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日,峮狱偶然听说,神后诞下太子,九霄之上彩光重重,万物朝圣,而这位神界太子,一出生便神力强盛,清朗如同日月,似乎拥有涤荡一切阴寒之气的圣洁力量。
涤荡一切阴寒之气……圣洁……
那一定,非常好吃吧。
受幽冥海侵蚀日久,峮狱的精神早已混乱不堪,等她反应过来,自己已杀上神界,一口吞掉了刚出生不久的神界太子。
神魔大战再度打响。
众神拼死从峮狱口中救出了太子的小半副神魂,战神连玦杀在最前,手持极寒无比的弑魔神剑,九霄剑决如天降寒川,打得峮狱节节败退。
以峮狱的实力,不可能打不过她。
神界所有人加起来,都是不是她的对手。
但峮狱不想打了。
她想死。
什么神界太子,咬进嘴里,连嘎嘣脆的口感都没有。
她知道,自己已经不可能恢复了。
就这么死了吧。
也不对,她死不了,她是混沌魔神,与天地同寿,不死不灭。
峮狱无所谓地看着那群神仙招式不断,将她打至不周神山下。
蝼蚁罢了,花招百出,连她身上鳞甲都刺不穿。
她嗤笑一声,只见长空之上,幽然浮现一朵万瓣黑莲。
银羽乌莲。
世间最为神奇的封印法宝,也是唯一可以封印峮狱的法宝。
它所蕴含的封印力,名为摹印,能够完全复制封印物的力量,无论是一只低级灵兽,还是如峮狱这般的绝世魔头,有多大力量它就复制多大力量,再用复制的力量严丝合缝、牢不可破地将封印物死死镇压,永无翻身之地。
峮狱望着神山之上,战神连玦为主布阵者,众神拱卫,万道剑光环绕一朵莲花,凌空压下,银羽乌莲摹刻了峮狱的力量,暗如永夜的混沌之力如潮水般漫上神山,渐渐将峮狱也吞没。
挺好的,就此沉睡吧,再也不必醒来。
峮狱面无表情,毫无挣扎地被封魔巨阵镇压在了不周神山之下。
阵成时,贯通六界的神山轰然崩塌,大部分山体灰飞烟灭,徒留一片荒芜的残骸在人间。
银羽乌莲造就的封魔阵不会外泄任何一丝力量,百年过去,千年过去,万年过去,荒芜的神山残骸,渐渐变成人间一个灵力稀薄,名不见经传的栖云山脉。
魔神峮狱的名字,也在神帝的授意下,随着时光流逝,从六界中彻底抹去了。
不知过了几万年。
某一日。
在山底安详沉睡的峮狱突然惊醒。
不是她主动醒的,而是封印她的阵突然裂开,把她吓醒了。
奇了怪了,此般牢不可破的阵怎会裂开?
峮狱本欲躺回去继续装死,然而她这一遭睡了太久,极度空荡的肚子传来一丝饿意。
思绪一闪而过,眨眼间,峮狱便从巨阵裂开的缝隙中挤了出来。
当然,此阵并未完全碎裂,她只挤出来一部分力量。
接触到外界空气的一瞬,峮狱便感应到——
连玦陨落了。
连玦是布阵者,只有她的力量才能影响这个世间最牢固的封印阵。
且她必是惨死,否则此阵的力量不会疾速流失,裂出缝隙。
峮狱懒得管神界的闲事,速速飞去魔界,吞了一座山,又飞去天上,啃了口烫得要死的太阳。
一如她所料,味觉完全没有恢复。
她的心情依旧压抑,求生欲依旧淡薄,差不多填饱肚子,便想飞回阵里接着睡大觉。
谁知道,回去的路,她花了一会儿才找到。
人间处于六界夹缝中,地方最小,灵力最少,却挤了最多的生灵,如尘垢粃糠,是蝼蚁中的蝼蚁。峮狱诞生万万年,在此之前,从未来到人间,所以不太认得路。
终于找到那座山,埋没于群山之中,简直不要太不起眼。
峮狱飞到山西面,正欲坠入崖底,忽然听到山崖之上的槐树坡旁,传来两道极其刺耳的哭声。
因巨阵波动,整座丰安山震颤不已,落石滚滚,地动山摇,天边更是电闪雷鸣,暴雨如注,宛如天破了个口子,吓人得紧。
许茂儿和许芝儿明明记得,他们跑出来玩的时候,还是白天。
