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沉默了一会,最后只是有些释然地笑了笑:“大概是因为误会解除了吧。”
无论是对彼此的,还是对自己的。
*
转眼又是冬天,自从那次之后,两人之间都莫名有种饭搭子的意味,有时是在公司,有时是去对方家里蹭饭——真就吃饭的那种。
温迟迟还是不太想聊过去,李槜应该也能察觉到,只挑着现在的事情说。慢慢的,两个人的生活轨迹又不可避免地重新开始重合一部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明明已经是在海城度过的第四个冬天,温迟迟却觉得今年才真正适应良好。
直到海城下起初雪那天,她接到李香茹的电话。
彼时她刚下班,不像挤晚高峰的地铁,李槜又是加班,温迟迟索性准备去找在附近拍照的越婷吃饭。
雪花落在透明的雨伞上,一瞬间幻视宜兴连绵的雨,挂断电话后,她久违地感到有些恍惚。
人生走过二十二年,依旧有太多的事情无法自恰,温迟迟之所以难过,是因为她再一次发现,她其实从来就没有真的全然甘心过。
血缘这条线把人勒的太紧了。
第44章 第十一颗水星
“也可以了生命再变成填空题, 再填空我会填上自己。”
——家家《填空》
*
当初所谓的断绝关系,说白了,仅仅体现在他们不再寄钱给她。
但面对亲戚朋友的时候, 温家依旧有一个考上名牌大学的孩子, 只不过叛逆期来的稍晚, 不肯走父母安排好的光明道路——可以不给孩子前, 但到了断绝关系这种地步,丢的就变成了长辈的脸,温家的脸。
温迟迟大概知道这种心理,也愿意被动地配合,至少还能给自己省去应付打听的功夫。
李香茹打电话过来, 就是为了提醒她表弟的外婆要到海城住院, 舅妈会陪同,叫她必须要去关心一下长辈。
她下岗后在家做了很长一段时间家庭主妇, 今年开始接一些小企的私活做账,但工资和工作都不稳定,也变得更加喜欢阴阳怪气。
可以说成是孩子天生更爱母亲,也可以说成是因为不在乎所以怎么样都行。无论出于什么角度考虑,温迟迟如今都不愿意和她过多争辩。
医院走廊弥漫着永恒的消毒水味, 压抑感避无可避,每每总让她联想到高三那一次。
温迟迟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按照李香茹给的地址,走进那间敞着门的病房。
“哟,迟迟来啦?”
三人间的病房, 中间用帘子隔开, 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孩子时不时用尖锐的声音吵嚷,比起医院倒更像什么玩乐的地方。
舅妈眼尖, 看到她进来了赶紧招呼。
“外婆,您身体好点了吗?”温迟迟把手上拎的一袋水果递过去,随着表弟用同样的称呼喊人。
老人之前就做过手术,这次过来是复查,温迟迟只在很小的时候见过她一次,但看到有小辈来外婆倒是挺开心,喊她到旁边的椅子坐下:“你这孩子,怎么来还带东西?”
舅舅之前生意欠的钱已经被帮衬着还清了,后来也想过再东山再起,最后却都是不了了之,现在在省城那边开货车来回跑,舅妈还是开着小水果店,至少一家人不愁生计。
“我听你妈说你最近在实习?”舅妈在旁边削一个苹果,随口问。
温迟迟点点头,和对李香茹那边一个说辞:“嗯,学校那边统一安排的。”
舅妈斜眼看她:“那岂不是没有工资?还是要倒贴?”
隔壁床的小孩子又吼叫起来,温迟迟头皮有些发紧,没否认。
“那还不如你那个表姐呢,听说他们那个专业还能直接留在实习的学校教书,铁饭碗......”
她说的是小叔家已经工作的表姐,人八卦起来倒是不管什么亲属有别,平等地一视同仁。
温迟迟没回话,在心里大概盘算着大概还要待多长时间比较合适,只想起什么,随口问道:“李志才呢?我妈不是说他也过来了?”
这个借了网贷的表弟在亲戚的帮助下还是保住了那本职中毕业证,但无论家里还是他自己都看不得他受苦,打了两天零工就一直在家啃老,这次说是也一起来了,大概终于想在海城找个工作。
“刚才还在呢,”舅妈笑得有些刻意,“我打发他出去逛逛了,小孩子嘛,待会儿还等让他给他外婆打饭......”
