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老天已经满足他了,他不可以再贪心。
顾瑀哲回到房间做作业,一道奥数的题目将他难到了,他试了几个方法都解不出来,于是拿起试卷,打开房门去找爸爸求助。当他走到爸爸的房间门口的时候,刚想敲门,就听见里面传来奇怪的声音,像是受伤的野兽在暗自低吟一样。他皱了皱眉头,悄悄打开房门往里看去,只见父亲高大的身影正落寞地坐在沙发椅上,他平日里总是挺拔的肩膀垮了下来,单手捂着眼睛,头垂得低低的,肩膀微颤,身影落寞到看着就让人心疼。
顾瑀哲鼻子微酸,轻轻地关上房门,难受得红了眼眶。他是爸爸带大的,从他有记忆起爸爸就偶尔发病,他的癫痫不严重只是发病的时候头疼不止,严重的时候还会全身抽搐颤抖,这些年越来越严重,一直靠吃药控制着。只是外表上根本看不出来,外人依然觉得他姿态优雅,不急不慢,沉稳又可靠。
爷爷还在的时候告诉过他,爸爸以前身体很好的,一点病也没有,是为了和外公一起去找妈妈才出的事。听说当年爸爸和外公得到一个消息,有一个小山村里关着一个被拐骗过去的女大学生,听说和妈妈一般大,身形也很像。外公和爸爸连夜赶去,却遇到了泥石流,爸爸为了保护外公,被山上滚落的泥水石头冲走,等被救出来的时候全身都是伤,头部也被石头砸得血流不止,甚至得立刻做手术。
可是那个小山村附近最好的也只是个县级医院,医院的医生根本不敢做这种高难度的手术,最后外公联系了爷爷,两人花大价钱租了医疗直升机把爸爸接到首都最好的脑科医院去,又请了几个脑科专家会诊救治,可就算这样,依然耽误了最佳救治时间,人是救回来了,也落下了很多后遗症,比如癫痫,时常头疼,有时候还健忘,甚至有专家说爸爸五十岁以后中风的可能性非常大。
可就算这样,爸爸还是一听到有什么消息就跑出去找人。奶奶活着的时候闹过不知道多少次,可是没有用,爸爸依然到处找妈妈的下落,甚至连去国外深造的机会也耽误了。一直到六年前,奶奶弥留之际拉着爸爸的手,让他发誓这辈子再也不许出去找妈妈了,不然她死也不能安心。
他记得奶奶去世的那天是一个冬天,降了B城第一场雪,奶奶已经在医院住了半个多月了,爸爸一直守在病床前。那天来临的时候,她似乎早有感觉,像个固执任性的老太太一样,紧紧地拉着爸爸的手,一遍一遍用干哑的声音逼着爸爸发誓。
他记得,当年爸爸穿着厚重的黑色羽绒服,拖着雨雪天就会肿痛的腿缓缓跪下,低垂着头,有眼泪从他的眼里滴落。他握着奶奶的手,哀痛地将额头靠在奶奶的手上,低沉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妈,妈,对不起,让您担心了。儿子发誓,以后……以后再也不找她了,您安心吧,安心吧!”
爸爸说完那句话的时候,奶奶闭着的眼睛一直在流泪,嘴巴也一直不停念叨着:“你可答应我了。”
“答应了。”
“以后不找她了。”
“不找,不找了,儿子不找了。”
“你要好好过日子。”
“好,我会好好过,妈您放心。”
“你可答应我了。”
“答应了。”
“答应我了,答应了……”
“答应了,答应了,妈我答应了。”
奶奶弥留之际一直念叨着,念叨一句爸爸就跪在病床边答应一句,念叨一句,爸爸就答应一句,就这样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在一声声不放心的低喃和哭泣的应答声中,奶奶万般不放心地离开了人世。
而爸爸也在那之后,终于放弃了那场没有结局的寻找。
顾瑀哲记得很清楚,父亲在奶奶去世后,再也没那样悲戚哀伤地哭过,一直像一个坚强的巨人一样,守护着他长大。而今天,他居然又看见爸爸哭了,即使隔了一扇门,他依然能感受到那浓烈的情绪。是因为那个阿姨吗?
