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逐渐有人声靠近。
老太太身体不好,耳朵却还很灵光,将动静听了个一清二楚。
“……是,母亲近日气色尚可,虽日日喝着汤药,但总归是有好转了。”谢德白的声音自门外传来。
接着是一道相当熟悉的声音:“老身近日带了些补气血的药材,你到时请大夫看看对不对你母亲的症……”
几道身影出现在门口,谢老夫人略显浑浊的眼睛倏地睁大,手撑着桌面就要站起来。
“大长公主殿下——”
大长公主瞧见她这副颤颤巍巍的样子,赶紧上前扶了她一把,“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快快坐下!”
谢老夫人现在哪里听得进去,她的目光落在最后进来的太子身上,一瞬都不愿意移开。
少年英才,真是少年英才!
面前的少年郎身姿挺拔,步履稳重,面庞俊美,眸光清正,气质高华!
她老太太看这个孙女婿,看中了!
大长公主也发现了她黏在傅成今身上的眼神,笑呵呵道:“郁金啊,今日你我是长辈,太子是小辈,不必顾及他的身份了。”
此话一出,谢德白懵住,根本也没认出人身份的老太太也懵住了。
太子?孙女婿?
孙女婿?太子?
不等两人回神,傅成今上前一步。
“素闻谢二姑娘静正端淑,柔明毓德,孤心悦之,意欲与其相配——”他双手伸出,交叠,对着谢老夫人一揖到底,“望谢老夫人成全——”
轰隆。
新年的第一声春雷,在心间炸响。
-
宫中,御书房。
皇帝看看太尉,再看看柳轻羽。
“想跟太子道谢啊?”
太尉抱拳,声音铿锵有力:“是!请皇上给臣,也给臣女一个报答太子殿下的机会!”
仗着两人都低着头看不见自己的表情,皇帝嘴角勾起一抹玩味,开口时却是遗憾又充满了叹息的语调。
“哎呀,不巧了。”
“太子这会儿不在宫中,急吼吼地去谢国公府提亲去了——”
第44章 应许
谢德白时不时拿眼角余光瞥主位上相谈甚欢的大长公主和谢老夫人, 如坐针毡。
他现在无比希望夫人的娘家全是不肖子孙,没有一个配得上谢意适,这样一来, 就算太子日后发现这桩事, 也不会放在心上, 能当个笑话过了。
摁在膝盖上的手拧皱了上好的布料, 谢德白抿着嘴唇, 目光又不自觉看向对面的太子。
但是……太子和二姑娘到底是怎么成事的?难道是那点他一直以来觉得谈不太上的儿时情分促成的?
大长公主和谢老夫人谈了一会儿, 视线飘向安静坐着不发一语的傅成今,笑道:“太子应当是第一次到贵府来,若是谢大人方便,不如带他在府中走走, 也方便老身与你母亲说些体己话。”
谢德白是清流, 不爱溜须拍马,脑子是没问题的, 一听就明白大长公主是什么意思, 一瞬犹豫后起身, 带着太子往明镜院方向走。
路带到后, 谢德白留傅成今和跟着出来提东西的王公公在明镜院入口自由发挥,又吩咐了两个机灵的小厮在外头随时照应,以防万一后, 知情识趣告退了。
院中洒扫的小丫鬟正挥舞着大笤帚扫零星的一两片落叶,偶然间抬头看见个高大的男子和一个笑眯眯的白胖老头,吓得一个激灵,拖着笤帚就找人去了。
新绿听说有外男来了明镜院, 心下一惊,赶紧迎了出去。
到了门口发现来人果然是今日会来提亲的太子殿下, 快走两步行蹲礼:“新绿见过太子殿下。”
院里的丫鬟仆妇闻言,慌里慌张地跟着行礼,个个把头垂在胸前不敢抬起来。
傅成今抬抬手示意他们起身,问:“你家姑娘不在院中?”
“姑娘早上去了老夫人屋里,应是留在养荣堂了。”新绿一边请他进去,一边示意小丫鬟赶紧去叫人,“请殿下稍候片刻,先用一杯粗茶吧。”
傅成今却没随她进去,目光落在院子角落的秋千上。
他走过去,扶住了系着秋千的绳索,原本静止的秋千因他的触碰轻轻晃动起来。
“这秋千,怎地做得这样小?”
