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鹤停下脚步,她看着眼前同后世画家山本愈史郎笔下别无二致的美丽女性,眼神中有一抹沉思。
这位美丽女性到底是如同小林鹤见到的炭子姐姐和灶门炭彦一样仅仅因为巧合长得相似,还是……
分明名字都是一样的人。
“请进来再谈吧,”珠世温柔地说,“刚才就听到了您的声音,恕我之前不便打招呼。”
三人进了屋内,小讨债人利索地又将大门从内反锁起来,点亮了油灯。昏黄的灯光映照在珠世紫罗兰色的眼瞳中,让人感慨这位女性不愧于从本就外貌优秀的小梅口中道出的“非常漂亮”的称赞。
白发女孩捧着小脸看她们,小讨债人是一言不发,似乎不知道怎么面对自己一戳就破的谎言。
“请别责怪孩子们,”珠世躬身致歉,“我听他们说了,您之前帮助吉田小姐斩杀过一只恶鬼。”
小林鹤意识到了什么,她仔细感受,发现珠世有一股和童磨相似但又有微妙区别的、怪异的气息。她的手抚上了额间,苇的灵力视角开启,一点几乎要消散的淡淡腐臭气息浮现在她眼前。
珠世也接着道,“我和您刀下的那只恶鬼,以及前来追我的仇家,我们都是同类。”
他们都是恶鬼。
小林鹤捏紧了刀柄,这个举动被始终留心观察她的妓夫太郎看到了,男孩自被巫女点破后第一次开口,“珠世医师和他们不一样,她帮了很多人。”
小林鹤深吸了一口气,“我相信你们。”
她的手渐渐松开,将大太刀解下,放到了一旁,展示出自己的信任。
妓夫太郎抿了抿唇。
珠世接着解释下去。她自称原本也是童磨现在主人的手下,受到其蒙骗犯下不少错事,醒悟后便借机离开。因为背叛了那人,所以她也一直躲藏在恶鬼们的视线外。此次是为了一个可怜的女人看病,谁知女人竟然是万世极乐教信徒,在日常向教主倾诉之时女人将这桩幸运之事说了出来,因此才会引起了童磨的注意。
“追捕我的人是上弦之陆,鬼王无惨手下的十二鬼月之一,实力高强,因此我来不及从吉原逃走,就只好先躲在谢花兄妹这里。”注意到巫女失神的表情,大和抚子一般的美丽女子担忧地看向她,“巫女小姐,您怎么了?”
巫女抬起头摇了摇,示意自己无事。
可她心中并不是这样想的。
鬼王……上弦之陆……这些熟悉的词语,让被她找回的大正记忆又一次从心头涌现。巫女按捺下心底的情绪,明明隔了一百多年,可是大正时期的恶鬼,在此时同样出现。
还有眼前的珠世,与两百多年后的画像一模一样。
想起恶鬼唯独惧怕太阳和紫藤花的特性,所以,恶鬼竟然是不死的吗?
巫女是这么想的,也这么问出口了。医师珠世垂下眼,肯定了她的想法,“没错,鬼就是这样一种逃离死亡的可悲生物。”
“不死难道不是好事吗?”小梅不懂为什么珠世的脸上那么悲伤。而且小林鹤能够感受到,比起浮夸的童磨,珠世是真切地从内心感到痛苦。
“因为想要不死,付出的代价太痛了。”想起被变成鬼后丧失理智的自己杀害的亲人,珠世心中只有无限的后悔与悲哀,以及对与无惨的痛恨,她紫色的眸子仿佛在哭泣,“小梅想过会和太郎永远分开吗?”