那个阿姨不喜欢爸爸?嫌弃爸爸吗?
顾瑀哲捏紧手里的试卷,小小年纪却体会到了心疼的感觉。他心疼爸爸,想爸爸开心。爸爸总是不开心,这些年很少有笑的模样,就算笑了,笑容里也带着一丝深不见底的忧伤。顾瑀哲慢慢地走回房间,关上门,将手里的试卷放到桌上,从抽屉里拿出一本深蓝色的记事本,缓缓打开,从里面抽出一张照片。照片有些年头,已经泛黄了,像素也不是很清楚,照片上是年轻时的爸爸,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和牛仔裤,套着一件黑色的风衣,简单随性又气质非凡。他悠闲地坐在公园的长椅上,身后樱花盛开,他对着镜头微微扬起嘴唇,笑得温和文雅,可眼里的星光和喜悦却是怎么也藏不住的,让人一看就知道这个男人在这一刻是很幸福的。而一个穿着白色长裙的女孩坐在他边上,和他紧紧地靠在一起,头微微地向他那边倾斜,两只手都放在胸前比出傻傻的两个“V”字,张大嘴巴,笑得一脸灿烂又阳光。
顾瑀哲沉默地看着这张照片,这是他唯一的一张父母合照,其他有关妈妈的照片都在奶奶去世那年被爸爸收起来了,他再也没找到过,这张还是他很久很久以前偷偷藏着的。
记得他小的时候奶奶很不喜欢他,他哭着找妈妈的时候,她总是凶凶地说:“你妈早死了。”
可是他知道,他妈妈没死,他妈妈要是死了,爸爸和外公这么多年找的又是谁呢?他偷偷地拿这张照片去问爷爷:“这是我妈妈吗?”
爷爷说:“这是你爸爸的妻子。”
“那就是我妈妈了。”小顾瑀哲这样总结道。
爷爷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没说话,但是他知道,这就是的,因为爸爸不会喜欢妈妈以外的人。如果她不是妈妈,那还有谁是妈妈呢?
顾瑀哲知道,他的妈妈失踪了,听说是一次回老家过年后回 B 城的时候忽然失踪的,很多人偷偷跟他说他妈妈是跟别的男人跑了,顾瑀哲真是想笑。他爸爸这么好的男人,妈妈怎么可能舍得离开爸爸?
也有人说他妈妈早就死了,不然怎么不回来?
顾瑀哲只是记得小时候非常生气这些人胡说。他相信那个他没有见过的妈妈会回来的,像爸爸说的那样,像外公坚信的那样。
后来有一年过完年,爸爸去参加高中同学聚会,回来的时候喝多了,被两个叔叔送回来。爸爸躺在床上,又爬起来抱着马桶吐了好久。他端着热水去给爸爸喝,爸爸却摸着口袋到处找东西,稀里糊涂地说:“我的手机呢,我的手机呢?”
他连忙帮爸爸把手机找出来,递到爸爸手上。爸爸打开手机,拉出一条微博,红着眼睛说:“什么玩意儿,胡说八道,怎么可能有这种事,都是胡说的,编的!小哲你看,这些新闻都是编的,不要相信,这世界上不会有这种事的。”
“不会有这种事的!”
“怎么可能有女人失踪了,十几年之后被老公发现被关在泰国的笼子里展览,怎么可能呢?不可能有这种事的!”
“我……我找了,我找了这么多地方,中国地图上的城市、村庄,我去过那么多地方,可是我还有好多好多地方没有去过,现在还有国外。泰国?印度?世界那么大,我……我怎么走得遍呢?”
“我找不到她了,我找不到兮兮了。”
“兮兮会不会在等我,等我去救她?”
“可是我找不到她,找不到她啊!”顾池痛苦地垂着头道。
当年十岁的顾瑀哲,总是希望有一天妈妈能回来的顾瑀哲,忽然冷静又缓慢地说出一句:
“也许,她早就死了。”
“爸爸你听奶奶的话,别找了。”
“她死了呀!”
