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收到梁恪言的视线,谷嘉裕捂着耳朵悠哉悠哉往里走。
梁恪言伸出另一只揣兜里的手抵着车门,洗耳恭听。
手肘不需要再用力,柳絮宁又习惯性地去抠短裙上的纹痕。两人无形之中挨得有些近,他身上的味道占据她的鼻息,像行走在冬日清晨里起了雾的旷寂森林。
“对不起,刚刚我不应该这么说你。”
“买票进了展厅,作为付费观展人,你有权利有资格评价你所看到的东西。”梁恪言说。
“对,这是我作为观展人的权利。所以我不是以这个身份在道歉。”
梁恪言盯着她。
柳絮宁继续说:“我并不知道你回国之后接手起瑞的原因,也不知道你以后是不是还会再画画就在背后暗自揣测你。作为你的妹妹,我想为我刚才的胡言乱语与言辞不善向你道歉。”
梁恪言打断她:“我哪来的妹妹。”
站在车外等待的于天洲心里晃晃悠悠冒出一个问号。
刚刚不是他亲口说的吗?
柳絮宁有一瞬间没反应过来,她迟钝地眨眨眼,语塞到嘴里吐不出一个字。指腹上,表带冰凉的触感顷刻消散。
梁恪言收回手,下巴抬了抬:“脚。”
他说话没什么表情,听着就像发号施令,柳絮宁的脚下意识就往里缩,梁恪言干脆利落地关门,看向于天洲:“送她回家。”
直到车子驶离衡山路,柳絮宁都没有明白,梁恪言突然丧失的耐心和冷漠的情绪究竟从何而来。他真像一颗喜怒无常的不定时炸弹,不知何时就会点燃他的导火线。
梁恪言那句话初初听着有些伤人,不过幸好听见这句话的是柳絮宁。她在展厅说的话刻薄冷漠又不讲人情味,梁恪言回敬她的这句同理。但是多年寄人篱下仰人鼻息,梁安成带着她参加各种聚餐宴会时,她有意无意间听到的闲言碎语可比这句话的攻击力强多了。
等车开进云湾园时,柳絮宁的情绪彻底散了。
实话是不会让人生气的。毕竟,梁恪言的确没有妹妹。
·
史铁生说过,人和人的差别大于人和猪的差别。
有些人的坏情绪存在时长只有衡山路到云湾园的距离,有些人的低沉情绪却似乎可蔓延至宇宙爆炸。
阿k包了个场为谷大少爷接风洗尘,大理石茶几前酒饮摆满。
前面几个人说笑着打着桌球。
梁恪言一人坐在沙发一角,指腹沿着玻璃杯面慢慢描。
旁边的张亚敏搂着新女朋友用东拼西凑的粤语说着情话,最标准的应该就是那声“bb”。梁恪言捏了把自己的耳垂,只觉得右耳道都被这句廉价的“bb”强|奸。
阿k坐他另一侧悄悄给他透露个八卦,据说这姑娘不想要孩子,张亚敏为了表示自己的忠诚与态度,二话不说给自己安排了结扎手术,当下把人感动得热泪盈眶,右手钻戒一戴,稳稳套牢。
“死衰仔碰到真爱了。”谷嘉裕恰好听了个结尾,笑着说。
梁恪言抿了口酒,语气不咸不淡:“结扎了还能通,结婚了还能离。”
这话太难听,张亚敏和姑娘齐齐向他看,见是梁恪言,心里暗骂一句今朝真是碰着赤佬了。
惹不起梁恪言只能躲了,他拉住姑娘的手,眯眯笑着教她打台球。
“你什么情商,人家板上钉钉的女朋友在呢,就别拿人家寻开心了。”谷嘉裕调侃。
梁恪言面无表情:“没情商。”
世上最不值钱的东西就是男人的话,嘴皮子一张一合的功夫一句承诺就腾空而出。人还是少听点男人的连篇鬼话比较好。
不过他家里的那一个,梁恪言坚信,她的心堪比硫化碳块,百毒不侵,无坚不摧。方才话不过脑说出口的瞬间,梁恪言觉得自己言重了,正想修补,可透过窗玻璃瞧她,那张脸上分明清清楚楚写着一句话——
哥哥,你又在犯什么病?
