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香茹皱起眉头,又催了一遍:“赶紧去吧,到家告诉我一声,妈妈先走了,啊?”
人来人往,有小贩蹬着三轮车上了人行道,看温迟迟一直在那里站着,吆喝了一声:“小妹,买水果不,自家乡下种的,新鲜得很,算你便宜点咯!”
视线里已经没有李香茹的身影,温迟迟没接话,往旁边一步,让开路。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她最后只是抬了抬手,然后有些别扭地抽出张纸来擦干手上的污渍痕迹。
阴沉的天,低得似乎快要挨到头顶,前方是红灯过后流动的车辆。
明明一样的路,却大多已经不是温迟迟认识的店,不像小时候,谁看到她都会喊一句——
“哦,这就是三楼那个老太太帮后儿子养的小姑娘啊?长的真机灵......”
5岁以后他们就不怎么会频繁来这边,一是有芥蒂,二是本就没有什么感情基础,爷爷过世之后基本就只有两只手数得过来的交集,逢年走个过场,过节时候李香茹过来给个钱——
或许是大人们心中有不愿意承认的,对温迟迟的愧疚,以及明目张胆的埋怨,即使只是鲜少的几次,他们也并不是很愿意带着她过来。
到底有什么好避讳的?
奶奶口中的春意迟迟,实则这个家里没人不知道究竟蕴含着是怎么样的意思。
曾经温迟迟最怕的人是奶奶,因为觉得她很凶,也因为妈妈说,你和她没有血缘关系,你在她家住,要懂事,要听话。
但真正“懂事”后她才知道,没血缘有什么关系?
有血缘才是最可怕的。
温迟迟想到这,突然感到莫名的讽刺,嘴角不由咧开一丝有些惨淡的笑。
红灯变绿。
她尽量撇开多余的、扰人的思绪,抬脚踏上斑马线,往对面的公交车站走。
李槜的身影就是在这个时候,被她装进眼眶。
第18章 第十八条金鱼
“害怕的人, 寻一个出口。”
——VH《与浪之间》
*
宜兴的夏天潮又闷热,完全不同于雾淮,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李槜都无法完全适应, 即使他出生在这里。
在车上那会儿, 他妈不好多提他爸, 挑挑拣拣剩下那几个话题, 最后索性只问他回故乡怎么样,开玩笑地说他是不是会觉得心安很多。
李槜当时插科打诨过去,只懒洋洋道:“哪能啊,不能在您跟前尽孝,在哪不都还是一样?”
他妈笑着骂他混, 李槜笑笑, 也没否认。
但那话其实说的有一半真——
在李槜看来,故乡本来就不该有确凿的定义, 就像人不该重蹈覆辙一样,他从来不懂作茧自缚的乐趣,也懒得回头看什么。
“今朝有酒今朝醉。”
他爸自诩言情书网,却给他起了这么个潦草的谐音做名字,被念叨好久, 但李槜却莫名践行的还不错。
分或者合,走或者来,一切都太正常了。在他过往的人生里,旧的走了就走了,反正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要是新的也没什么意思, 那就去找有意思的。
即使是父母也没什么纠结的必要,没什么事情是非执念不可的。
挂断了他爸打来的, 问他到哪儿了的电话,李槜把手机揣回兜里,来了辆公车,他抬眼,不是他要坐的那辆。
开门又关门,公车重新驶过,远处,温迟迟却突然闯进视线。
有风吹过,对街,小贩的塑料袋被裹挟着飘,远远望去,红色像一只蹁跹的蝴蝶,和温迟迟低着的、被吹得几乎惨白的脸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却莫名就觉得,她也挺像一只蝴蝶。
“好巧啊?”温迟迟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装作有新的目的地,脚步顿在原地,和李槜打招呼。
这三个字出现的时候,后面一般会跟着什么后缀,比如加上“你怎么也在这儿”,或者别的什么话,但她真的就只说了这么句——
虽然两人现在已经可以算得上熟,可仅限于学校范围,所能说的话题也只是限定范围内的,比如下节课讲哪张试卷,要不要帮忙带早餐。
一旦脱离那个逼仄的环境,他身后就是她从未参与甚至从未见过的广袤天地,像整理到最后只剩孤零零一头的短毛线,找不出任何的交集。
小县城,不仅公交车来的慢,连这会儿的车站也只有他们,两个人都没有坐身后的长椅,中间隔着还算长的一段距离,远看几乎是站在两端。
“也没有很巧吧。”李槜开口,无比自然地接上了一句出乎意料的话。
声音拉得有些长,难免显得耐人寻味。
温迟迟转头看过去,恰好对上他的视线。
“我送人去火车站才来这儿的。”他看着她解释完,顿了一下,还是依旧没收回视线。
李槜和温迟迟家在同一片,只不是同一栋家属楼,和这边南辕北辙,这会儿也都等的是10路公交车。
这样还不够巧吗?
