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晚香瞧见扶玉来了,立刻前来招呼,却在看见扶玉身边人时愣住了。
谢清霄实在生得不像个凡人,眼尾的剑纹更是不同寻常。
扶玉早就想好了解释:“我也不知为何,我从前在一幅神庙里供奉的画卷上见到的人,居然从房间里的画上走下来了。”
孙晚香一听,既诧异又恍然。
诧异扶玉心中最想要的,竟然本就是存在于画中虚构的人。
恍然如果本就是神庙画里的人,那这副模样再正常不过。
“我还以为会看到你的夫君,那位兰荷公子。”
兰荷。
谢清霄听到这个名字,淡淡瞭了孙晚香一眼,孙晚香没由来地一寒颤。
扶玉寡妇的身份人尽皆知,孙晚香当然知道,她以前来过店里,见过兰荷不奇怪。
兰荷那样的男子,只要见过,确实也很难忘记他。
扶玉默了默,点头道:“我原也以为会是他。”
孙晚香轻咳一声:“好了好了,都过去了,不是他更好,免得你触景生情,咱们这里的姐妹也有守寡的,后来娶夫不是原配。”
扶玉被她拉着往人群里去,坐在早就给她预留的位置上。
孙晚香也落座之后,下意识要招呼谢清霄给扶玉看茶,一抬头,对上那样一双谪仙般的眼睛,话都堵在嗓子眼。
好在她夫君贴心,急忙自己给扶玉倒了茶。
孙晚香舒了口气道:“喝茶吧,得晒一会儿子呢。”
扶玉自己坐着,谢清霄跟个随从一样笔直地站在她身后,最先的不自在过后,还真是……舒服啊。
现实里的谢清霄怎么可能如此低姿态地守在一旁,他们的位置估计得对调,自己才是站着的那个。
她看看周围,好像有些明白为何女子们似乎可以离开,最后却都像孙晚香说得那样,一个不落地回来了。
如此一来,她想从内部瓦解的计划,成功率就非常低了。
扶玉和她们闲聊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尝试一下。
她状似无异地和最熟悉的孙晚香耳语:“晚香,你不觉得这里有些奇怪吗?”
孙晚香一顿,笑着道:“奇怪?这里是乐土,是菩萨的地方,当然和凡世不一样,会有些奇怪很正常啊。”
“如果只是菩萨怜惜我们,奖赏我们进入乐土过好日子,那为何非要有男人伺候呢?”扶玉慢慢道,“现在这样让人日日晒太阳,又是为了什么呢?”
孙晚香想说话,扶玉先一步道:“我成过亲,是寡妇,与我夫君感情还算好,有过和男人一起的体验也就罢了,并不如何怀念,本打算以后一辈子不再婚嫁。”
这话说得半真半假,但她脸上不露分毫不妥。
“若要我说,我的乐土该是怎样,一定和男人无关。就我们一群姐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如同我来这里之前一样,经营铺子收留女子,岂不比还要看到男人有趣?”
孙晚香安静下来,扶玉再接再厉:“若真是菩萨的地方,更不该和男女之事扯上关系啊,我们该烧香念经才对,怎会像如今这样,进来了就不受自己控制,要与男人消解才行?这不也是受制于人吗?”
孙晚香脸色彻底冷下来,看着扶玉不言不语。
扶玉将最大的可疑之处说出来,触及孙晚香的神情,知道不能再继续下去。
这反映可不算友善。
连她都是这样,如果旁的女子都听了这话,她怕不是要被群起而攻之。
“我也只是随口说说,发发牢骚,你也别太往心里去。”
扶玉添了几句话找补。
看孙晚香脸色就知道她也不是没想过这些,只是没有深究,或者是深究也没用。
还是得从长计议,放弃寻联合,自己想办法吧。
正这样琢磨,孙晚香忽然笑了一下。
“扶玉,你说得也对,但那又如何呢?”孙晚香幽幽道,“难道出去就不用成亲了吗?还是要啊。不但要成亲,还要受男人的气,受公婆打骂驱使,受妯娌排挤。你知道吗,我来这里之前,亲耳听见我爹娘跟人家谈价钱,我就坐在那里,听他们一开始说三十两,我娘不允,按着我的身子说我年轻,好生养,长得也好,能干活,有一把好嗓子,必须加钱。”
“他们推来推去,讨价还价,最后加到五十两。”
“扶玉,说句冒犯的话,你前无父母需要供养依从,下无儿女,夫家更是没有牵绊,单他一个。虽然他死得早些,但从不拖你后腿,全听你的,你还能回护那么多女子,可我不行。”
“我没那个能力,我有一大家子的亲人,可他们似乎都不当我是个人。”
“我是个人啊,我就坐在他们旁边,就在那里听着看着他们拿我讨价还价。我不是东西,不是货物,我也是个人啊扶玉。”
扶玉登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第015章
孙晚香见扶玉沉默,又笑起来,温声说:“但我现在过得很好,虽然像你说的,初时也有不如意,可两相比较,还有什么可不满意的呢?”
