为难拿乔的,是霸鲸楼和知白观。”
“如果他们收到此帖, 之后继续装聋作哑, 甚至和我们冲突加剧,该怎么办?”
姬扬起身一拜。
“还请把我师妹也唤到堂前,方便商议后事。”
“自然,自然!”
宫雾如今既是严方疾的养女, 因着避嫌的缘故才在侧殿候着,没有立刻进来掺和这些杂事。
姬扬一提, 她即刻被请了过来。
没等严方疾选好坐处,老太太很亲切地招了招手。
“乖囡,坐这里来。”
宫雾面露踌躇,不敢坐在比师父还要高的上位,师祖反而露了笑。
“你和这位缘主关系亲笃,不必拘泥于那些旧俗。”
涂栩心看得欣慰:“我这徒儿最知道礼数,没事没事,过去坐吧。”
众人一议,将事情逐一盘清。
“知白观多半会借着谢恩的名义,过来一笔了结旧账。”
“但是霸鲸楼……”
几个宫主如同合力下棋一般,拧着眉头算来算去,不时参考宫雾的那个小本本。
宫雾本人笑容有些凝重。
――早知道就好好写字了!!
她哪里会猜到自己记仇的小本本如今会被所有人传看啊!
前面有几页记着菜价肉价,还画了些蜜蜂小鸟之类的丑丑涂鸦,想一想都好尴尬!
姬扬忍笑同她耳语:“好像还写了一句,好想吃排骨。”
宫雾苦着脸道:“师兄……”
“好好好,不逗你。”青年转身看向阚寄玄:“前辈神色似乎胜券在握,也许知道什么外情?”
此话一出,其他那些个长老宫主都一并安静下来,看向了揉核桃的阚寄玄。
老婆婆笑起来:“我儿子是聪明啊。”
“不过,既然你想要我帮你,是不是得有些诚意?”
她放下核桃,声音轻巧:“你要是喊我一声娘,我就教你怎么解了这小女娃娃的困局。”
“成不成交?”
姬扬淡淡道:“娘。”
速度之快,快到阚寄玄都呆了一下。
你――你先前那么拧巴,现在突然这么爽快就不好玩了!!
你反抗一下啊!!
姬扬平和道:“我自幼父母双亡,托师父的养育之恩才得有今天。”
“前辈肯带我和小雾登顶夜鸩山,又仔细顾着我们兄妹周全,溯舟在此深深谢过。”
说罢便起身行了一个大礼,全程畅快得好似行云流水。
宫雾在他起身时立刻跟上节奏,一块儿跟老太太行礼。
阚寄玄撇了撇嘴。
“好正经,不好玩。”
她歪在座位上,把核桃往嘴里一扔。
“你娘我先前可是听过不少料。”
姬扬怔了下,立刻回想起他第一次遇到这位前辈的场景。
那时候阚寄玄还被囚在铁笼里被反复取血,陷在南北魔界的至深之处,在人声嘈杂的暗市里停留了许多年。
她在地下暗市里听过见过的,恐怕都是常人根本无法触及的密辛。
昊乘子给她续上大把核桃,笑道:“老夫也想听一听,都是什么有趣事情?”
“就比如说,”阚寄玄把核桃壳吐了出来,很是清脆地嚼着果仁:“霸鲸楼宗主的夫人,多年来苦修不得,卡在开阳境上不去了。”
“她早年练功伤了根本,要靠夜鸩山上的一味仙药才能去病。”
“再过几十年,她那丈夫怕是也要飞升成仙了,这几年各大药市恐怕没少被问货。”
“再比如说,”老婆婆又八卦道:“先前威胁你们的那家……明河庄?”
“他们的人这些年一直在往魔界跑,是在找能镇压河妖的利器。”
“那邪祟再压不住,江河改道便会淹了整个老庄,哪里还保得住他们的祖宗基业!”
听到这里,宫雾好奇道:“镇压河妖……为什么会去魔界?”
“难道说,寻常的符宝剑已经杀不灭它了?”花听宵好奇接话:“这方面,抱朴府和知白观都是行家啊!”
“如果是普通妖孽兴风作浪,明河庄想必自己就能动手除了。”阚寄玄不紧不慢地说:“可问题是,那是个人堕魔之后又融了妖血,一般道行哪里镇得住?”
她此刻像个说书人,兴致盎然又留了许多话尾,钩着人想听后文。
昊乘子看出其中意思,温声道:“想必,有尊驾坐在幕后,明日登门拜访的许多客人恐怕要发愁了。”
阚寄玄眼珠转向姬扬:“那要看我心情。”
姬扬:“娘。”
“噢,心情还不错。”阚寄玄满意道:“他们不光要因为我知道内情发愁,还得为另一个人发愁。”
昊乘子抬眼:“为我?”
“不,为她。”阚寄玄直直指向另一个人。
宫雾被蓦然一指,很配合地眨了眨眼。
“小姑娘,许多事因你而起,你也已经听了那老光头的一番话。”
阚寄玄看着她,不紧不慢地当着她师父的面胡说八道。
“让我这个老婆子教你一个道理。”
“原谅一个人,得看你心情,而不是看他。”
“明日那些人登门道歉,既要重修与月火谷的面子,一样也要对你鞠躬行礼,把那些恶言当作苦果悉数咽了才行。”
宫雾本来还算稳当,听见这话时下意识往后坐了坐,双手交握着有些窘迫。
“他们如果肯对月火谷好好道歉,我的事,应该也不算大。”
姬扬垂眸摇头。
她看到他的反应,深呼吸道:“那……我听您的。”
“姑娘,”老婆婆仍看着她:“他们欺压你,你一声不吭地受着,便等同是活该了。”
“你忍住,你大度,今后这样的祸患便更会源源不断。”
然后一并会连累谁,连累哪些事,你还不清楚吗?
宫雾倏然抬头,此刻才有坚决的神情。
“我不会的。”
“对。”阚寄玄转头看向昊乘子:“你怎么说?”
老师祖点一点头。
“她是我的徒孙,我本来就该护着。”
“明日这些人登门道歉,也该澄清你的声誉,还你清白。”
此话一出,宫雾内心又一次微微震颤。
她仍是心虚。
她觉得自己实在不算清白。
按那位望津和尚的说法,她不仅是妖邪之人召唤的命魂,而且差点被安排成了怨气深重的魔物。
身世因果一被点破,宫雾更觉得惶然。
“您知道的,”她看着阚寄玄,声音放低很多:“我……”
“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阚寄玄平静道:“你要修道,要成仙,要广济众生,要终成善果。”
“不是吗?”
说出这句话时,老人家半点都不像魔界中人,通透得令人吃惊。
明明在夜鸩山上,他们都听见了望津的那一番话。
哪怕阚老前辈自己是魔界中人,居然也说,她将来会成仙……
宫雾怔怔道:“我可以吗?”
“自然。”昊乘子温和道:“路都是自己选的,有何不可?”
“时间不早了,”阚寄玄起身伸了个懒腰:“看来我要多住几日,睡一觉再来折腾。”
立刻有弟子接引她去上房休憩,还有鲜笋鸡汤也一并端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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