天象突然变得恐怖至极,山更是震得快要炸了似的,六岁的芝儿和九岁的茂儿躲在一个浅浅的山洞里面,以为自己马上要死了,放声大哭不止。
“哇啊啊啊……哥哥,我害怕呜啊啊啊……”
妹妹嚎得实在太惨烈,声音刺得茂儿都哭不下去了。他想起自己出们前似乎带了两块大饼,便从怀里摸出一块,猛地塞进妹妹嘴里。
“别哭了,你烦不烦。”
茂儿说完,见妹妹安静下来,抽抽搭搭啃起了饼,他就接着大哭,
“呜啊啊啊,爹,娘,快来救我啊啊啊……”
茂儿自己还有一块饼,哭一会儿就塞进嘴里啃一会儿,真好吃啊,他吃得津津有味,过一会儿想起他们快死了,又开始嚎啕大哭,然后又津津有味地吃饼,然后大哭,然后吃饼……
芝儿的状态和他完全一致,豆大的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砸在饼上,再被她一口吃进嘴里,嚼得满颊生香。
峮狱飘在空中,隔着密密的雨帘,望着这两个明明吓得半死却还在猛吃不停的奶娃娃,她的视线渐渐落到他们手中抓的食物上。
一边哭着喊着自己要死了,吃那个东西的时候,似乎又变得挺享受的?
峮狱飞近了一些,心念微动。
万万年来,她始终以最原始的真身形态生活,不知自己的人形是什么模样,甚至不知自己是男是女。
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产生化成人形的冲动。
真想吃一口那个圆圆的食物。
好像叫,饼?
峮狱飞入槐树林中,缓缓闭上眼睛,庞大的真身化为虚影,浓重的黑雾裹住她身体,飞速环绕收缩。
须臾,黑雾之中,渐渐浮现一张稚嫩白皙的小脸。
与那个女娃娃完全相同的年纪,峮狱也变成了一个六岁的女娃娃。
黑雾裹挟着她,渐渐落到地上。
峮狱尝试迈开脚,然后“咚”的一声,摔倒了。
她……不会走路来着。
低矮的小山洞中,芝儿和茂儿边哭边啃饼,忽然间,芝儿似是听到什么东西缓慢靠近的声响,从身侧丛林中传来,阴恻恻的,好生吓人。
芝儿抱住茂儿胳膊,扭头朝林子里望去。
只见漆黑深暗的槐树林中,缓缓爬出一个小女娃。
她年纪瞧着和芝儿一般大,面庞极为精致,漂亮的双眸黑洞洞的,深得能吞光。
她阴暗爬行到芝儿和茂儿面前,停下来,朝他们伸出了一只手,好像在讨什么东西。
芝儿和茂儿终于止住哭泣,傻傻问:“你要什么?”
峮狱维持伸手的动作不动,喉间滚了滚,异常艰难地,说出了她有生以来说的第一个字:
“饼。”
芝儿眨眨眼,二话不说就把手里的饼递给她。
峮狱接过,一屁股坐在地上,张开嘴,猛地把整张饼塞进嘴里,狼吞虎咽,犹如野兽。
没味道。
根本没味道。
峮狱眸中闪过一丝痛苦,目光空洞又混乱,芝儿不知道一张饼怎会让她露出这样的表情,忙问:
“不好吃吗?”
“没……味……”
“可能是吃太快了,哪有你那样吃的。”
茂儿将自己的饼拍了拍,有些不舍地递给她,
“你再试试,慢点吃,我娘做的饼明明很好吃。”
峮狱再次接过,回忆他俩吃饼的动作,双手捧着,低下头去,大大地咬了一口。
还是没有任何感觉,就像吞了团空气。
即便如此,她还在尝试着,一口一口继续吃饼。
“你名叫什么?为什么会一个人从那里爬出来?”茂儿问道。
“峮……狱……”
“群玉?”茂儿摇了摇头,“没听说过,你家在这附近吗?”
峮狱没有回答,她已经吃完饼,压抑地闭上眼睛,觉得自己此举简直无聊透顶。
“你是不是不开心啊?”
芝儿小心翼翼地问,
“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吃东西也会没味道。”
茂儿点头:“我被爹娘骂了之后,吃什么都没滋味!”
