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承毅先前从女儿口中得知,熙沅公主有意的人是秦昶,当即斥道:“胡闹,殿下胸有锦绣、心系家国,怎会远嫁北齐。”
好逑宴那日后,熙沅公主便闭门谢客,耿贤礼几次求见未果,眼下也难以琢磨公主的心意,与丰大将军商议的结果是:
就怕北齐太子别有用心,公主一时受蒙蔽,若真跟着他走了,你我此后少一助力不说,于国事更是堪忧。
便在此时,前方鱼贯而入两列黑衣武士,丰承毅脸色蓦地凝重,率先认出这是北齐武昭宫玄天卫的服饰。
百名玄天卫步履铿锵,整齐划一向两侧分开。
秦昶自正中踱步而出,一身太子服冠彰显龙章凤姿,身如玉山,宽阔的肩膀撑起玄色蟒服上绣着的四爪金龙,张牙舞爪,威仪凛然。
那张带点西域特色的脸庞,疏朗与昳丽并存,令人惊叹造化的偏爱。
高鼻深目,淡金眼眸熠熠生辉,五官幽邃,俊美几近妖冶,偏生轮廓凌厉锋锐,气度贵不可言。
果然是人靠衣装,场中一时鸦雀无声,所有人仿佛这时才意识到,一直忽略了他的身份。
这人从前是寄居建康宫的质子,性情桀骜、行事跳脱,让人忘记了,如今他已是北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
虞岐看着这个从前可随意欺辱的人,无端升起几分羡慕。
并非因为这人运道比他好、长得比他漂亮,原因说出来很可笑,羡慕秦昶,只因为他爹没死。
虞岐也想多当几年太子,天下大势初定,老一辈打下的江山尚未稳固,曾经那些乱世豪杰,怎肯对他这样,双手没沾过血的年轻人心服口服。
父皇还没来得及整顿好朝堂,就一命呜呼了,留下的那些老家伙,恨不得拆了他的骨头嚼着吃。
秦昶就不同,有广义帝撑腰,足以令他有时间栽培亲信,稳固班底。
虞岐此刻想来,以广义帝和父皇私下的交情,当初送秦昶来建康宫,未必没有磨砺他的意思。
而当年父皇对他这个太子相当失望,常说他天资愚钝,能力不足,便须以德行来凑,做不得贤主也要做个仁君,以德服众,令臣子归心。
弘盛帝一生雄才大略,除了虞莜,仅教过秦昶这么一个弟子。
或许,虞岐心想,父皇生前便已看出,秦昶会有当上太子的一天。
北齐太子带来的百人禁卫声势浩大,耿贤礼感受到威慑,起身质问:
“昶太子带兵擅入,对吾皇大不敬,你这么做,就不怕挑起两国争端?”
“耿中丞言重了。”
秦昶心下腹诽:御史最会吵架,中丞更是个中翘楚,果然会挑事。
“孤今日来求娶公主,自当郑重其事,礼数不可轻忽,方可体现对贵国的敬意。”
从他身后走出一名文官装束的中年人,手捧金盘,上置玉帛等物,笑吟吟上前躬身。
“参见陛下,臣乃武昭宫司天少监路子真,奉吾皇之嘱,前来递上婚书,替太子求娶贵国熙沅公主殿下。”
场上哗然,本是儿郎间的比拼,秦昶这下出动国礼,分明是以势压人。
尤其那些玄天卫,身上有种不动如山的铁血肃杀,实力强悍远胜金吾卫,在这少见兵戈的金陵城出现,效果真是立竿见影。
一时就连谢宸宏也心生垂涎,要是江左能练出这样的兵,何愁不能立国?