“什么?才不会!”女孩儿马上斩钉截铁地回答。
“但是鬼王会取走你的情感,肆意玩弄你曾经最珍视的存在,再假惺惺地说他已经满足了你的心愿。鬼王就是这样一个人。”珠世摸了摸谢花梅雪白的发丝,“所以小梅,不要相信他的谎言,因为不死而付出的代价,会更令人难过。”
在似懂非懂之中,女孩准备入睡,可不知是不是今天谈论了很久的恶鬼,让白发的小姑娘迟迟无法入眠。她碧蓝的眼中有一丝恐惧,还在畏惧着珠世口中描述的鬼王。小梅最害怕的不是吉原难捱的冬天,而是与哥哥妓夫太郎分离。
“巫女大人……”幽暗的灯火下,沉静的巫女是那样可靠,小梅嗫嚅着叫了一声。
小林鹤走过来,掖了掖她的被角,“怎么了?”
“我,我睡不着。”
巫女坐在她的床头,隔着被子轻柔地抚摸女孩的脊背。她想了想,说道,“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小林鹤偏过头,透过纸糊的窗户能看到一个模糊的月亮光晕,她熄了油灯,月亮顿时更加明显一些。
巫女的指尖指了指月影,对白发女孩轻声讲述睡前故事,“小梅知道月亮为什么会发光吗?那是因为在月亮的地面上,有人种上了满满的银光草。他每天都要给这些银光草翻一遍,有时候偷个闲,没有把银光草全翻过来,月亮就要暗下来一块。”*
女孩小声道,“那他岂不是经常偷闲,弦月、残月,每个月都只有一天是满月。”
小林鹤干脆顺着女孩说,“是呀。可是月亮那么大,银光草那么多,又只有他一个人要去做翻草这项工作,所以我们就原谅他的偷懒,好不好?”
梦幻中,在银光闪闪的绒草包围下,谢花梅放缓呼吸,陷入了睡眠。
第90章 野村与复仇
和安眠的小梅不同, 巫女没有丝毫睡意。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今天听珠世医师提起了“鬼王”和“上弦之陆”这些耳熟的名字,过去的回忆在她的脑海中浮现。不过似乎有些差别,巫女想, 恶鬼是可以幻化出不同人形吗?它能改变性别吗?还是说,继承同一个名号的恶鬼也不尽相同?
而且, 小林鹤也觉得, 珠世小姐的身份让她感到似曾相识。
这并不是说她之前就认识珠世小姐, 而是鬼女医师的身份让自己有一种既视感, 仿佛在哪儿听说过……巫女陷入沉思,那段大正时期的回忆也缓缓涌上心头。
小林鹤斩杀的第一只鬼,远没有什么十二鬼月之类强大的身份, 甚至比起杀死吉田友人的那只金耳环恶鬼都弱小得多,那只是一个刚刚从半人半鬼的存在转化为鬼的家伙。
彼时小林鹤被讨债者从原本的村子带走, 卖去了宿场, 也就是现在人们口中的旅馆。她干着数不完的杂活, 没有任何私人报酬,只能获得一点食物草草果腹。就连每天的吃食都少得可怜, 饿着肚子的鹤在又一个睡不着的夜里,从草席上起身, 感到有什么东西戳了戳她的脸。
女孩儿一抬头, 看到了一张干饼子, 以及仿佛全然不在意地随手递给她食物之人。
是野村。
野村是寄生在宿场的游女,靠着从港口来往的水手渔工们身上扒下一层油水来生活。她的姿色不算一流, 加之来往的都是些没什么钱的底层百姓, 也就堪堪吃口饭。而宿场老板要抽走的部分却越来越多, 在和老板大吵了一架后,想起听路过的商人描绘得天花乱坠的繁华吉原, 野村得知有人刚巧要去江户时,她眼珠子一转,拿定了主意。
“我要去吉原。”野村这么对鹤说道,口吻天经地义,“你收拾一下东西,明天晚上就逃跑。”
野村没有问过小林鹤的想法,也不需要问,这么一个饭都吃不饱的小家伙,除了自己,谁还会有心思养她?
