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紧张除了为难自己,并无他用。
几个呼吸间,云玳渐渐恢复如常,“先生,那我开始了。”
男子轻轻应了一声,恍然间好似回到了以往的每个申时,她总是乖巧的坐在他触手能即的地方,偶尔咬着笔杆蹙眉,偶尔又豁然开朗。
豁然开朗之时,她便总是忍不住仰头寻找他的身影,眼底呼之欲出的喜悦,便是他什么都不问,只一眼也能晓得她想说什么。
岁月安宁,总是容易令人忽视一些东西,他也不能免俗。
失而复得,谢今澜无声的喃喃着这几个字,眼底弥漫出一丝笑意,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就在屋内安静的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时,书院外的街道上,濯君正坐在马车里与许商延对饮喝茶。
比起濯君的泰然自若,许商延则显得浮躁许多。
他总是若有似无的掀开帷裳朝着书院看一眼,瞧见空无一人的大门后,又收回目光,将茶一饮而尽。
任谁看,都不像是高兴的样子。
濯君啧了一声,放下杯盏,“我说,你怎么跟个望妻石似的,我认识你这么多年,从没想过你成亲后的模样,竟然这般……”
这般了半晌,才吐出两个字,“可爱。”
许商延睨了他一眼,“我今日出门并未带烛火,她到底有何事,便不能快些吗?”
“院里有啊,若是天色再晚些,我借你,明天让云先生给我带回来就是。”
“……”
濯君见他不语,又道:“或者你先回去,晚些时候我送云先生回去?”
“你是男子。”
“男子又如何?”
许商延抿唇道:“你尚未娶妻,平日里又总是去秦楼楚馆,我娘子长得比那些姑娘好看。”
濯君品过味儿来了,差点被茶水呛住,“你什么意思?你觉着我会对有夫之妇图谋不轨?你看不起谁呢!好歹都是读书人,你想法能不能别这般龌龊!”
“不识得你的人,谁能瞧出来你是雅居书院的院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纨绔子弟,我这叫未雨绸缪。”许商延面不改色的回应。
濯君觉着心口中了一刀,丰神俊逸的面色几近扭曲,忽然间他想到了什么,顿时一扫阴霾,笑的恣意,“原本我还怕你等的无趣,想邀请你一同去书院里等,便是不进屋内,也能在院子里手谈几局,至少能离你家娘子近些,免得你担心。”
“我有什么可担心的。”
“哦,那你慢慢等吧,我进去了。”
濯君抬手掀帘,才打开一条细缝儿,身后那人便改口了,“等等。”
濯君得逞一笑,嘴角敛下嘴角,佯装不耐的看向他,“又怎么?”
“近日许久不曾下棋,手有些痒,我觉着你方才的提议不错,左右也是等,不如找些事情做。”
许商延看着外边的街巷,可幕帘还未掀起,他看的是什么?
“哦?可是你娘子与旁人在屋内作画,我们过去会不会打扰啊?”
许商延瞬间蹙眉,“与旁人作画?”
“你不知道?”濯君恍然的拍向额头,“你看我,这么重要的事儿忘记与你说了,未河居士晓得吧?他特意来书院,就是为了云先生。”
“云先生近日为教授学生一事颇为苦恼,未河来的正巧,说不准便能给她指点迷津。”
濯君余光瞧见许商延不愉抿直的嘴角,“听先生说,她回家时似乎请教过你一二的,好像没什么用?”
那张彻底黑下来的脸总算让濯君痛快了。
同样的一把刀,抹了抹,又插进许商延的心口。
他带着这把无形的刀,径直撞开濯君,掀幕帘下马车,疾步如风的朝着书院走去。
濯君瞧他这一脸抓.奸的模样,晓得事情闹大了,连忙抬步跟上,“阿延,阿延你等等我!”
方才他刻意隐去了切磋,慕名等字眼,故意说的暧昧了些。气倒是出了,可他没承想许商延竟这般不经逗,这要是因此惹恼了未河,他可是丢脸丢大了。
濯君小跑着追在许商延身后,气喘吁吁的在他即将推门而入时,拉住了他,“等、等等……”
“你放开!”
面对微微喘气的许商延,濯君心里一顿酸,他也就比许商延大个七八岁,如今同样走了几步,却高下立见。
但正事要紧,他将这般小事记在本本上,待下次再酸回来。
两人的声音突然响起又突然消失,屋内的人显然都听见了,云玳被打断了思路,抬眸望了一眼紧闭的木门,这才注意到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记起许商延怕黑一事,她连忙放下笔,“未河先生,时辰不早了,不若改日再继续?”