而前朝凤印名头再响,那也只是曾经的辉煌,他失算了,秦昶将来登基,熙沅公主自然就是皇后了呀。
杜征早就坐不住了,手里还牢牢攥着宝匣,一个劲儿捅他爹腰眼。
杜启茂一捻长须,上来打岔,“陛下,公主要的是《水经注》,言明今日谁拿到此书,才能成为驸马。”
司天少监的托盘中有一物以红绸加盖,此时秦昶上前揭开,小心捧起一物。
那书纸页泛黄,边缘毛糙都起卷了,看着随时要散架的样子。
“《水经注》在此。”
“你那是假的!”杜征跳起来大吼一声,手忙脚乱掀开匣盖,也拎出厚厚一部书,扉页整洁,上面“水经”二字龙飞凤舞,鲜活得好像能立马上天。
“我这本才是真的。”
杜启茂回头,一眼瞧见儿子手上的书,险些喷出一口老血,一屁股坐回椅上,脸色煞白,跟那书的封面一样干净。
近日城中多的是这种赝品,杜相专门令人寻了一本回来,当时就嘲笑道:
这纸新的,快赶上年初发放的历书了,生怕人不知这是假货么?
《水经》乃先贤遗作,前朝时抄录成册收入文库,后毁于战火。
弘盛帝在南阳寻访一代奇人道元君,他手中那部抄本亦出自前朝旧版,更有其倾注一生心血做下的批注,价值更胜原版。
世人皆知《水经》而不知《水经注》,而知晓这部手稿残旧不堪的,只有当时负责从南阳接引回京的相关官员。
杜启茂正是当时的接引使之一。
真本扉页泛黄,上有斑斑污渍,若非当年他亲手从道元君故人的手中接过,也不敢相信这是真迹。
此刻秦昶瞅着手里的书,右上角一个细小指印,脑海浮现贪嘴小馋猫吃完点心的样子,唇边勾起一抹馨然。
杜启茂脸色铁青,叫过侍卫副统低声喝问:“怎么回事?为何会被人调包了?”
副统被冤得头大如斗,战战兢兢道:“从天香阁出来,东西一直在衙内手里,我等护持在侧,并无外人靠近。”
杜征在旁忙道:“对对对,匣子一直抱在我怀里,都没撒过手……”
慢着,他想起来了。
“就、后来我尿急,在路边出恭,匣子递给王忠……帮我拿了一会儿。”
王忠是他的贴身小厮,跟了他十几年,人如其名,忠心耿耿。
杜征四下回头,“王忠……王忠……”
山风轻拂,将他的声嘶力竭带出老远,始终无人应答。
这时,从山道上跌跌撞撞上来一人,满身满脸的血,杜启茂定睛细看,正是廖英杰。
他强撑着赶来,未及开口,兜头滚倒在地,力竭昏迷过去。
杜启茂咬牙切齿,此时已确定,果真中了调虎离山,贼人引开廖英杰,又买通征儿身边小厮,好一招偷龙转凤。
他霍然起身,直指秦昶厉声怒斥:“是你调的包!”
秦昶摸了摸鼻子,小心将书放回去,拍了拍手,“杜相切莫信口诬人,孤在城中书坊淘到真迹,全凭运道好。”
“那是老夫花十万贯买来的。”
“既都是坊市购得,杜相为何一口咬定,你买的就一定是真迹?”秦昶慢条斯理,“还非要指着孤的这本说是你的?”
杜启茂心头一跳,险些被他套出真话,“当年本相受先帝之命,去南阳请回真迹,曾亲眼见过。”
“哦……”秦昶拖着长长的调子,“原来当年手稿丢失,杜相也在场。”
“你、休得血口喷人。”
“没有,孤就是随口一说,杜相别当真呀。”
这下连皇帝和耿、丰二人都眼显疑惑,盯着杜相和秦昶来回打量。
“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秦昶负手而立,身躯挺拔巍如山岳,“是真是假,但凭熙沅公主定夺。”
众人身后,紫金塔首层的朱漆铜门缓缓开启,虞莜由内踏出,觉得秦昶总算说了句实在话。
若非他一力搅和,早在三天前就能定下的事,何必折腾到现在。
今日熙沅公主着一袭简简单单的石榴红裙,翩翩而来,自有霞姿月韵,明净水眸纤尘不染。
面对皇兄和耿大人、丰将军等一干人投来的殷切目光,虞莜恍如未见,来到司天少监面前,看了眼托盘,笑靥初霁。
“昶太子既得《水经注》,按约定……”她伸手取过旁边红灿灿的婚书。
“本宫愿与你结定姻缘。”
第21章 聘礼
秦昶你缺心眼儿吗?
