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阵……阿阵……”她哭着喊他的名字,完全还是一个茫然无措的孩子,脑子里一片空白,惊吓过度,情绪起伏过大,身体又开始冒红灯了。
少女感觉呼吸不畅,意识模糊,于是紧紧揪着他的头发,用尽力气,说自己不要逃跑。
黑泽阵没说话,抱起她快步走上三楼,打开床头柜里的抽屉。
过去几年的每一天,三哥都在帮她们买票,附近城市的所有航班,一张张机票堆满了整个柜子。
黑泽阵闭了闭眼。
这个一直没有什么表情,看起来情绪起伏不大的少年,此时此刻显得那样哀伤,因为他眼睫湿润,手掌颤抖。
但只是短暂的呼吸了几次,他就迅速恢复了冷静。
这个时候的机票并不是这么好买,需要预约排队,等待审核和出票,谁都知道大哥是多么傲慢的一个人,不会提前做这种狼狈逃跑的准备。
所以要快,要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之前离开。
但是也要隐蔽,要在眼睛少的深夜。
她身体弱,此时此刻烧得厉害,医生进进出出,给了遮掩视线的机会。
意识模模糊糊的,听见阿阵说二嫂和小侄女已经上了飞机,听见说三嫂嫂带着很多珠宝首饰离开了,没有拿机票,听见大嫂坚持留在家里,说要给大哥办葬礼。
每次生病,世界都会变得五彩斑斓,光怪陆离,就好像灵魂不属于这个身体,唯一能够让她确认自己存在的,她精神的锚点,是一抹漂亮的银白。
她紧紧捉住他银色的、漂亮的头发。
“阿阵……阿阵……”
他俯下身,侧耳去听,听见她哭着说:“让她走、我、我留在家里……我会、我来……”
“我、父亲,我是父亲的孩子,是、卢西安诺家的小女儿。”她用低微的、模糊的气音说道:“我、不要,像,丧家之犬一样奔逃。”
少年看了她很久,看着她苍白的脸色,脸上的泪痕,和脆弱的、不堪一击的身体。
矮小的骨架里,装着一颗金子般的心。
“好。”
他低头亲吻她的手背,像是中世纪最忠诚的骑士。
“我在您身边。”
第43章 看门的狗
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葬礼。
卢西安诺的几个儿子都不在, 只剩下一个小女儿。
她今年才14岁,个子并不太高,脸色苍白, 眉宇间带着浓郁的病气。
她穿着黑色的丧服, 带着头纱, 就算戴上了黑色手套, 但任谁都看得出来, 那是一双握不稳枪的手。
但在这种时候, 她的脊背不曾弯折一丝一毫,就算是敌人站在她面前,她也能给出微笑, 没有显露出一丝狼狈, 实在是叫人有些感慨。
――卢西安诺家的孩子们, 是真正的绅士和淑女,有着足够优雅的身骨。
可惜那块刻着鸢尾花的家徽还是逐渐蒙上了灰尘。
这是车轮往前行驶的必然, 西西里人曾经统治着大半个美国,但现在, 那一套老旧、苛刻的规则已经不适用了。
绅士已死。
但面前好像还有一个――少年穿着黑色西装, 沉默地站在她的身边, 半长的银发扎起来,从一侧的肩膀垂落到胸口, 一个标准的中世纪绅士。
卢西安诺小姐的下属, 掌管着家族的宝石生意, 一年前他刚露面的时候, 谁都以为他只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伙子, 但很快,他就让所有人都记住了他的代号。
他们管他叫手套先生。
这几天里, 许多人对他抛去了橄榄枝,但就像是一个真正的西西里男人那样,他展示了绝对的忠诚。
真可惜。
谁都知道卢西安诺要不行了。
所有人都在等着撕咬这块巨兽,等着分食这个庞大的尸体。
但没人愿意在这时候做出最后一击。百足之虫至死不僵,没人愿意在这个节骨眼上多生事端,去承受这个家族凶猛的反扑,就像他们会让老教父安然在家里病死一样,用家族顾问的话来说,这叫做规避风险。
“请您节哀,我亲爱的小姐。”
绘梨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个亲吻自己手背的人了。
她的病还没有好,看东西有点模糊,听声音也不是很清楚,所以其余的事情都交给了阿阵,她只是站在这里,给哥哥一个葬礼。
给他父亲没有用上的漂亮黑金马车,直升机,一整个城市的花瓣雨。
她撑着墙,站在圣堂恢弘的大门前,看着漫天飞舞的玫瑰花瓣,看着浪漫的、满目的嫣红,心里清楚地知道,卢西安诺家族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这个葬礼,告别大哥,也告别那一面家旗。
巨兽的崩溃或许就在下一刹那,她无意将其再次拼凑起来,也知晓自己没有能力做到那样的事,她有自知之明,也绝不愿意和那些下贱的人为伍。
她摘掉被亲吻过很多次的手套,将其丢进垃圾桶,然后抬眸看向夜晚之前,将要落下的太阳。
风将花瓣带进小花园里,少年为她披上外套,她回头看了看他,然后把脑袋埋进他的肩膀。
“阿阵。”
她问:“你会永远陪着我吗?不管以后去哪里,我们会一起流浪吗?”