芝儿轻轻牵住峮狱衣角:“把那些不开心的事情通通忘掉就好了,那样吃什么都会有滋味的。”
峮狱不以为意地扯了扯唇,扶着石头站起来,雨点噼里啪啦砸在她脸上,衬得她面庞冰冷,眸光麻木:
“我……走了。”
说罢,她摇摇晃晃地向山崖边走去。
还是回去长眠吧。
峮狱一纵身,跳下山崖,然而身体还没落下去,就被一只稚嫩的小手死死抓住手腕,停住了落势。
芝儿半截身子探出悬崖,即便被峮狱吓得大哭,拉着她的手依然箍得死紧,毫不放松:
“你干什么跳崖啊呜呜呜……”
“放手。”峮狱面无表情道。
“不行!掉下去你肯定死了!”
芝儿用肚子卡住崖边石头,固定身体,另一只手也伸下来抓她。茂儿比芝儿慢一些,此时也伸手来捞峮狱,大声喊她:
“你坚持住,我们拉你上来!”
呵……
峮狱蓦地想笑。
两只蝼蚁,竟然妄想救她。
可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眨一下眼睛就能震开那两个奶娃娃,却始终没有这样做。
峮狱小小的身体悬吊半空中,随风摇晃,脚下是万丈深渊,也是她长眠之所。
“让我下去……”
“不行的!”芝儿哭得满脸是泪,“你为什么要这样……”
话音未落,她卡在石头上的腰忽然一滑,整个人向下坠了坠。
茂儿吓得魂飞魄散,慌忙抱住妹妹,然而芝儿还是没有松手。
她的袖口捋到腕间,细嫩的手臂被砂石刮破,伤口流出鲜血。
茂儿的手肘也被划破了,忍不住哭起来:
“呜呜,我快坚持不住了……”
大雨瓢泼,雨水冲刷走两兄妹的血水和泪水,噼里啪啦砸在峮狱脸上。
峮狱张了张嘴,似乎想再说什么。
冰凉的雨水不断滑进她唇缝,忽然间,她眸光一震,舌尖尝到一丝极淡的腥咸。
同时,芝儿和茂儿终于体力不支,峮狱的手腕从他们掌心滑脱,整个人向下坠去。
坠落了许久仍未到底,峮狱突然刹住落势,缓缓坐到崖壁生出的一枝枯枝上。
那丝淡淡的咸腥,还滞留在她舌尖,并未退去。
不知是雨,是血,还是泪。
总之,时隔数万年,自她吞吃幽冥海之后,终于尝到了味道。
恐怖阴冷的海潮声仍在她耳畔回旋,浓重的死气依然死死攫着她的心脏,令她精神混乱不堪,心情压抑无比。
然而,峮狱忽然有点想相信芝儿说的一句话——
通通忘掉就好了。
峮狱仰起头,她目力极强,依稀还能看到那两个小娃娃不断探出头,望着崖底鬼哭狼嚎,像两个傻子。
峮狱收回目光,一只手情不自禁按上崖壁。
另一手也按了上去,身体随之趴到崖壁上,缓缓向上攀,向数万年来她感受到的唯一一丝生机而去。
须臾,她的身体消失在崖底,瞬间闪现到了极北之地的濯天池。
离岸最远处,凛冽的池水之上,幽然绽放着一朵万瓣黑莲。
银羽乌莲。
即便峮狱逃离封魔巨阵的只有一部分力量,更大一部分仍压在阵下,现在的峮狱依然能睥睨六界,依然只有银羽乌莲能封印她。
峮狱以六岁女孩稚嫩的身形,飞行池上,轻而易举摘走了那朵黑莲花。
很快,她回到丰安山。
封魔大阵处,闪烁着阵阵仙光,神族想必已经发现大阵出现裂痕,但她无穷的力量仍封印在其中,他们也许并不能察觉到那些力量变少了,自然也不知道,她的神识已然逃脱。
不过,神族向来谨慎,即便他们看不出什么问题,也一定会在六界各处不断搜寻是否又出现了她的力量痕迹。
思及此,峮狱又快速闪现到她刚逃出来时填肚子的各个地方,仔仔细细地,把残存的吞噬痕迹销毁殆尽。
她以前从来不会干这种扫尾的事。
因为谨慎,是蝼蚁才需要的品质,而动脑子,是蝼蚁才会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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