小孩子。
舅妈说这话的时候,恰好隔壁真正的小孩子又喊起来,温迟迟由衷地笑了下。
“那舅妈,我就先走了,”又和老人聊了两句,温迟迟作势要起身,“学校那边只给一上午的假......”
其实假期有一整天,公司也就在附近不太远的地方,但方玉中午要来找她,而温迟迟当然更想选择朋友。
“怎么这么着急?再待一会儿得了。”
床道间缝隙狭窄,舅妈嘀咕一声,却是没有起身让她出去,只拉着她又说:“你明天要不还过来?也和你表弟聊聊,他也挺想你的,之前就是有些小孩子脾气......”
她指的是从前奶奶的葬礼,那时候李香茹刚用自己全部的存款帮这个侄子还了网贷,李道才到家里来,随意进温迟迟的房间打碎了一只摆件,温迟迟没忍住骂了几句,李道才哪受得了,闹了个底朝天。
后来又出了志愿的事情,温迟迟自然不愿意再跟他有什么联系。
这种话听一次可以用讽刺的心情来化解,再重复只会让人生出近乎毁灭的倾向。
极力忍耐的感觉并不好受,好在她话还没说完,温迟迟包里的手机正好响起来。
“抱歉。”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甚至等不及看清来电显示,还是被挡住无法出去的温迟迟立刻把听筒放在耳边。
“喂?”
几乎是开口的同时,那边也传来声音:“你家水管坏了。”
“嗯?”温迟迟把手机拿开,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果然是李槜。
这么近的距离,声音不可避免从听筒传出去,舅妈大概听到几个关键词,皱皱眉问她:“怎么了?”
温迟迟强行把一条腿从缝隙挤出去,只潦草解释:“宿舍的水管坏了。”
舅妈也就只能侧身让开,还不忘压声贬低一句:“哦哟,你们住宿条件这么差的啊?”
才来没两天,她倒是就学会了海城本地的语气词,“那我看你们这学校也不怎么样......”
电话那边的李槜听见声音,问她:“在忙?”
温迟迟没否认也没多解释,只问他具体情况。
他们这个小区综合下来什么都好,就是有点老了,物业也不怎么顶事,房东之前也叮嘱过,这种紧急的修理问题只能自己先想办法解决。
刚睡没两个小时就被吵醒的李槜按了按太阳穴,省去了自己和楼下住户交涉的那部分,只说他已经联系了维修师傅,问她赶不赶得回来。
温迟迟能很明显感觉到舅妈探究的视线,她想了想,直接走出病房,说:“我这离得有点远......”
眼看就是午高峰,打车肯定不显示,但地铁也有十站左右,漏水这种事一般都会波及到邻居,温迟迟说不着急肯定是假的。
“嗯,没事,”离维修工人承诺赶过来的时间大概还有十分钟,李槜按了按还有些畏光的眼睛,“你家有备用钥匙吗?”
不知道是不是电流的原因,他声音里带着些哑意,语气也淡淡的,但神奇的,原本还有些慌乱的温迟迟在他的声音中安定下拉。
“有......”温迟迟回答完这个字顿了一下,但最后还是没浪费时间,直接说,“在你们家门口最大的那个花盆下面。”
李槜家门口放了一个一层的花架,有几盆小的多肉,也有一盆稍大一点的绿叶植物。
“嗯?”他大概是觉得自己听错了。
温迟迟忍着羞赧,又重复了一遍:“......我把备用钥匙放在你家最大的那个花盆下面了。”
从她说要搬出去那天起,方玉这个和她同住宿舍的人就开始对温迟迟耳提面命,要她务必注意安全,时不时就发相关链接来。其中有一条就是不要把备用钥匙放在自己家门口的地毯下,类似这种。
温迟迟算是第一次完全意义上的独居,当然也把方玉的话听进去了,所以思来想去,把备用钥匙放在了一个自以为安全的地方——
对门邻居的花盆底下。
结果安全是安全了,却没想过某天要对门邻居亲自搬开拿出来。
果然,隔着电话,李槜毫不掩饰的笑声传过来,及其愉悦的那种。
温迟迟感觉自己脸都在发烫,偏生还不能挂断电话,只能用手背盖住脸颊试图降温。
“行,找着了。”没过多久,李槜的声音再一次从听筒里传来。
大概是因为搬花盆把手机放远了点,声音显得有点飘,尾音微微上扬,带着种说不出的浪荡劲。
温迟迟匆匆说了自己马上赶回去,赶紧挂断了电话。
平复了一下呼吸,她才又进了病房——这么走当然是不行的。
舅妈像是目光时时刻刻就注意着门外,看见她进来立马问道:“弄好了?”