梁恪言莫名想起柳絮宁和梁锐言上初中时的一个插曲。
梁安成以一台天价游戏机为礼物,要求梁锐言拿到那学期的年级第一。那时,稳坐学校年级第一宝座的人是柳絮宁。梁锐言满口应下,这有什么难的,只要他的好朋友柳絮宁少做一道数学大题,他这个万年老二就能一举拿下第一。
他是这么想的,当天也立刻和柳絮宁这么说了。柳絮宁笑着说好呀,还问那游戏机到手了能不能也借她玩一玩。
“当然啊!我的就是你的!”
月底,那一学期总成绩出炉。柳絮宁还是第一,梁锐言因为胸有成竹,比平时还要放松,总分跌出前三。梁安成知道成绩的时候分外生气。
“对不起,我忘记这件事了。”柳絮宁懊恼地说,清透澄澈的眼里是快要溢出来的歉意。
梁锐言被她的愧疚浸了个彻底,几乎是立刻说:“没事没事,本来靠别人让就不对,你不用给我道歉的!”
柳絮宁眨眨眼,还是小心翼翼地问:“真的吗?”
梁锐言重重点头:“真的啊!”
她笑得眉眼弯弯:“梁叔叔把游戏机给我了,我可以借你玩!”
好一个借啊。
彼时的梁恪言翘着腿坐在客厅里看动物世界,湖中霸主鳄鱼阴沟翻船,意欲捕杀羚羊,却被羚羊一击戳破喉咙。
蠢货,这都能死。
他偶尔向弟弟妹妹那里分去点注意力,然后看着柳絮宁转过头立马收敛下的笑容,漂亮到夺目的五官上仿佛写着六个大字——笨蛋,这都能信。
梁恪言对至亲血缘还算不错。他曾有意无意点过梁锐言,这蠢货弟弟却说这只是他想多了。梁恪言难得起了点想要辩论的心思:“你难道没有发现,她每次都用那双眼睛看着你来让你为她——”
这句话没说全,因为他亲爱的弟弟立刻瞪大眼睛,音量拔得颇高:“哥!她眼睛就长这样!看谁都这样!这也要怪她啊?而且她又没让你……也不会让你做什么事情的。哥你别多想。”
梁恪言难以形容自己听到这句话时的反应,一向完好无损的表情管理都要失效。
他多想?
这是什么天方夜谭的鬼话?
他有什么好想的?
她有什么好想的?
思绪行进到这里,梁恪言闷下最后一口酒,起身去拿九球杆。
·
晚间下了阵小雨。
梁恪言这局散得有些晚,到家时整栋别墅前只打着两盏铜黄色的灯。他喝了酒,不好开车。于天洲送他到云湾园门口后才离开。
梁恪言揉揉额头往里走,走到大门前时被雨水打湿的爬墙月季跌落在他肩头,他有些烦躁地拍掉。
“男生的眼睛是要再狭长一点吗?”
“手指上要有水珠,镜子上要有水雾,ok。”
“啊,你说什么?”