“不会让您流浪。”
他帮她把风衣拢紧,说:“我会在您身边,小姐,无论明天的太阳是否升起。”
她感到安心了许多,父亲的眼光很好,阿阵或许比她的哥哥们还要出色,因为他现在才16岁,就拥有了让人惊讶的沉稳。
在离开之前,她想尽最大的努力,让父亲忠心的骑士们安然退场。
但他们好像并不愿意这么做。
就像大嫂那晚执意不肯离开一样,谁都知道,家里需要一个守门人。
他们想留下来,留在这里,为他们效忠的家族做最后一件事。
“我们已经回不去西西里了,小姐。”
拉里叔叔摘下帽子,挂上风衣,坐在书房的单人椅上,神色怀念:“当年我13岁,就和您差不多大。在巴勒莫最西边的酒馆门口踢球,看不惯教父那副小少爷的模样,于是把球踢到了他的身上。”
“教父看过来,笑着说我的球技很好,那是我们说的第一句话。后来他请我喝了我人生中的第一杯酒,白兰地,4欧元。”
他因此将友谊和性命献给他。
绘梨捂住脸,她一整天都没有哭,但是现在,听着拉里叔叔怀念的话,又想到了不论什么时候,当她走进来,总是会第一时间把百叶窗拉开,不让她瞧见一丝黑暗的父亲,眼泪就不断从指缝中坠落出来。
她弯着腰,感觉苍白而又无力,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还可以做什么。
“除了送您安全地离开,小姐。除了这个,我们还想留下来清理叛徒。”
拉里站起来,冷冷地说道:“里卡多,那个畜生。我可怜的两个小少爷,躲在后备箱里,女仆到处找他们,远远看见他从车库里走出来,问他有没有见过孩子们,他说没有!我亲爱的小姐,他已经被魔鬼夺走了躯壳。”
里卡多……
即使早有猜测,但真正听见的那一刻,绘梨还是感到无法接受。
为什么?
家族的顾问,父亲的养子,她的家人,他为什么要背叛父亲?难道就因为大哥的那些话吗?
她脑袋眩晕,感到快要不能呼吸,滔天的恨意几乎将她小小的身体彻底掩埋。银发少年在这时候握紧她的手,和她十指紧扣,给她人类的温度。
“我会杀了他。”他说。
“那是只足够狡猾的泥鳅。”
拉里看了他一眼:“这不是一时半会能解决的事情,走吧,小姐,离开这里,别在意我们这群看门狗。”
接着,他重新戴上帽子,握紧手里的枪,露出一种兴奋,叫人悲哀的兴奋,像是一只准备咬人的老疯狗。
“小姐不在这里,我们就不必畏手畏脚了,来吧,来吧!该死的美国杂碎,我已经忍他们够久了!”
绘梨被塞进了车里。
隔着车窗,她哭着拼命伸手去捉拉里叔叔的衣角,被阿阵抱了回去。
车子启动了,她哭着回头看,车轮带起尘土,叔叔摘下帽子,给她行了最后一个告别礼。
家养的狗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汪汪叫着来追赶车辆,不肯放弃,却离后视镜越来越远。
少女捂住脸,崩溃地,像是孩子那样大声哭出来。
**
坐了很久的车,坐了很久的飞机,后来又上了船,三个月之后,他们来到了横滨港。
这里是一座漂亮的城市,有着叫人眼花缭乱的炫目灯光,租界里的房子很有欧洲风格,文化交汇且包容,她穿着小洋裙走在街道上,并不显得突兀。
少年带她去吃了正宗的意大利菜,据说店主来自西西里。
她兴致不太高,在她心里,家里的西西里口味才是最正宗的。
“抱歉,小姐。”
少年点了很多甜品,一道道推到她面前:“我只是觉得这些小点心或许在思念您。”
“……”
她看了看面前的点心,又看看他,低下头:“好吧,我想你说的对。”
坐了好久好久的船,她这辈子都不想再吃橘子和海鱼了。
吃过饭,在附近随便逛了一会,购买了一些必需品,他们就来到了酒店。
新格兰德,很多日式西餐的发源地,是奢华的西洋风格,又巧妙地融合了许多东方元素,但她现在完全没有心思看漂亮的壁画,低着头,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只是紧紧牵着他的手。
阿阵在船上学了一点日语,但也许听起来很别扭,服务员直接换了英文和他们交流。
谢天谢地,她终于听得懂阿阵在叽里呱啦什么了。
服务员把他们当成了情侣,阿阵没反驳,她知道这是他不想节外生枝,但还是感觉有点怪怪的。
“小姐,我们可能要在日本待上一段时间。”
这是一间双床房,有一个很漂亮的落地窗可以欣赏夜景,绘梨坐在单人椅上,黑泽阵开了一瓶甜汽水给她。
“您喜欢这里吗?”