野村在之前就听说过小林鹤的名字,是从那个为自己求来医生的男人口中知道的。那个男人从来不找她们这些游女,手中的钱攒得很紧,自称要早早还清债务。招徕不成的游女们都在私下骂过他穷鬼。
那天野村也是走投无路,实在没什么法子了,才会拦下这个清瘦的男人。谁知,他竟然真的想方设法为自己带来了医生。
他没说花了什么办法,但同样都是穷苦人的野村当然明白,这一切都没那么容易。
“让我报答您吧。”油灯下一脸病容的游女低声说道。
男人想了想,“我有个女儿,叫做鹤。鹤她听说小樽商店街上一家店里的洋点心很有名,叫蛋糕,好奇得不行。可是我找不到那家店在哪儿,野村小姐想来消息灵通,那就麻烦你给我指路吧。”
他们只接触过这一次,再听说那个男人的消息,就是从他已经被卖到宿场的女儿,鹤的口中了。幼小的鹤说,男人病死在了船上。
“东家说,我父亲是身体太差。父亲一干活就累倒了,然后生了病,治不好,病死后,他就被扔到了勘察加海里。”女孩儿瞪着圆滚滚的大眼睛,消瘦的小脸挽留不住眼泪的滑落,“可他明明以前身体很好的,是村里有名的种庄稼好手。”
“一个穷鬼,死了就死了。”在宿场老板监视灯一样的眼神中,野村故作不在意地说道,“这世上总有能吃饱饭的地方。”
她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帮助小林鹤,是报恩?可她向来都被称作薄情寡义,别人骂她几天过去就翻脸不认人。那也许是施舍?养这么一个小女孩和养个宠物的花费差不了多少。
所以在决定前往吉原时,野村丝毫没有询问小林鹤的意见,直接对女孩道出自己的决定。
偷跑很顺利,他们跟上了去东海道的商人队伍,不差这一大一小两个人的容身处,更何况野村还有用来抵路费的酬劳。
在有人调笑着指向小林鹤问野村“你出门还带着女儿啊!”之时――
时年才二十岁出头,放到现代大学都没毕业的年纪的野村啐了一口,挡住了鹤,“我哪儿来的那么大的孩子!”
她才不要年纪轻轻就当上别人的妈,她和那只鹤明明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野村想,她和他们父女这种人,本来也不会有什么关系。
于是野村说,“那是我的朋友。”
“什么?你和这种小鬼头交朋友!”别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可这时,野村才认清了自己的内心。原来就算是薄情寡义的游女,也会寂寞,也会想要……朋友。
就在这天,小林鹤交上了一个年龄相差十几岁的朋友。她同产屋敷和光先生讲过,友情与年龄没有关系,因为鹤能感受到人的真心。
吉原的生活远没有幻想中那么好,也许人们就是会对远方的事物抱有美好的憧憬,天性如此。
姿色一般,又带着个拖油瓶,在吉原这个以美丽为最重要的衡量标准之处,野村就被赶到了最贫瘠的地方,罗生门河岸。
“总归是比在小樽的时候要强点儿。”她不知是安慰小林鹤还是在安慰自己。
然后有一天,野村突然满面红光,“有位先生肯出好大一笔钱,只要在他那儿待几天。”
等待的日子让人心生不安,鹤常常趴在门口看向路上是否出现熟悉的人影。几天后,野村回来了,鹤看到她苍白得诡异的皮肤,以及变得尖利的指甲。野村白天夜晚都在哀嚎,就好像身体里面血液都在燃烧一样痛苦,尖锐的牙齿把自己的嘴唇咬得鲜血淋漓。
“他给我注射了奇怪的东西,鹤,我浑身都好疼,好疼啊!!!”
怎么办?野村是怎么了?
罗生门河岸狭窄的切见世中,最低等的游女日日在漆黑的屋内痛苦的哀嚎。野村在稍微清醒一点的时候,就是对着菩萨不停地祈祷。这里毕竟是深受浅草寺影响的吉原,寺内那尊有着神异传说的菩萨同样深刻影响了在吉原讨生的游女的信仰。
“救救我,菩萨救救我,我好痛苦啊!”低贱如泥草的游女一日日祈祷,没能带来任何改变。起初,小林鹤跟着野村一起祈祷,可是能有什么用呢?她很快就停了下来。
那尊端坐在华丽殿宇内的神像,给浅草寺带来了源源不断的香火,带来了络绎不绝的香客,带来了五重塔上华丽的金顶与富丽堂皇的阔气庙宇。甚至带来了更多的前往吉原的客人。
因为前来浅草寺参拜是要保持洁净的,可离开寺庙之后,正是他们寻欢作乐的好时候。
吉原是一座官办的游女之城郭,这里面涌动的大笔利益自游女身上榨出,源源不断地输送出去,又何时会停息呢?