“额……什么再大点?嗯……我已经画得很大了,再大就有点吓人了。”
幽幽花香弥散在鼻尖,耳畔是淅沥小雨匝地声,混着柳絮宁刻意压低又带着怎么压都压不去困惑的问句。
梁恪言抬头,二楼,柳絮宁房间外的阳台处开了一盏灯,她陷在躺椅上,赤着的双足姿态惬意地挂在冰凉的栏杆上。淅沥雨珠砸落她脚背,又顺着小腿肚的弧度往下滴。大腿上放了个平板,耳朵里塞了耳机正在和人打电话。
银白月光漫在她身上。黑暗中的一抹白,真是刺眼。
柳絮宁挂了电话,边缠耳机线边念叨:“婴儿手臂……现在的小孩儿真是夸张……以后谈恋爱了也不知道会不会打破幻想——”
话到这里就戛然而止,因为她随意地往楼下一瞥,惊讶到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梁恪言就站在花园中央,双手插兜,灯自上而下打在他五官上,背后是一大簇瀑布般倾泻而下的黄木香。
柳絮宁难得在他眼里看见了稀缺的不可置信。她心下一咯噔,收回小腿,慌乱地起身,全然忘记了自己的大腿上还架着一个平板,随她这慌乱的动作从栏杆宽大的缝隙中跌落。
柳絮宁倒吸一口凉气,惊呼一声:“我的——!”
梁恪言抬手,平板稳稳落在他的手中。
柳絮宁松了口气,肩膀也跟着下塌,可这状态不过三秒,在梁恪言的视线落在亮着屏的平板上时她的心又高高悬起。
“别看!”夜晚寂静,她这一声清晰又响亮,似乎都能听见回声。
梁恪言翻手的动作一顿。
柳絮宁穿鞋、开门、下楼,动作一气呵成,生怕在自己看不见的空隙里梁恪言就忍不住好奇心了。
只是,等真的走到梁恪言面前时,她的动作又开始僵硬。幸而灯光是昏黄色,梁恪言一定辨不清她通红的脸。
柳絮宁抿了抿唇,手捏着平板的另一角:“谢谢你接住它。”
鼻翼翕动间,嗅出一点点酒味,柳絮宁抬头看他一眼,正好对上他居高临下的视线,本就纤长的眼睫眨的频率有些快,如被凶猛异兽叼住薄翅的蝴蝶。
梁恪言松开手,声线低沉:“小心点。”
这声漫出些许醉意,柳絮宁匆匆点过头后拿着平板就往里走。梁恪言跟在她身后,去冰箱里拿了瓶水。
难得的心虚劲儿上来,柳絮宁忽然回头,多此一举地找补:“我们平时课业比较松……”
梁恪言旋水瓶盖的动作一滞,看她的眼里带着疑惑,似乎在奇怪这没有章法的话题开端。
“所以我有的时候会接接商稿和私稿,有些私稿的要求比较……”柳絮宁语塞了半天都想不出该如何形容。
“很缺钱吗?”梁恪言打断。
柳絮宁没有想到他的重点在这里。
“不缺,就是爱好。”
梁恪言很快地挑了下眉:“人这辈子能找到个爱好不容易。”
说出这话的瞬间,柳絮宁清楚地捕捉到梁恪言唇边浮着的一抹笑。松弛,随意,又愉悦。
不知为何,柳絮宁被他看得有些心虚,所以她预备快速结束话题,于是附和地应:“那我上去睡觉了。”临了不忘贴心加一句,“哥,晚安。”
她本就没想等对方回一句“晚安”,说完后便准备转身上楼,却不想刚走两步,后头就传来一句声调平淡的夸奖。
——“画的不错,没有匠气,全是灵气。”
第7章 不好
不用在意醉酒的人说的话,哪怕程度只是微醺。
不用在意不用在意不用在意!