这么远的地方,居然能碰上,之前可是一整个寒假都没能碰见一次。
温迟迟不太明白他这句的意思,只当是随口闲聊。
她不想让话掉在地上,想了想,索性接道:“是...送你朋友吗?”
之前,两人第二次见面的时候,和他一块儿在面店的那个朋友,好像不是宜兴的,温迟迟指的是他。
“嗯?不是朋友,”李槜微仰了下下巴,像在努力找出和她记忆的重合点,也好像只是无聊的动作,回答得倒是依旧很快,随口一提,“送我妈,她回雾淮。”
一个似乎没什么用、但毫不避讳的答案。
雾淮,多巧,是那张明信片上的城市。
他用的是“回”,而不是“去”。
温迟迟敏锐察觉到其中的差别,于是在这里打住,不允许自己生出任何的好奇心,只点了点头,表明自己听进去了。
李槜倒也没觉出什么不妥,似乎因为出于说话费劲,还自然地往她那边跨了一步,两人的距离被拉近到正常的社交距离。
黑色连帽卫衣敞着拉链,露出里面的白色T恤,下面是一条和卫衣同色的滑板裤,明明都是再宽松不过的衣服,甚至说不上有什么版型,但还是显得他肩宽腿长。
无论是非脱离同桌这样的特定身份,温迟迟都不敢看得太专注,但就两个人说话,视线飘忽也不合适。
她想了想,也算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问了他另一个问题:“今年的高考试卷,你看过吗?”
反应过来又觉得,这话题找得其实挺没劲的。
“数学?”但李槜接的很快。
看温迟迟点头,他坦白回答,“还没来得及看。”
应该说是本来就没准备看,高考数学对李槜来说甚至算是没什么难度,也没必要再费时间主动多此一举。
温迟迟了然的轻声笑笑:“那你可以不用看了。”
见李槜看过来,她坦白说,“感觉今年的压轴题对你来说太简单了。”
难以想象居然真的有那么一天,她可以正大光明说出这样的羡慕,表现得云淡风轻,内里实则蕴藏着曾经某些无法避免的阴翳。
但总归是莫名在这样的闲聊中说出来了。
李槜不知被她这话戳到哪根神经,嘴边扬起一抹弧度,侧目看她:“揶揄我啊你这是?”
之前在奶奶家的负面情绪就这么跟着他被暂时抛在脑后,温迟迟也发自内心地笑起来:“我记得之前同类型的题你都只写思路的,可不就是太简单了。”
这话说的自然,尾音却显停顿。
因为她突然又反应过来,这也太过明显了,记得两个字,怎么听都是需要日积月累才能达到的。
可还没来得及等她想好要不要找补,李槜已经接话道:“你还挺细心的,之前高川柏往外传的都是我不爱写作业来着......”
听他说话间,温迟迟呼吸几乎落了半拍。
细心?
哪里是细心,明明是无法控制无孔不入的吸引力。
怔愣在此时的距离下几乎要和她的心虚同样明显。
“怎么了?”果然,李槜侧目,随口问道。
“没,”温迟迟强装镇定,思绪转圜间,尽量不露声色转换话题,嘴角也重新扬起不算太明显的笑:“那个,你吃糖吗?”
在学校的时候她也经常会给邻桌的几个人分糖之类的零食,这么一问倒是找回些自如来。
原本或许还要说些什么的李槜因为她突然的话题倏然禁声,手放在外套口袋里又垂在身侧,卫衣外套的前襟绷得很直。
“谢了。”几乎是他把手伸出来的同时,温迟迟也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一颗糖,递过去。
然后看着他掌心那颗被自己放上去的糖,温迟迟的视线不得不骤然跟着定格在上面——
李槜骨骼分明的修长五指拢上,红色却依旧醒目,上面还有着明显的字体。
“喜糖?”李槜随手捏了一下包装。
“啊?”温迟迟愣了一下,只敢看着自己掏出来的、还剩在手心里的那颗糖,耳根都要热起来,“......算是吧,我婶婶给的......”
