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力点着头,将脸上杂乱的头发分到耳后,露出自己的脸来。
开门的是文思思的爷爷,他一下把解言拉到屋里去喊道:“桂妹子,不用打电话叫人了,是解言,快拿干毛巾来。”
里头是文思思她奶奶“哎”的一声应下。
解言却连忙摆手,慌乱的比划着手语,文爷爷看不懂她的手语,只能察觉出她慌张情绪。
文思思出来的恰到好处,她听见动静披着外衣出来,看见解言顿时惊大了眼睛:“解言……你怎么在这?”
解言如获救星,她连忙和文思思又比着手语,文思思迷惑的神情一下子震惊:“爷爷,解言说解爷爷晕倒了,怎么叫都叫不醒。”
解言点着头用捂着脸哭,思思连忙上前不顾她身上湿冷去拥住她安慰她。
文爷爷平时和解耀宗也有些交情,此时听了也是焦急万分,让思思奶奶留在家里照顾两个女孩,自己拿着手电去村里叫人去了。
思思奶奶拿来干毛巾给解言擦拭湿头发,她轻声细语安慰解言:“没事的啊,大家都在呢。”
思思也端来热茶给她喝,她身上湿透的衣服早被换下,可仍然冷得牙关吱吱作响。
鸦青色眼睫不住的颤动,往日鲜红的唇瓣此时泛着惨白,她失了生气,像一尊没有感情的人偶,呆呆傻傻的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有眼眶下不住滚下的泪珠证明她尚有意识。
思思拿着碘酒棉签给她手心伤口消毒,抬头看她那落魄样子,心里也针扎似的疼。
解耀宗很快被人从山上抬下来,解言听到动静匆匆跑出去,看着解耀宗躺在担架上。
那垂暮老人,双眼紧闭,脸色青白,泛着一股死气。
来不及等救护车来,可这大雨夜谁又敢冒雨送别家的人去医院?一个年轻人看着站在旁边正垂泪的少女,楚楚可怜。
下意识道:“我开车送县医院吧。”
解言的眼睛一下子绽出光来,不停的鞠躬和他道谢,这才和他一起上了面包车。
解耀宗也被人抬在道面包车后座躺下,解言蹲在旁边,紧紧握着他的手想要去搓热,每隔几分钟就去听他心跳。
虽然微弱但仍然有,她不断地幻想:问题或许不大。
也许只是低血糖,班上有几个女生低血糖时也会晕倒像这样。
但到医院后急救室医生的话打破了她的幻想。
“有呕吐过?”
解言点点头。
“病人有高血压病史吗?”
高血压?她想起他常吃一种白色圆圆药片,吃了好几年,好像就是降压药。
她迟疑的点点头。
医生顿了一下,这才意识到眼前这女孩是哑女,他没说什么掏出手电去看眼睛瞳孔,
半响才叹了一口气:“太迟了,瞳孔发散,心跳呼吸也都没有了。”
太迟了是什么意思?
解言愣住了,如遭雷击,怎么可能?
明明刚刚在车上她还能感觉到解耀宗胸腔有心跳搏动,怎么现在就换来医生冷冰冰的“太迟了”三个字?
她并不相信的去重新趴在解耀宗身上去听他心跳,又反反复复去探他的呼吸。
什么都没有。
她一下子瘫软在地上,她不明白怎么会这样,明明睡觉之前他还说等她以后带男朋友回来,为什么一瞬间竟然就天人永隔。
旁边医生仍在说话:“有高血压病史的话之前又有呕吐症状,不排除是高血压引起的脑出血,很多老人患者半夜起床过猛就会容易诱发。”
“当然,如果想要确认死因,还是要做脑部CT。”
解言并未有回应,她平静的有些出乎医生的意料,又太安静,安静到医生和护士都默默离开把这角落的空间留给她处理情绪。
她将解耀宗的手捧在掌心,将脸贴在他已经冰冷僵硬的手上。
这双手粗粝,丑陋,指节粗大,关节处甚至扭曲变形,干过农活,握过粉笔,磨过药材。
可这双手也曾经拂过解言的脸庞,给她梳过头发缝过衣服,更在她青春期生长痛的时候会彻夜给她按摩小腿。
这双手曾经牵着她长大,而现在手的主人却在泛着刺鼻消毒水的白色急救室一睡不醒。
她跪坐在地上握着解耀宗的手,她以为自己早在之前就哭干了眼泪,可眼睛刺痛,眼泪又不受控制的流下来。
旁边的一个年轻女人因为心跳骤停抢救失败,心电监护仪的心电图拉成一条冰冷直线,她的家人们家从外面推开急救室的门围着她。
抱她,亲吻她,和她告别。
他们放声大哭,哭声汇作一团,那么让人心疼,和她这边的寂静形成鲜明对比。
解言失神听着,心想爷爷这一辈子可真不幸啊。
辛苦操劳一辈子,去世前唯一的儿子不在身边,她这个孙女在身边又有什么用?