小小的座板只小臂长,宽度不过一掌,谢意适虽瘦,却也是玩不了这个小秋千的。
新绿知道他是误会了什么,尴尬道:“这是姑娘给小丫鬟们做的秋千,如殿下您所见,院中有不少才八九岁的小丫头。不忙活计时,姑娘会允她们在院中玩一会儿。”
谢意适生母顾嘉早逝,新主母入府后,谢老夫人做主将原本伺候顾嘉的丫鬟婆子都放了出去,原本还给谢意适留了两个乳嬷嬷,可惜一个身体不好没过几年也去了,还有一个身体好的心思大了,以为谢意适小小年纪好哄骗,在明镜院拿腔作势摆出当主子的架势,被当时年仅八岁的谢意适直接发卖了。
自那以后,谢意适的明镜院里就不再有年纪大的管事嬷嬷,除了两个粗使仆妇,其余都用的小丫头。
“她自己没有吗?”傅成今问了一个堪称古怪的问题。
新绿刚想说姑娘大了不爱玩这个了,话出口前忽然想起很久远的一桩事。
那年她九岁,姑娘七岁,她才来伺候姑娘不久,那个作威作福的乳嬷嬷也还在。
当时院中确实搭过一个秋千,或许是自己当时也很期待的缘故,新绿记得很清楚,乳嬷嬷推三阻四大半个月才安排人搭好的那个秋千,姑娘刚玩两回就出了意外。
绳子不知道怎么断了,姑娘被甩了出去,摔在地上。
还好姑娘不是特别好动的性子,在秋千上晃得不高,不然就那一次,恐怕不是一些皮外伤那么简单。
新绿回神,看着拧了好几股无比结实的秋千绳索,低声道:“回禀殿下,姑娘七岁时有过一个,后来出了意外,便拆了。”
傅成今扶着秋千的手不动了。
他抬头,环视这个不大不小的院落。
明镜院中草本植物较少,只东南角圈了一小块,以木兰海棠等花木为主,最大的一棵木兰树足有三米高,枝干伸展占地颇广,已可预见开春后的繁茂。
除了秋千和花木,院中还摆了几个比膝盖略高些的水缸,水面还算清澈,但水下有一层泥。
新绿解释道:“这是姑娘养的睡莲,您别看现在不怎么好看,等入了夏,红的粉的黄的白的,可热闹了。”
傅成今绕了一圈,在木兰树下的小石桌盘坐下。
小石桌上放着一个做工粗糙的木质棋盘,看着不像是谢意适的东西。
新绿看着那棋盘毛毛躁躁的边角,很怕傅成今上手去摸然后被划伤,忍不住回头瞪了在廊下慢腾腾擦柱子的两个双髻小丫头一眼。
用完棋盘竟也不知道收起来,还真当这小石桌是专门用来给她们下棋的不成!
“姑娘得空时会教小丫鬟们下棋。”新绿硬着头皮说了一句。
救命啊,平时她有多为院里机灵又忠心的小丫鬟们骄傲,今天她就有多么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太没规矩了,真的太没规矩了!
希望这些瑕疵别让太子殿下对姑娘生出成见才好!
“她平日还做些什么?”傅成今的目光从棋盘上一晃而过,回眸看向新绿。
见他面上并无不喜,新绿偷偷松了口气,一一作答:“姑娘刻苦,琴棋书画学得都很用心,从不懈怠,再加上需要打理的产业众多,一日下来其实不得什么空儿。难得闲下来,不是教小丫鬟们认字学棋,就是去养荣堂陪老夫人说话,也不做旁的什么事情了。”
话音才落,院外就有了动静。
新绿看到匆匆赶来的谢意适,紧绷的面上终于有了一丝自然的笑容,正要迎上去,却发现有一人比她还快,已经走在自己前面了。
新绿停下脚步,知情识趣地不跟太子抢位。
紧跟在谢意适身后的春归冲她使了个脸色,两人分头把小丫鬟们带下去,不在院中碍眼。
傅成今来到谢意适面前,两人同时停下脚步。
谢意适微微仰起头,唇边扬起一个浅浅的弧度,俏生生立在傅成今面前,像极了一株绽放在傅成今心头的迎春花。
“情况如何?人拿下了么?”