温迟迟摇摇头:“舍友先回去了,不过我也得赶回去收拾东西,说是都湿了。”
说完她和老太太又打了声招呼:“外婆,那我就先回去了,您保重好身体。”
出去打电话不过几分钟,舅妈不知怎么,居然又好像转变了性子一样,殷切地要送她出去。
温迟迟拒绝无果,加上老太太也在旁边劝,只好跟着出去。
果然,才刚出病房门,舅妈就开口了:“......对了迟迟,你知不知道海城现在什么工作好找一点啊?”
温迟迟知道她是要替此时不知道在哪个网吧里的李志才问的 ,但只装傻摇摇头:“不太清楚哎,不过这么大的城市,应该挺缺人的吧?是表弟要留在海城吗?”
舅妈赶紧摇摇头,欲盖弥彰地快速看了一眼周围,仿佛生怕别人关注到她这句话:“我就随口问问,再说吧,再说吧......”
说起儿子,她脸上的神情又变得很复杂。
但这么多年积累下来的“威严”,或者说是优越感,只让舅妈惆怅了一瞬又继续开口:“迟迟啊,外人面前我也不说你什么了,我知道你对家里有怨,但当时不是都有苦衷么?”
大概是知道自己不在理,她说到这句就止住,重新找了一个话题:“我听你妈说你国庆也没回去?”
“你不就是一直在为之前的事情责怪你爸妈么,迟迟,舅妈说一句你别不愿意听,他们不也都是为你好吗?父母和子女哪该有隔夜仇,别说外人听了笑话,天底下就不该有这样的道理!而且读定向多好啊,你看你姐姐,一毕业就有编制,多体面稳定,你要是当时听话了,哪用还在外面飘着......”
因为自己已经没有未来了,所以动不动就对别人的未来下不好的定论和诅咒,还真是这个世界上最恶毒的事情。
温迟迟看着舅妈一张一合的嘴,仿佛看到了其他的很多人。
所有人都在自以为是试图教给她什么东西,所有人都在强行给她套上因果和伦理的枷锁,所有人都在对她的人生指指点点。
什么是稳定,什么又是为她好?
舅妈看着突然勾起嘴角的温迟迟,有些怔愣。
“嗯,谢谢舅妈。”温迟迟不在乎,像从前一样,依旧是很乖巧的模样,说什么都不反驳。
嗯,什么都很好,谁说的都很好。
温迟迟久违地想——
但我不在乎。
第45章 第十二颗水星
“天大地大的闹, 已笑着缅怀。”
——杨丞琳《青春住了谁》
*
“面试怎么样?”
方玉上午在附近有面试,两人约好结束之后见面,恰好就是温迟迟从医院出来的点, 索性约着一起回家。
“管它呢, 面不上乐得轻松, 反正还得继续读研, ”方玉倒是豁达,说完又忍不住问温迟迟,“不过话说回来,你真决定就工作啦?”
海大的保研名额多,细则也透明, 到了大四基本都能推断出谁能占一个, 温迟迟当然是毫无疑问可以保到一个更好的学校的。
所以后来知道她放弃保研名额的时候,方玉他们都觉得诧异。
温迟迟摇摇头, 开玩笑道:“难不成我要现在又开始准备啊?社畜就社畜吧,背书也挺受罪的。”
就这么岔开了话题。
不考研这件事是她从大一就确定的,最初是因为经济实在窘迫,被想要真正独立这样的念头驱使着,只想着能快点赚钱。后来虽然不用怎么担心钱了, 温迟迟却发现自己对金融这个专业实在是谈不上热爱。
她可以依靠它谋生,但确实不愿意再为止耗费更多岁月,这或许就算是某种成长带来的弊端。
“呀,你这房子变样还挺大!”方玉上次来的时候是搬家那天,房子如今被温迟迟一点点布置起来, 显得温馨异常。
温迟迟从厨房端了橙汁出来, 听方玉这么不吝啬的夸奖,笑了笑:“这也算是房间小的优点吧, 东西多起来就显得有人烟味儿了。”
把手机放上茶几,她重新按亮屏幕,在小区门口就发送出去的短信现在还没收到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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