她是个天生的残废,连哭都不能为他哭一声。
她自怨自艾,她憎恨自己的父亲,也厌恶自己。
她宁愿拿自己的寿命去换解耀宗回来。
上天要么夺走她的聪明,要么夺走她所谓的美貌,为什么要夺走她的声音。
她只是想做一个正常人。
她守着解耀宗到天明,双腿跪在冰冷的地板上僵硬的毫无知觉,中途医生护士来过几次。
问她家里大人什么时候来,她摇头在纸上写下:没有大人。
他们更加怜惜她,问她是不是要把解耀宗拉回去举办葬礼。
她摇摇头,询问了他们殡仪馆的联系方式。
她知道解耀宗不会想土葬在文山村的,他不是这里的人,他的家不在这里。
她要把他火化,她将来要带他回家的。
旁人劝阻她,这地方向来以土葬最佳,可解言不是匆匆胡乱决定的,她是经历过深思熟虑的。
她不能把解耀宗留在异乡。
文校长比殡仪馆的车先到,是解言早上托护士打电话请她过来的。
她也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了,到了医院太平间后一下子抱住解言,她摸着解言瘦削的身子,眼睛不忍的看了最后一眼躺在推床上的解耀宗。
“好孩子,你已经做了你该做的,解老师在天之灵也会感到欣慰的。”
她帮解言缴纳了所有的医疗费,然后陪着解言送解耀宗一起去殡仪馆。
解言以为殡仪馆会很安静,但其实众人来来往往,杂谈喧闹,这亡人离开之地和活人世界并没有什么区别。
文校长去给解耀宗买来寿衣,两个人在休息厅给他擦拭身体换寿衣的时候,解言整个人一边颤抖一边落泪。
他身体太过僵硬,她怎么也不能给他穿好衣服,还是工作人员过来帮了她忙。
她一边哭一边鞠躬谢谢别人,然后看着解耀宗被推走。
解言和文校长坐在大厅,电子屏上滚动着鲜红色的字,红色刺的她眼睛酸涩不止。
“6号解耀宗男 泰安火化中”
“温暖人生最后的旅程”
泰安是火化炉的名字,解言视线朦胧的看着那两个字,要是他真的一世泰安该多好。
解耀宗,生于一九四四年七月十一日,故于二零一三五月十一日,终年六十九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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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沉痛的一章。
大概今天就一更吧。
明天见。
第19章 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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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耀宗的骨灰被装在白色的小坛子里送到解言的手上,解言紧紧抱着这骨灰坛流泪。
怎么这么轻?
明明那么大一个人,经由火一烧,便只有小小一坛。
解耀宗的掌心温热似乎还在她脸颊处尚存,但骨灰坛的冰冷刺骨又提醒她对方已经离去。
人死了,什么都没有了。
文校长问她要解佑为的电话,父亲去世,做儿子的怎么能不知道。
可是解言不肯,解言怨恨他,她垂着头在心里咒骂解佑为。
她会什么骂人的句子,不过是混蛋,不孝子、烂人这几个词来回转换。
文校长见她这个样子,也叹气:“解言,你爸爸也很苦的,你不要怪他。”
又是这番话,以前解佑为不回家她伤心难过解耀宗也是拿这样的话来劝她:“言言,你爸爸受的苦是别人无法想象的。”
她疑惑,但他们又从不告诉她原因,村里人似乎都知道这个秘密,就连那个恶魔一样的文贵生也曾透露过只言片语。
可她不知道真相,要她怎么去理解?
曾经四五岁的解言不理解,如今十四岁的解言更加不理解。
她仍然顽强固执的不肯把电话号码交给文校长。
但文校长有办法,她见证了解言整个小学生涯,她知道这孩子柔软之地在哪里。
“如果解老师还在,他会希望佑为回来送他最后一趟。”
她这话说出来,解言又哭,苍白的面孔旧泪未干新泪又流过,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变得这样脆弱又敏感。
也许意识到从此以后自己孤身一人,实在落寞到可怕。
文校长耐心等她哭完,再把纸笔递给她,解言将骨灰坛小心翼翼的放在一旁,握着笔将解佑为的电话写给她。
文校长特意避开她打电话,解言又紧紧抱起骨灰坛坐在一旁。
但很快她又折返回来,疑惑问:“解言,你写错号码了吗?”