“不太喜欢。”
她躲进他的衣服里,像是找不到家,所以胡乱往人怀里钻的小动物。
“我只喜欢家里,我想家里的飘窗了,你还记得吗?我们总是在上面一起看书,你给我削讨厌的苹果。”
“当然记得,我的小姐,那些事我至死都不会忘记。”
少年将她抱起来,走进浴室给浴缸放水。
这段时间以来,他已经掌握了单手抱着她,单手做其他事情的技巧,包括剥橘子,也包括杀人。
“但那已经过去了。”
他低头看了看她,显得有点温柔:“小姐,您以后将要行走在阳光下,安稳地长大,这是您哥哥们的遗愿,他们只希望那是美好的回忆,并不愿意为您的天空带来阴霾。”
她抱紧他的脖子,蹭蹭他的脸颊,小声说自己知道了,说自己会努力的,但脸上没一会就挂满了泪水。
黑泽阵看了她一会,抬指抚上她的脸颊。
“请告诉我,要怎么做才能拭去您的泪水?”
“我也不知道。”
她哭着说:“我只是好难过,阿阵。”
他想了想,最近的生活实在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里卡多也在这里。”
“……什么?”
她一下子不哭了,露出惊讶的表情:“阿阵,你、你怎么知道?你要去捉他吗?那会不会很危险……”
“这些事情不必您操心,我的小姐。”
他看了一眼浴缸快要放满的水,语气平静,像是在谈论明天会是什么天气:“我会将他的头颅献给您。”
那是一个热闹的夜晚。
繁华都市的最深处,灯红酒绿,地下室里藏着一只老鼠。
夜深人静,小姐已经安稳地睡着了,黑泽阵一步一步往下走,听不见窃听器那头她的呼吸声,只感觉周围喧闹得令人作呕。
地下室里面的男人正在酗酒,但喝得烂醉也没有影响他的判断力,听见脚步声,他眼神瞬间清明了许多,拿起了藏在茶几底下的枪。
门被敲响了。
男人吞咽口水,走到一个最容易射击的位置,高声问:“是谁?”
那边的声音有点小声,人的惯性――下意识弯腰凑近去听。
就在这个时候,一枚子弹从他身后射了过来,打断了他握枪的手。
里卡多瞳孔紧缩,回头看,银发少年正站在客厅里,身影高大,完全遮住了落地灯的光,显得像是从地狱上面爬上来的修罗。
“你是怎么进来的?”他颤抖着问。
少年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趁他惊讶的时候,又冷静地补了两枪,击中了他的两边膝盖。
接着,他大步走过来,先是用力踹了他一脚,然后脱下皮质手套,扯住他的头发,用力将他的脑袋往墙上砸,直砸了好几下,才将他松开。
“理由。”
枪口抵着他的脑袋,少年的声音听起来冰冷至极:“虽然我不在意老鼠的遗言,但小姐需要你背叛的理由。”
理由……
里卡多眨了眨眼睛。
他背叛了他的一切。
这几个月,他到处躲藏,整日里喝得烂醉,既不敢回去认罪,也不敢看任何的新闻和报纸。
“没有什么理由。”
他说。
被用力扇了两巴掌。
“我审讯的手段是教父亲自教导的。”
那个和蔼的,一直以来带着浅浅笑意的男人。
少年问:“想体会一下我学到了什么吗?”
听见这句话,里卡多露出了惊恐的表情。
“是一个组织。”
血液滴进眼睛里,男人费力地眨着眼睛。
“一个神秘的组织,里面的成员都用酒做代号。家族的药厂里有他们想要的东西……”
“那个组织非常强大,就算整个美国的黑手党加起来都不足以与之匹敌。我也不想的,但是那太可怕了!他们给我吃了一种药,那太可怕了!!!”
说到最后,他用力发起抖来,像是完完全全陷入了恐惧里。
黑泽阵冷着脸把他拽到卫生间里,看了一眼马桶,最后还是耐心地等洗手台放满水,然后一次一次将他的脑袋按下去。
反复多次,男人终于从那种状态脱离出来。
“线索。”
黑泽阵说:“你是教父的养子,应该能记得住这些。”
“是……我记得。”
他哭着说了一会,接着又颤抖起来:“小阵,他们太强大了,不是人类的能力足以对抗的……你带着小姐逃走吧,只要家族覆灭,他们拿到药厂,剩下的人就都可以过上安稳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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