又怎么会有人在意,罗生门河岸,最低贱的游女的哭喊呢?
鹤想,她要做一些有用的事情,一些除了在原地祈祷奇迹发生以外的事情。
大家都说野村是病重了,鹤跑遍她能跑到的所有地方,也找不到一个能治好野村的医生。
直到路过的时户屋须磨新造听到了鹤描述的特征,把小女孩拉倒人少的角落。须磨慌里慌张地说道,“你是遇到鬼了吗?在哪里,我要告诉天元大人。”
“不,没有!”鹤第一时间否认了。故事里吓人的鬼怪,怎么会和面恶心善的野村、她的友人,有关系呢?
可是当晚,在地板的空隙中,衣带摩擦的O@声响过,之后是两个人交谈的声音透过不知哪里的甬道传了过来。
“搞什么,你对鬼血的研究实验还没好吗?当心鬼王大人感到无聊了,把你丢到一旁。”这是个高傲的女声。
一个刻意恭维的男声响起,“比起您堂堂上弦之陆这样强大的鬼,在下不过是区区半人半鬼的可怜人罢了,能力远远不如您。在下的研究还要花些日子,恳请上弦之陆大人继续庇护在下。”
上弦之陆不耐烦道,“要是想保住你的性命,鬼女给你的血就够解决你的绝症问题了,谁知道你投靠鬼王大人是不是存心探听消息?”
“鬼女医师的血是能让在下活下去,可也仅此而已了。”那人狂热地说道,“自从听闻有鬼王这样强大的存在后,在下怎么能忍得住明知有更高级的鬼血却不去求取?鬼王大人放心,我必然会研究出来鬼女医师的血液究竟有什么区别,弄清楚她是靠什么脱离鬼王大人的!”
“罗生门河岸的那个游女都快死了,你研究出什么了?”上弦之陆不屑。
“放心吧,在这里最不缺的就是素材。说起来,那个女人还养了个孩子,现在恐怕也没人管了吧。”
鹤逃跑了,在寻找研究素材的半鬼实验家抓到自己之前,她从罗生门河岸跑了出去。天色黯淡,红灯招展,鹤尽力跑到人最多最热闹的地方,好几次她似乎都能看到那个男人诡谲的身影。
仲之町灯火通明,宛如白昼,在艳艳红灯下,时户屋的花魁太夫,鲤夏正在进行盛大的花魁道中。
她头上插满金簪,脸上妆容艳丽,身穿华丽至极的打卦,四米长的丸带上织出繁复的花纹。在灯笼的光照下,鲤夏宛若秋水一样盈盈动人的眼眸和脸色苍白眼神慌乱的小女孩儿对上视线。
鲤夏花魁以袖掩口,轻声对打伞的见世番说了句什么。
之后,一个年长的女人走过来,把鹤带到了时户屋。也是在这里,鹤又一次见到了须磨新造。
“我有你口中‘恶鬼’的消息,”那张瘦弱的小脸上有着与之不符合的坚毅眼神,鹤说,“请将恶鬼的弱点告知我,我就把听到的全部消息都告诉您!”
于是,鹤拿到了一柄染着紫藤花毒液的苦无,以及关于阳光的秘密。
鹤在白天返回罗生门河岸,见到了藏在漆黑的切见世深处,痛苦哀嚎的野村。
“哪怕就是死去也好,让我结束了这场痛苦吧!”野村哭喊到,墙角有破碎的瓷片,身上是缓慢愈合的伤口。
鹤跪坐下来,握住游女指甲尖锐的手,她说出了那个关于阳光的秘密,泪水盈满眼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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