扶玉阖了阖眼,继续沉默。
孙晚香叹息一声,本想去和别人聊一会,突然听得扶玉身后的男子淡淡开口:“若外面是要你婚嫁,这里面却是要你的命呢。”
他一开口,所有人都愣住了,扶玉错愕回眸,孙晚香也十分震惊。
孙晚香身边的男人始终温顺低头,一副绝不插嘴安分守己的样子。
谢清霄不是真正的画中人,自然也做不到那样。
他的言语也让那画中人抬起了眼眸。
谢清霄冷淡望去,瞳仁忽然闪过金色,很快恢复正常,仿佛只是阳光一闪而过的折射。
那画中人立时重新低头,再次变得温顺安静。
孙晚香回过神来,有些不适地说:“有什么不同吗?”她冷笑道,“被当做猪狗买卖,与死了有何不同?活着也不过是行尸走肉罢了。”
谢清霄没再说话,扶玉倒是想说点什么,但晒太阳的时辰好像要结束了,孙晚香额头和露在外面的皮肤都晒红了,待某个时刻来临,立刻和其他女子一起躲到了竹荫之下。
扶玉也跟着挪动位置。
孙晚香舒了口气,脸上阴沉散去,转而露出笑容。
“快到戌时了,你家那边婚礼应该准备好了,咱们姐妹几个一起回去帮你梳妆吧!”
一提婚礼,女子们都围了过来,百十来人聚在一起把扶玉团团围住,那场面相当壮观。
“好久没进新人,也是好久没参加婚礼了,还记得刚开始的时候,一日要赶好几家的婚礼,热闹极了!”
扶玉心情复杂地任由她们拉着,婚礼……是的,这躲不过的婚礼。
她抬眼去看工具人,他还站在那,云淡风轻的样子。
不等她发表什么,就有女子抗住他气场相貌的压力,走过去蹙眉道:“你还愣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回去备嫁?”
那语气何止霸气二字。
扶玉注意到身边的孙晚香也瞄了那边一眼,似不经意地和她说:“我还是第一次见谁家的新夫会在主人说话时插嘴的,想来是还未举办婚礼,不算乖巧,等过了今晚,他会听话起来吧。”
她挽住扶玉的手臂:“你可千万要好好管他,别碍于情面少了打骂,叫他站到你头上去。”
打骂!听听这词!太来劲儿了!
扶玉认真看了看那张和谢清霄如出一辙的脸,点点头:“受教了。”
对着那张脸打骂,虽然来劲儿,但想想都觉得好可怕啊。
不过:“婚礼不办不行吗?其实这就是走个过场吧?反正其他该做的都做了,不走应该也可以……”
话还没说完就被其他女子打断:“那怎么行?不成亲哪里算是名正言顺?刚进来那是不得已,以后可不能继续无媒苟·合,菩萨不会同意的!”
无媒苟·合。
扶玉眼神复杂地又去看借了手给自己的人。
这菩萨真挺双标,刚进来人家不顺服的时候,逼迫人家和画中人消解,等人顺服了,又讲起了什么名正言顺。
人群太密集,但都是女子,身量大多都不高,扶玉被簇拥着越走越远,谢清霄还站在原地,没有回去“备嫁”的意思。
发觉她的目光,孙晚香道:“放心,他会乖乖回去的。”
话音落下,谢清霄身形一闪,消失了。
孙晚香淡淡道:“看吧?”
扶玉沉默下来,心知这场婚礼是避不开的。
婚礼啊。
她和兰荷成亲都没有所谓的婚礼。
因为是假成亲,只是为了应付外界,所以在自家摆了两桌饭菜,喝点小酒,连嫁衣都没穿。
在这乐土之中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晒过太阳之后,天变得有些灰蒙蒙的,扶玉浑身燥热地被推回了宅子,入目皆是红色。
法术真奇妙,她不过出去一会儿,回来这里就变成了现实里要装扮数日的模样。
红灯笼高高挂起,扶玉被赶鸭子上架,按在梳妆台前梳洗换衣。
她好说歹说才只有一个姑娘进来帮她穿衣服。
嫁衣复杂,不比平日,她自己好像确实不行。
扶玉低着头整理衣衫,以为帮忙的姑娘不会看到她紧蹙的眉头,但那姑娘递来一条带子后,极小声地问了句:“扶玉姐姐不想成亲吗?”