婶婶给她塞的时候她只当是牛奶糖之类的,再怎么都想不到,包装上会有这么鲜红刺目的“喜”字......
还不如不转移话题......
“挺好的,”李槜没拆那颗糖,随手揣进口袋里,然后挑了句祝福话,“百年好合?”
温迟迟极力掩饰脸上的尴尬,从未觉得正在驶过来的公交车这么亲切过,干笑两声,最后只憋出来同样一个词:“呵呵,百年好合,百年好合......
别人参加个比赛回来带的都是高雅挂的明信片,她在路上试图友好交谈一下却从兜里掏出来吃席时候才会用到的糖,要是不尴尬才是真的心大......
好在今天公交车上人还算多,温迟迟抢先往车厢后面快步走过去,坐了最后一排剩下的一个位置,变成遥遥望着李槜的背影,好险能松一口气。
一路摇摇晃晃,公车到站开门关门又走,口腔是带着蜜糖味的甜,软糖的味道在舌尖停留,温迟迟几乎是用余光看了一路李槜的背影,泛红的耳根也终于有所缓解。
直到两人同时在三中附近的公车站下车,她正要把在车上已经打好腹稿的、准备用来道别的话说出来的时候,先下车,走在前面的李槜却突然回过头来,抢先一步开口。
“温迟迟,”李槜顿了一下,侧脸被树木阴影笼罩出些许凌厉,“或许,你是不是有点讨厌我啊?”
好像在开玩笑,但实则又能轻而易举体会到他是认真的那种语气。
后来温迟迟无数回想起这幅画面,以旁观者的视角探寻时才发现,原来他们间本来有过无数次到此为止的机会,如她原本期盼的那样,退一步就无需迈入深渊。
她那时以为是自己勉力维持,但其实每一次都是他主动拉住快要断裂的缘分。
画面跳转到此时此刻,面对李槜这么干脆又出乎意料的一句问话,温迟迟蹙着眉几乎是怔愣,只知道望着他。
少年的眼睛毫不避讳,眼神似乎很轻,轻到刚刚脱口的话好像只是闲暇时随口一提的消遣。但又分明坚定着没有移开,直直面对她的,只想要寻求一个确凿的答案。
温迟迟心脏陡然一紧,呆愣着迎接他的视线,下意识忘了反驳,半天只憋出一句:“怎么突然想起这么问?”
这话其实挺像不打自招的。
对面,李槜依旧定定地看着她,瞳色深沉,让温迟迟反而变得冷静下来。
她微垂了下眼,气息转换间重新叠好伪装,把内心真实的那丝情绪剥离出来放大,再看向他时几乎已经毫无破绽。
在学校的时候两人之间会有很多自然的、或者说不可避免的交流,但很少会有用得到这样需要正式称呼对方姓名的时候——当然了,两人仅限于学校、因为距离带来的交流好像也并不真的需要什么额外称呼。
所以故作镇定的温迟迟没有意识到,她以为的自然和流利,处处透露着显而易见的生涩甚至是刻意。
就是那种,会让对方觉得她或许并不怎么希望两人之间产生对话,但又不得不强寻耐心来对话的刻意。
也因此,李槜顿了一会儿才重新开口,像是也在思考,却回答得依旧直白:“就感觉你好像不是很想和我说话,刚刚也是......”
他微仰了下巴,仿佛面前还是那条街,“而且在街中间,你看见我,好像想跑来着。”
一连两个好像,语气却分明确凿,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低落,在温迟迟看来表情却如常,顶多可以类比写不出文言文时候的一丁点烦躁。
可莫名的,那些从意识到李槜在说什么开始就已经在心里暗暗打好的腹稿,如今临头却全部被重新吞回肚子里,温迟迟原本设定好的巧舌如簧,在此刻生生被自己按捺住——
她居然说不出什么欺骗的话,尽管她曾经擅长于此。
这个公交车站还是只有他们两个人,安静的几乎能听见风声。不远的地方是店铺,人声嘈杂,世界仿佛被分割成两个独立的个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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