“妈妈早就死了。”
当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顾瑀哲心里忽然就放下了,他再也不去想着妈妈还会回来,接受了妈妈早就死去的事实,心里不会再为了见不着而难受。
他希望爸爸也这样,就当妈妈死了不是更好吗?
可是爸爸却不愿意,缓慢又坚定地摇了摇头,像是告诉他又像是在说服自己一般道:“没有,她没有死,她会回来的。”
“她一定会回来的……”
“也许,天亮了,她就回来了。”
顾瑀哲没有说话。他从没见过妈妈,也好奇过、期待过,幻想过妈妈的怀抱和温暖,幻想过妈妈的容貌和声音,幻想过有一天她回来了,他们一家三口是多么幸福。
可是那一刻,他还是希望妈妈是已经死了的,死了,爸爸的心也就死了,安宁了,不会这样每天都像在炭火上反复炙烤,死了,爸爸的身体也就安定了,不用到处漂泊寻找。他深爱的人埋在哪里,他经常去看看,也算是有个归宿和寄托了。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让爸爸无时无刻不担心她、寻找她、期盼她……
这就像一个未完待续的故事,总不给一个痛快,一直一直吊着人,让爸爸每天都泡在绝望的苦海里,等着一个不可能又不确定的奇迹。
顾瑀哲看着手里的照片,眼睛盯着照片上女孩的面容的时候缓缓地皱起了眉头,神色凝重起来。今天见面的那个女人怎么长得这么像照片里的妈妈?几乎一模一样?
难道爸爸把那个女人当成妈妈的替身了,所以被拒绝了才那么难过?
顾瑀哲不懂。才十四岁,每天都在学校度过,没有看到当日那一闪而逝的新闻的他怎么也不可能想到,那个年轻的女人和照片里这个二十三年前的年轻女人是一个人。
第十七章 我依然觉得你没变
清晨,天蒙蒙亮的时候,江倩兮就醒了。其实她一晚上翻来覆去并没有睡着,当天亮的那一刻再也不勉强自己躺在床上,换上上次顾池从商场给她买的新衣服,打算出门吃点东西,再回来等顾池来送她去上班。她下了楼,沿着马路去了上次顾池带她去吃的早餐店,点了一碗白粥、两个包子,安安静静地吃完一顿便宜的早饭,走出来顺着马路往前溜达。
顾池昨天的拒绝和不信任对于她来说,虽然有些伤心,但她觉得这些不算什么。她会让他相信自己的。她能感觉到,自己和顾池之间的牵绊依然很深,轻易无法断开。
顾池说他变了很多,确实,现在的顾池确实和年少时的他不太一样了。现在的他更成熟温和,淡雅深沉,体贴得让她觉得自己就像个易碎的艺术品一样被他小心捧在手心里。
而年少时的顾池,在恋爱多年之后,从一个青涩的少年被她宠成了一个爱撒娇的大男孩。刚结婚的那段日子,他成天像是没骨头一样趴在她身上,连手也不想伸一下,闭着眼睛享受地说:“好姐姐,我渴了,给我倒杯水。”
那时刚新婚的江倩兮被他雷得不轻:“想喝水自己去客厅喝啊!”
“可是好累哦,不想起床,兮兮姐姐去帮我倒嘛!”顾池觍着那张嫩到能掐出水来的俊脸道。
“你累啥了?这大清早刚起床就喊累。”
“哟,你不知道吗?我昨晚可是用尽了力气。”他趴在她身上,一脸坏笑地撞了撞她,“现在可是连站都站不起来。”
“你不要脸!”江倩兮红了脸,“呸”了一声,想将他推开,可他又整个人缠上来,抱着她不停地在她耳边叫着她的小名:“兮兮,兮兮,嘻嘻。”
最后江倩兮受不了他这缠人的功夫,只能认命地爬起来去客厅倒了一杯水给他。结果他那个撒娇鬼居然连接都不愿意接,就着她的手就把杯子里的水喝得干干净净,然后躺在床上舒服地喟叹一声:“啊,好幸福。我好像又有力气了。兮兮姐姐快来!让我伺候你。”
“走开啦!”江倩兮“呸”他一声,扔给他一个眼刀,刚想转身回客厅放杯子,就被他从背后抱起来,笑闹在一起。
他每次闹她的时候,总是叫她兮兮姐姐,装成一副小可爱的样子,好像是她辣手摧花一样,其实她知道,他就是故意调侃她,报复她,谁让她高中的时候逼着他叫了她三年的兮兮姐姐。
到上大学,自己忽然发现喜欢上他了,在一个情人节的晚上将他约出来,走在学校后面的江边大道上,问他:“你知道情人节男女生单独出来是代表什么意思吗?”