扶玉动作顿住,不确定她这么问是什么意图,暂时没有开口。
“我是阿舍。姐姐和晚香姐说话的时候我听见了。”
她凑到扶玉身后,声音更低了。
“如今看姐姐这样不想成亲,便想起我自己来。”
扶玉回过头去,和阿舍对上视线。
“我一直不敢和别人说……因为大家好像都不想回家。我回家那次,还没走到家就心慌意乱,对这里很是想念,就忍不住回来了。”
阿舍喃喃道:“可我回来之后又会很想家。我是家中幺女,爹娘和哥哥们都对我极好。阿娘最是疼爱我,舍不得我出嫁,一直说等我及笄就让我自己寻个合心意的上门女婿。若我一直不回去,她怕是活不成的。”
说到这里,阿舍落了泪:“扶玉姐姐今日那样问晚香姐,提起那些奇怪之处,可是有什么法子能出去吗?你也觉得这里面不对劲是不是?那我们能不能一起、一起想想办法?”
扶玉一直站在那安静听着,不言不语。
她一直希望能找到同盟,现在同盟来了,她又有些不敢相信。
她很担心这是来探她口风的。
在竹林听到孙晚香的话后,她心底就有些迷茫,不知自己到底还要不要将这里打破。
以前是觉得,自己此行救人也救己,虽是无奈之举,但也是善举。
可孙晚香的话让她开始怀疑了。
如果打破这里,救了这些女子,她们又该何去何从?
真的回去嫁人?承受流言蜚语,风波不断?
她来之前不知内情,不明白她们真正的选择和心意,尚且可以答应,但现在什么都知道了,又该何去何从。
她不能为了自己,反而去害了更多的人。
可留在这里就真的万无一失,完全是好处吗?
她的画中人突兀的言语,确实也是问题所在。
如果留在这里会死,她们还都会和孙晚香说的一样,选择幸福地死在这里,也不要回去痛苦地活着吗?
在这里就真的全都是幸福吗?
又有多少像她一样,被迫与妖孽消解,被迫成亲?
其实扶玉能力有限,本也做不了太多。
她只是个诱饵,真正操控鱼竿的人是万物生。
她身在其中,力量微薄,即便想帮她们维持现状,也阻挡不了万物生的进度。
“扶玉姐姐,我没时间了。”
嫁衣总有穿完的时候,阿舍握住了扶玉的手。
“我总觉得那次归家,菩萨不是真心要我回去的。我半路就开始心里难受,对这里无比思念,可我真的没有多喜欢这里。我那个夫君也是和你一样,在画里看到的人,虽然觉得俊美,却谈不上多么喜欢,怎么就那么思念了?待我还回到他身边,立刻身心舒畅起来,如倦鸟归巢,最初的那几日,是真的再也不想走了。”
“但时间长了,那些想家的念头又回来了。”
阿舍眼睛通红,言语真切,瞧着不像是假的。
扶玉斟酌半晌,才低声说:“我也没什么好办法,就说这婚礼,不也是心中不踏实,还是一样要去‘娶夫’吗?”
阿舍愣住,失魂落魄地放开扶玉的手,闷闷地出去了。
扶玉注视她的背影,心中想着,再看看。
还是要再看看。
这里面太古怪,万一所谓阿舍只是某种引子,那就坏了。
她走的每一步都要慎重再慎重。
这一慎重,就慎重到了婚礼的时刻。
作为娶夫的一方,扶玉虽然盛装打扮,却不需要盖盖头。
蒙着盖头的是谢清霄。
挺拔颀长的身姿褪去一身冰凝雪衣,霜发倾泻而下,在红盖头之下留下整齐柔顺的发尾。
如果是娶夫,不是嫁人,好像没什么难以接受。
还挺有意思的。
就跟穿越之前玩剧本杀一样。
扶玉调整着自己的心态,如果万物生不能在婚礼完成之前出现,那就体验一下娶夫也没什么。
看谢清霄……虽然是假的,但他们实在太像,扶玉被推着来到他对面,瞧着他如新嫁娘一样手里拎着红色花球,忍不住笑了一下。
梦里见过谢清霄千秋大业一壶茶,见过他一剑霜寒十四州,却从未见过他红衣猎猎,盖着盖头。
天界成亲,是两位神明结契,即便神权和尊位有高低之分,却不像凡间这样极端的男尊女贵。
琴桑和谢清霄成亲,没有人盖盖头,也没人特地穿红衣,只是打扮得比往日更隆重一些罢了。
他们结契的方法也不是三拜,而是用法术。
“笑了就是开心了,早该如此。”孙晚香温声说,“别想那么多有的没的,好好的日子,你就这么过吧,若是想铺子的人了,菩萨又不是不准回去,你且回去看看就是,到时你就知道还是这里好。”
扶玉忍不住回眸扫过阿舍。
阿舍魂不守舍地站在那,孙晚香口中提到的例子不正好是她吗?
如果扶玉现在回去,是不是也会像阿舍那样对这里无比思念,还没走到铺子就匆匆回来?
是泥菩萨下的某种心理暗示吗?
还是最简单的一种方法——这里面的吃食有问题,一旦离开就会有类似中毒的事情发生,回到这里才会得到治愈?
扶玉心里想着许多,好像这样就不用在红色花球的另一端送到自己手里时尴尬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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