“还未到戌时,怎么,你有事?”面具下的眸子轻闪,掩去一闪而过被人打扰的冷意。方才那两道声音,他自然也听见了。
云玳犹豫片刻,还是道:“我夫君他有些夜症,从这处回去的路上会经过一些幽暗的小巷,还请先生体谅。”
笔杆被掷落到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屏风后的人沉默了片刻,似是在平复心绪,几息后才开口道:“你究竟想为人师者,还是为人妻子?”
“两者皆是不可吗?”
“若只能选其一呢!”
云玳沉默的看着屏风,实则那双眸子仿佛已经穿过屏风,落到了他身上,不容置疑的道:“凭何要选?谁让我选?先生吗?可先生是我的谁。”
若换做旁人,大抵已经在这话赶话中,暴露了自个儿的身份。
可屏风后那人,却反问:“你觉着我是谁?或是说……你希望我是谁?”
话音刚落,屋门便忽然被人从外猛地推开。
第61章
门外, 濯君落后许商延一步,捂着额头,头疼不已。
他就晓得许商延激动起来, 总是会做出些出人意料之事,但大剌剌的推门而进, 濯君自问,他做不到,他害臊。
许商延在跨过门石的当下,便已然想好了借口, 谁料将屋内打量了一遍后, 却发现除了云玳之外并未有他人, 顿时一愣。
“阿延?”
许商延对上云玳疑惑的目光,下意识开口,“未河先生呢?”
他顺着云玳的目光朝着青竹屏风看去, 后面那道影影绰绰的轮廓让他眼神一亮, 随即昂首阔步的走至云玳身边,与她并肩, 在云玳错愕的目光下,许商延朝着屏风行了一个君子礼。
“许某久闻未河居士大名, 先生的字画乃天下一绝,某钦佩许久,不承想今日能在雅居书院得见先生,当真是许某之幸。”
云玳错愕的看着许商延,见他弯着嘴角,目光雀跃的模样不似作假, 想来是当真喜欢这未河,所以才闯了进来?
“许公子不必多礼。”不紧不慢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 听不出什么情绪,荣辱不惊,疏离客气。
可听在许商延耳朵里又有不同。
濯君方才解释说未河只是慕名前来,想与云玳切磋一二时,许商延心里冒着的那股酸气便慢悠悠的降了下去,随之而来的,则是一直以来的钦佩敬畏。
大楚文人雅士众多,可能享誉天下的人却没有几个,未河便是其中之一。
且他最爱收藏的字画中,未河所作便占了多半。
眼下他既是来与云玳切磋,想来也定是个画痴,也只有这般善于钻研画技的人,才能做出一幅又一幅旷世之作。
想到此,许商延眸底的神色都热切了几分。
站在二人身后的濯君,恨铁不成钢的暗叹一声,还以为成了亲会不一样,结果自家妻子就站在身侧,可那双眼睛却似两团火把,直愣愣的盯着屏风。
若他是这人的妻子,定会气恼不已。
濯君这般想着,目光不由得放在了云玳身上,瞧见她眼底除了好奇以外并无他想,顿时有些怔楞。
濯君心中觉着怪异,还不等他琢磨出个所以然来,只见许商延这厮又道:“先生,我能瞧瞧您方才的笔墨吗?”
还未完成的丹青能看出执笔之人的技巧与思路,除非师徒或者亲近之人,否则那些声名显赫的先生,为了自个儿的地位,都不会将做了一半的画流传出去。
“阿延!”濯君连忙上前,生怕他说话直白,将人得罪了,“不得无礼。”
“阿延性子率直了些,若是言语多有得罪之处,还请先生莫怪。”
屋内再次沉寂下来,果然,屏风后头那人不再回话。
濯君拼命朝着许商延使眼色,刻意将齿间挤出的声音放低,“你若是将人吓走了,我跟你没完!”
许商延动了动唇,欲言又止,眼底闪过一丝委屈。
“哈哈,我看这天色也不早了,阿延,你与云先生今日便先回去吧。”
随即,濯君直接抄起桌上的残烛扔进许商延怀中,唇瓣撅成椭圆又缓缓松开,无声的吐出一个字。
许商延手忙脚乱的接住,瞪了一眼濯君,这才负气的看向云玳,“娘子,咱们走,不在这里碍他的眼。”
濯君:……
就在二人眼神交锋之时,云玳忽然道:“我记起白日里听学生说起过,咱们回家要经过的那条昆仪巷子,晚上似乎总有黑影出没。”
话音刚落,许商延便身子一僵,也顾不得与濯君争锋相对,“当真?”
云玳煞有介事的点点头,对上濯君送来的佩服目光,她径直攥住许商延的袖子,哄道:“阿延,我害怕,我们早些回去好不好?”