当时的顾池才刚满十八岁,闪着那双只要不笑就显得有点忧郁的眼睛说:“不知道。”
江倩兮叹了一口气,咬了咬嘴唇,使劲闭了一下双眼,鼓起勇气说:“就是代表这对男女要处对象的意思!”
“哦,是吗?”顾池好看的脸上闪过一抹强忍的笑意,只是特别紧张的江倩兮没有发现。她正扭着头,脸颊通红地望着远处,双手在身后使劲绞着,虽然面上一片淡定,内心早就忐忑不安了。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这次告白能不能成功,本来还想等等的,可是随着大三进入下半学期,顾池已经帅得附近几个大学的女生都知道了,总是不时有漂亮女生在他身边晃,追他的人也已经在操场排了两圈了。自己和他又不是一个学校的,虽然还是经常能见面,每天电话、短信不断,但总觉得她再不抓住,这家伙就要跟别人跑了。
“是啦,是啦!”江倩兮扭过头来,有些霸道地瞪着他说,“你今晚都答应跟我出来了,就是答应要当我的男朋友了吧?”
“男朋友?”顾池挑眉往前跨了一步,逼近她问,“哦,原来你喜欢我。”
“我……我。”江倩兮退后一步,将习惯性的否定咽下去,轻轻“嗯”了一声,“嗯,差不多吧!”
“差不多?是差多少?”顾池憋着笑问。
“没、没多少。”江倩兮揉揉鼻子,瓮声道。
顾池听了这话笑了,那努力藏着的笑容再也藏不住了。他拿手抵住快要笑出声的表情,神气兮兮地说:“可是我没打算在大学谈恋爱。”
自己这是被拒绝了?江倩兮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双手紧紧握拳,脸上却还挤出艰难的笑容道:“哦,没事、没事,等你以后要交女朋友的时候记得考虑我。”
她笑着说完,扭头就走,却被顾池一把拉住,将她猛地拽回来。他低着头,有些高傲地说:“虽然我没打算现在交女朋友,不过如果是你的话,我可以。”
江倩兮猛地瞪大眼睛,看着一脸笑容的他,忽然反应过来,这家伙一直在这儿等着呢!
明明他也喜欢她,还在这里装腔作势,江倩兮背过身去,努力地挽回一点面子:“哼,你也不用勉强。”
顾池在她身后笑着探过头来,扑哧一声笑了:“不勉强、不勉强,谁让你是我兮兮姐姐呢?”
江倩兮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你还叫我兮兮姐姐。”
顾池笑容明亮,抬手点了点她的鼻子:“叫也是你让我叫的,现在又不让我叫,那我叫你什么?”
江倩兮想了想,抿着嘴提议:“可以叫我亲爱的、美人、宝宝、小公主什么的。”
顾池嗤笑:“你也不嫌肉麻!”
“哪里肉麻了?我看我寝室里谈恋爱的人都这么叫。”江倩兮娇嗔道,“反正不许再叫我兮兮姐姐了。”
“我就要叫。”顾池忽然弯下腰来,对着她的耳边轻声道,“兮兮姐姐。”
他一字一顿的,每个“兮”字音的热气吹在她耳朵上的绒毛上,她似乎感觉到他温热的唇瓣就靠在她的耳边,又麻又痒的感觉让她心尖尖都颤了一下。她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慌乱得都不知道怎么办好了,只能抬起手把他挥开,像平时一样装作凶凶地打他。而他一边退,一边看着她爽朗大笑,那灿烂又快乐的笑容,像是能把整个夜色都点亮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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