她打了好几次,次次都被提示是空号。
解言一怔,旋即摇头。
文校长看到她的反应,显然也想到了原因,解佑为早已经抛弃掉旧号码,她终于也低声骂了一句:“不孝子。”
文校长带着解言回了文山村,送她们回去的仍然是之前送解言来医院的那个年轻人,解言对他很歉疚,之前到了医院她都没顾上对方,也不知道他昨晚上在哪里休息。
“这是英杰,是我表弟的儿子,以前也在文山村小学读书呢。”她是这样和解言介绍的。
“我见过你几次,我小学毕业那一年你才刚刚读一年级,班里的同学都说一年级里有个小姑娘很漂亮呢。”文英杰一边开车一边笑道。
听到他这样说话,解言才看了他一眼,但她毫无印象。
倒是文校长说:“六年级的事记那么清楚,后面怎么书都不读了。”
“读不下去了呗”他毫不在意道。
又笑:“表姑,不是人人都有美林表姐那样的好脑子。”
文美林名牌大学毕业,嫁到港城做了富商太太,又从富商家族企业做高层领导,都说她是山窝里头飞出的金凤凰。
他们闲谈,大多时候也是在没话找话,时不时窥看解言神色,都怕她太沉默难过伤心。
解言只是坐在后座平静的望着窗外,将骨灰坛抱在怀里摩挲着。
山往后倒,车往前开,人终究也是向前的。
回了文山村,文英杰又得了文校长的命令充当劳力将买的东西背到山上去。
解耀宗虽然已经火化,可灵堂还是要置办,解耀宗曾经也是受人尊敬的解老师,也是文山村的一份子,别人也是要来吊唁他的。
灵堂布置在正房的堂屋,解言将骨灰坛放在文秋叶遗照下的桌子上,桌前点上香烛,桌下铜盆里烧着新折的黄纸钱,满屋白幡也哀哀戚戚的随风而动。
文校长将裁好的孝衣给她穿上:“你爸爸不在家,你是你爷爷唯一的孙女,这几天就要你辛苦了。”
解言点头,听着文校长和她讲着这边丧葬礼仪风俗,她虽然难过却也认真听着不敢落下,她不想到时候失了礼数然后让别人笑话她家的家教。
文英杰也已经又从文山村到县城跑了一个来回,他问了解言拿了解耀宗的一张寸照拿去冲刷遗照,是解言选了很久挑出来的一张,照片上的解耀宗还不见老态,眼神熠熠生光,他自己也一直很喜欢那一张。
文英杰把遗照交给解言,然后对文校长道:“表姑,今天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明天要帮忙我再过来。”
文校长挥手让他离开,又叮嘱他明天要早点过来。
解言在一边将解耀宗的遗照摆好,然后转身进了自己房间,床边玻璃碎片还未收拾,她默默的给扫开了。
然后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铁皮盒子,是她的存钱罐,她把所有的钱都倒了出来。
一张一张数好,一共是三千二百二十元,今日文校长在医院缴费一千元,殡仪馆又花了一千元,又买了一些白事用的东西,加上她侄子帮忙冲印装裱的遗照费用,这些应当可以还清。
只是钱还清了,人情又该怎么还.
解言快速的成长起来,开始考虑这些本不该由她来操心的事,她需要挑起这个担子。
她把钱递给文校长,文校长收下后低声道:“你这孩子,从小就懂事的。”
懂事吗?解言不以为然,她到宁愿自己有资本不懂事。
文校长下午时离开,走时给解言做了饭,解言几乎一天一夜滴水不进,整个人都苍白颓丧了下来。
她盯着解言吃了几口饭才放心离开,她不知道,她一离开解言就下意识的将吃进去的饭菜都吐了出来。
吐得眼睛发酸,肠胃绞痛,她才意识自己竟然难过的咽不下饭,食物划过喉管,像是粗粝砂纸摩擦喉管柔软嫩肉,要将她卡出血来。
她默默地看着天色渐晚,夕阳西下,烛火摇曳,于她而言注定是个不眠夜。
文校长回到家中,犹豫再三拨通电话,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妈,有什么事吗?”
文校长问:“美林,你在家里吗?”
另一边的文美林是典型女强人装扮,波浪大卷发,丽色妆容,垫肩修身西服配长裤,年轻的不像快四十岁的女人。
她站在八十层高楼的明净大落地窗前答她:“我不在,我现在在公司,你有什么事。”
视线停留在玻璃窗前倒映的室内情景上。
“逸生在港城吗?”
“应当不在,前段时间我公公才派他到爱沙尼亚去谈业务。”文美林如实告诉她。
另一道声音从她身后插进来:“妈咪你的消息都落伍了,小叔叔早就回港了。”
“几时回的港?怎么不回家?家里人怎么都不知道?”
两个人说起白话,文校长虽然听不懂,但到底也听出来是游沅的声音。
她问:“是游沅吗?”
清朗的少年音很快响起:“外婆,是我啊,你想我了吗?”
文校长不自觉笑:“当然想,外婆都有好几年没见到你了。”
游沅又问:“外婆,你找小叔叔有什么事?”
她要说的事不方便告诉游沅,只是问他能不能联系上游逸生,游沅笑:“我要是联系不上,家里就没人联系的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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