熙沅公主允嫁北齐太子,消息传开后,整个金陵城都轰动了。
他们南康众星捧月的小公主,众多世家子心目中的皎洁月光,好逑宴牵动无数人心弦,最终,却是北齐悄没声捡了个大漏。
许多人不明就里,还在问:北齐太子……不是听说去年病逝了么?
“嗐,前头的死了,自然后面还有新的。”
待听说新太子就是原先在建康宫为质、有异族血统的那位,大家这才恍悟:
哦,是那狼崽子呀,最爱背地里下黑手,化成灰都认得他。
北齐穷,常年打仗,国力贫瘠。北齐还冷,冬天风霜刀剑、滴水成冰。
人人扼腕痛惜,小公主远嫁到那种地方,真是造孽哟!
然而只在半月后,北齐聘礼抵达城下,犹如一只无形的巴掌,华丽丽抡在每一个嫌贫爱富、替公主不值的人脸上。
迎亲使团快马加鞭从北齐赶来,冗长的队伍带来数百口箱子,熙熙攘攘踏进城门,路子真在头前引路,心里是跟围观群众一样的震惊莫名。
作为司天少监,武昭宫那点家底儿他心里有数,太子爷真是大手笔,这是把国库都搬空一多半了吧。
若说寻常小门小户,合一家财力、甚至举债为儿子说媳妇的,也大有人在。
但贵为一国储君,拿半个国库的钱纳太子妃,这就有点匪夷所思。
更大的手笔还在城外,上千匹血统精良的战马,以及出自邯郸工匠之手的精造铁器,甲具、长兵短戈一应俱全。
足以组建一支战力超然的精锐之师。
皇帝对这份厚礼很满意,尤其是远不止十里的聘礼,北齐这回给足了他面子,对于小五的决定终于有了些认可。
耿贤礼则痛心疾首,当面指责皇帝昏聩无知,北齐明显用心险恶,挖了你这么大一个墙脚,你还乐得跟这儿数钱?
中原三足鼎立,外有诸奚铁骑虎视眈眈,当年争霸天下的三方豪雄,北齐广义帝和江左谢宸宇皆在,唯我南康雄主英年早逝。
他向皇帝痛陈利弊,现今的南康如同怀抱大金元宝的孩童,一味贪图享乐、沉迷富足的假象,迟早要完!
皇帝被耿中丞怼得体无完肤,“你说北齐狼子野心,那他还送那么些战马、兵器?”
丰承毅为人寡言,但只要开口,就像他手里的长枪,一击必中要害。
“递刀子的未必是朋友,陛下若不信,臣诚邀杜相来比试一场,让你瞧瞧什么叫空手夺白刃。”
杜启茂在旁抄着手装睡,惨遭躺枪也觉挺冤,“本相一介文人,怎是丰大都督的对手。”
“可不就是这个理?实力悬殊下,千余兵马何以堪用?”