柳絮宁这样想着,却还是无法彻底说服自己。听到这句话的那一刻,羞耻顺着血液流淌至四肢百骸,她把发烫的脑袋埋进被子里,可大脑神经却仍是炙烧般突突跳着,以至于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一个小时还没睡着。
凌晨两点,柳絮宁眼睛依然瞪得锃亮。她爬起来打开procreate,点开自己最新的作品,仔仔细细地看人物细节和画面构图,最后成功地说服自己——的确很有灵气,每一幅作品都有鲜明的个人特色,每一张主角五官都非复制粘贴。
不错,她就是很有灵气,就算没有经过系统化教学,她在画画这事上也颇有天赋。梁恪言不是在嘲讽她,他在说实话。
微信弹出一则消息,尊贵的刚成年的甲方小富婆大手一挥表示要买断这幅画。商用价格是原价乘二,买断则是乘三。这张双人全身图价位三千五,乘三……近一万到手。柳絮宁高兴到夜不能寐。她将钱存入一张特定的银行卡中,系统弹出消息显示余额,已有七位数。
一个还未毕业的大学生如今已有七位数存款,如果柳絮宁没有踏入这个圈子,这样的数额,足以让她在同龄人中一骑绝尘。可这事儿落到那些一个月生活费六位数,买个包包就“万”起底的富二代们来说实在是微不足道。
在某一点上柳絮宁欺骗了梁恪言。她是缺钱的,她缺偿还梁安成平白无故养她这么多年的恩与钱。江虹绫去世后名下所有财产都归她所有,可这些比起梁安成在她身上花下的根本不值一提。
大脑是一个固定不变的容器,幼稚观念在长大后被剔除,刻薄却不无道理的现实冲灌着她的神智。
她从来不为幼时的冲动决定后悔,但很不幸,现在的她已经懂得万事万物明码标价的道理。梁安成可以不在乎,但她不能真的将其视作无事发生。
给平板充好电后,柳絮宁爬上床拉过被子倒头就要睡,过了一会儿又坐起来,摸黑翻找手机,在好友列表里找到梁恪言,纠纠结结五分钟,最后卡着时间发出一条消息。
·
梁恪言从浴室出来,丢在床上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他划开屏幕,柳絮宁的消息立刻蹦了出来。
柳絮宁:【我的脚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下周开始我就回学校住了,哥哥,谢谢你这几天以来的接送,辛苦了。】
就连准确无误的标点符号都透露“官方”二字。
想想刚才她从二楼跑下来时焦急得如同一只被踩脚的矮脚猫的样子,这腿的确是痊愈了。
看完这条信息的下一秒,就变做了撤回。过了半分钟,一条新的消息发了过来。
柳絮宁:【我的脚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下周开始我就回学校住了,哥哥,谢谢你这一周以来的接送,辛苦啦^_^】
刚好两分钟,刚好撤回。
一目了然地写着:我想、并且正在向你释放善意,麻烦对我好一些哦!
梁恪言无端冒出一声冷笑。她下午在画展上毫不留情地给他的画留下如此刻薄又犀利的点评也未见他生气。他刚刚不过就是开个玩笑,就把接送权利剥夺了?
不知道她核桃大点的脑子里每天在想些什么东西。
梁恪言锁上屏,将手机丢回床上。
·
这一周正好撞上了国庆,柳絮宁只在学校住了两天又回了家。离校之前,胡盼盼问柳絮宁国庆去哪里玩。
柳絮宁想也没想:“家里蹲。”
胡盼盼来了兴致:“那我们去打网球吧?”
柳絮宁摇头:“不想去。”
胡盼盼脸垮下来:“许婷不去,你也不去啊,那我都约不到别人了。”她碎碎嘀咕,“梁锐言不是还没回来吗,你一个人待在家里不无聊啊?”
“我……”柳絮宁一顿。
她反应过来,自己并不是一个人。住家保姆享有三天国庆假期,林姨不在,一号和二号的家里只有她和梁恪言。
“是有点无聊,那就去吧。”柳絮宁自然地改口。
胡盼盼霎时喜笑颜开:“那我预定一号的场馆啦?”
“好。”
·
网球馆在中山路上,下了地铁还要走好久,柳絮宁后悔今天穿了长袖,原以为进入十月天气会稍稍转凉,今天一看,依然是酷暑。
“好热。”一局打完,胡盼盼抹一把额头上的汗,在柳絮宁身边坐下,“太好了,今天回家拉个屎就称一下体重,肯定能下三位数。”
语气里带着的窃喜让柳絮宁一笑:“掉的都是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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