轻声细语的声音像一根羽毛同时扫过两人的心脏,只是一根轻柔如云,一根竖起尖刺,将心口扎的鲜血淋漓。
隔着屏风,如雾里看花,瞧不清的时候,许多若有似无的东西便会自动补全。
谢今澜勾唇,眼底却无一丝笑意,“云先生。”
二人同时止步,朝着声音来源的方向看去,对于那人三番两次的出声阻止,云玳有些烦了,语气便也不自主的冷了下来,“先生还有何事?”
与方才大相径庭的语气,却是从同一个人口中说出来的。
谢今澜眼中一冷,似笑非笑道:“许公子的画,不要了?”
虽未明言,可话中之意在场之人谁听不出来,其中许商延的反应最快,惊喜道:“先生这是同意了?”
“若是明日此时,你能将这画补全,赠你又何妨。”
漫不经心的声音听在许商延耳朵里,犹如炸开一朵火花。
共笔,这是共笔的意思吧!
激动喜悦冲昏了他的头脑,许商延想也未想的便答应下来。
直到离开书院,许商延仍旧兴奋难耐。
坐上马车后,云玳原本还在回想着那人的怪异之处,就见许商延将画卷抱在怀里,如同捧着个宝贝似的不撒手。
直到他缓慢展开,这才瞧见那画竟是未作完的百景图。
他面色一僵,惊叹之余,又不敢置信的瞪圆了眼睛。
“明日此时……我……这怎么画的完。”
云玳忽然记起,这未河与谢今澜同样善画,她是谢今澜教出来的学生,对他的笔触自然再熟悉不过。
想要确定未河到底是谁,只要……
云玳将目光移到了那幅画上。
-
“世子今日可见着云姑娘了?”
夜里的客栈静悄悄的,谢今澜推门入屋,东南便连忙迎了上来,可话音刚落,便瞧见了谢今澜漫不经心看过来的一眼,顿时想要自打嘴巴。
谢今澜扔给他一块玉牌,“明日拿着它去热闹的地界儿走一走,然后将全城的花灯都买下来。”
东南低头看向玉牌上刻着的谢字,顿时明白世子这是准备主动出手了。
“买灯时,告诉他们三日后的辰时,送去离河上游的财神庙。”
“是。”
随即谢今澜又嘱咐了一些事情,东南一一记下后,屋内突然便安静下来,他止不住心中好奇,犹豫道:“世子明日……还去书院吗?”
“木扳指的事情如何了?”
见谢今澜并不想多说,东南知趣的不再多问,尽职尽责的回禀着如今的情形。
直到半个时辰后,东南才从谢今澜的屋子里离开。
没了声音的屋子好似在一瞬间被暗色吞没,嘲笑着桌上亮堂的烛火。谢今澜坐在敞开的窗棂边,欣长的身子几乎隐没在了夜色中。
那张仿若神祇,精致异常的眉眼罕见的没了神采。
他不想回想,可那句‘还有何事’迟迟挥之不去,连带着与东南论事时,都不曾消失半分。
谢今澜抬手按压着眉心,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或是恼怒更多,但又更像是自信逐渐塌陷后的自嘲。
曾经她何曾用这般语气与他说过话。
要么故作娇柔,刻意亲近,要么有事求他,软软的唤他一声表哥。
如此天差地别,若不是谢今澜还记得那时他身份未明,否则连他也无法知晓,再来一次,他是否还能泰然自若的坐在那里。
得快一些,再快一些。
才能将她带回来。
-
翌日一早。
濯君把着小壶,从洒扫落叶的小厮身旁走过,将壶嘴凑在唇边饮了一口,这才看向正好走进书院的云玳。
瞧着她今日略施粉黛,顿时揶揄的笑道:“瞧你精神头不大好,昨夜这是……”
“院长。”云玳打断了他的猜测,“阿延昨夜画了一夜的百景图。”
濯君顿时咋舌,“一夜?他疯了。”
“嗯,天亮时才睡,估摸着今夜还会继续。”
“可是未河先生那边不是说今日戌时?”
云玳轻叹,“所以,他托我帮他说说话,看能否宽限两日。”
她左右张望,“先生来了吗?”
“在里边儿呢。”
濯君亦步亦趋跟在云玳身后碎碎念,“我跟你说啊,你与未河先生切磋期间,多与他亲近亲近,说不准他觉着咱们书院不错,愿意在这儿做个挂名先生呢?届时咱们书院的名声打响了,就不只是绀州的学子慕名而来了,你可知晓各地学子奔涌而来的场面?可晓得你如今肩上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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