迎春花长出了倒刺,化为虎刺梅。
傅成今很不赞同地看着她,神情严肃,郑重申明:“谢意适,今日我是来提亲的。”
他太认真,谢意适只好暂且收起对拷问西南王进度的关心,一心一意招待这位刚来提亲就闯后院的未婚夫婿。
谢意适让人收了小石桌上的棋盘,沏了热茶来,亲手给他奉上。
“殿下请用茶。”
已经和刚回京那会儿不一样的傅成今坐在谢意适左侧的位置,膝盖朝着谢意适的方向,两人都侧对着彼此,看起来十分亲近。
“我刚听你的丫鬟说,你平日还教小丫鬟读书下棋?”
谢意适点头轻笑,“打发时间罢了,小丫鬟们认字学棋,也能稳重些。你别看她们一个个年纪不大,还有些贪玩,可交代她们的事都已能办得相当漂亮了。”
院里的秋千和石桌上的棋盘只是劳逸结合的调剂品,小丫鬟们出了明镜院这道门,还是很撑得起场面的。
“你小时候还从秋千上摔下来过?”
“是,出了一点意外,不过没受什么伤。”
“院子不小,挖个池子也使得,为什么要把睡莲种在一个个小水缸里?”
面对好奇孩童一般不停发问的傅成今,谢意适觉得他很好玩,也乐意配合他进行这种你问我答的小游戏,“因为省心,也省力。”
“琴棋书画你都喜欢吗?”
“书是爱看的,闲来下几盘棋也不错。”
“什么时候开始打理外面那些产业的?”
“接触的话是十岁,若说能够打理……只是两年前的事罢了。”
“你在京中挺有名气的。”
“我是谢国公嫡长女,怎么也不会寂寂无名。”
……
每一个问题她都答得平淡从容,傅成今忽然就明白为什么谢意适“记性不好”了。
在自个儿院中荡个秋千会出“意外”,所以莲池也不敢挖,年纪大的奴婢心思复杂容易被收买,所以手把手教一群还没开窍的小丫头,为了拥有自己的底气,不喜欢的琴也弹画也练,在不会打理的产业里慢慢磨练,还要跟着不怀好意的谢国公继夫人出门交际……
她的脑子里塞了太多比和傅成今见面一起玩和给傅成今回信更重要的事情。
他忽然的沉默让谢意适有些奇怪,“你这就问完了吗?”
傅成今看着她的眼睛,缓缓摇头。
“还没有,不过来日方长,剩下的以后再问,今日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面对墙壁把自己当透明人的王公公听到这一句,赶紧地冲上来把抱在怀中的檀木匣子放到小石桌上,然后又赶紧地冲回角落继续面壁当透明人。
谢意适被他的行为逗笑,再分神给傅成今,只见对方已经打开匣子,露出里面的玉佩。
玉佩为圆形,白底,有俏色,雕工精美绝伦,比谢意适巴掌还小些的玉佩上风月花鸟图栩栩如生。
傅成今伸手拿起,“完整”的玉佩刹时一分为二,两只鸟儿分属一边,两相对望。
“今日你我之间,没有父母之命,没有媒妁之言,一切举止,只问本心。”
清越的嗓音响起,谢意适看着一半玉佩朝自己递来。
玉佩躺在带着薄茧的掌心上,明明是温润的模样,却像撒过来的一团火,要将谢意适充满了杂质的心淬炼成真金。
“傅成今并非完人,唯态度端正,错必改之。”
他的声线逐渐紧绷,浓密的眼睫垂下来,微微颤动。
“如是而已,卿……可嫁我?”
烈火燃烧,谢意适全身开始发烫。
她不知旁人山盟海誓时作何感想,只知道自己惴惴不安的前十七年仿佛在此刻有了依托。
她伸出手,指间抚过傅成今的掌心,嗓音不复先前温柔平淡,略带滞涩。
“今日你我之间,没有利弊权衡,没有得失算计,所有言行,但凭真意。”
“谢意适亦非完人,承蒙厚爱,无以为报。”
她紧紧握住了那半块玉佩,看着傅成今很轻很浅地笑起来。
“愿与君偕老。”
第45章 来客
毕竟还没成亲, 成对的东西不方便用上,看到谢意适把玉佩收进荷包时,傅成今有些不太高兴, 不过等谢意适拿出之前给他绣的荷包, 把他那半玉佩装进去再递给他时, 他的脸色又阴转晴了。
今日只是提亲不是下聘, 傅成今不好久留, 把荷包挂在衣服最外面确保每个人都能看见, 就回了清风堂。
他一走,早就在附近探头探脑的谢意安就来了。
她激动地握住谢意适的手蹦蹦跳跳:“啊啊啊啊啊——二姐姐你也太棒了吧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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