丰承毅说完,虎步龙行出了御书房,话虽这么说,白送的礼不收那是傻子,赶去城外接收兵马。
恰值丰甯今日好说歹说,拉了虞莜出城瞧热闹。
身边人在紧锣密鼓筹备婚事,虞莜则成了最清闲的那个,每日窝在琼华殿翻话本,或是跟竹青合计着下顿吃什么,再就是睡觉,日子过得悠然自得。
毕竟这是她在金陵过的最后一个秋天,趁日光暖煦、金秋丰饶,好该提前养膘,届时北上路途遥远,才可在车里猫冬。
今日出门前对镜梳妆,发现脸都圆润了一圈。
秦昶刚应付完丰大将军,回头瞧见她,不禁皱了眉,敏锐地发现她长胖了点儿,但此刻小脸白惨惨的,瞧着像霜打了的白荷花儿,蔫头耷脑。
看来白南说得没错,有些女子成婚前会心生惶恐,是对未来的不确定,没有安全感。
他偷眼瞥了瞥周遭,今日大半个城的人都赶来围观,惊羡赞叹声不绝于耳,都道他迎娶公主诚意满满。
以及丰大将军慷慨酬辞言犹在耳,秦昶心想:这番安排,一定会让她感到安心。
他大步上前,还未开口,丰甯一拳捶在他肩头,比了个大拇指:
“可以啊你,太子爷够豪气,我和大都督感激不尽……”
秦昶:“……”
你算老几啊就跟大都督相提并论,我要你那不值半两的感激何用?
他对大都督的儿子没好感。
虞莜悄悄扯了下秦昶,两人朝侧旁避出几步。
“你送这些……是有什么打算?”
若说他假借聘礼之机,调来精兵要围打金陵城,可这会儿丰承毅已经接收兵马,生怕人反悔似的,即刻命人将马匹、兵器运往二十里外的城郊大营。
“金陵富庶,防守力量却稍显薄弱。”秦昶一本正经,明亮的眼神,明显期待着她的夸赞,“你我两国结下秦晋之好,今后正该互助守望,孤也想看到南康有兵强马壮的一日。”
“我……”
虞莜欲语凝噎,看一眼周围热情洋溢的人群,心头大是冷嘲:将来就是这人带兵攻入金陵,烧杀掠夺、血流成河,你们还把他当救世主?
眼下她跟所有人的情绪格格不入,只想问他一句:强他人之强,等若灭自家威风,秦昶你缺心眼儿吗?
可她毕竟不能说出前世魂灵所见的一幕,更不能说那是她所期待的,只得言不由衷敷衍一句。
“我谢谢你。”
秦昶兴致高昂,“今次筹备聘礼,母妃特意叮嘱一定要置办得够风光够气派,不可让你受半点委屈,哦自然……父皇也是这个意思。”
“那、也谢谢……”你全家。
虞莜注意到他说漏嘴了,前世这个时候,北齐武昭宫已是安贵妃、也就是秦昶的生母说了算。
秘传广义帝罹患怪症,终日卧床,对外严密封锁消息,前世她知晓已是许久之后。
秦昶低头看着她,琥珀色的眸子温暖中透出些许柔和,无声地表达:
你喜欢就好,是不是很有安全感?
虞莜瞥他一眼就调开目光,自然没看懂他眼中深意,否则说不定会破口大骂。
前几日下过几场秋雨,天气渐寒,她今日出门披了件带风领的薄氅,兔毛洁白柔软,拂着她晶莹小巧的下颌,瞧得秦昶心痒。
“这次我让人寻了几张皮子,都是上好的紫貂,里头有张红狐,是我去年亲手猎的,那颜色……你肯定喜欢。”
这人老老实实说话时,嗓音沉洌富有磁性,略带暗哑,莫名有种撩人的意味。
“回头你叫人赶制出来,下个月北方该下雪了,路上穿暖些。”
婚期定在明年正月里,路上最少要一两个月的行程,须在年底之前赶到洛阳,时间还是有点紧。
难得狼崽还有这般体贴的一面,虞莜不禁抬头看了看他,一袭金丝滚边墨色武袍,将他劲瘦的身形完美显露出来,袖口仍是挽在肘间,一点也不怕冷。
要是把他这身狼皮扒下来,给她做件袄子穿,想必挺暖和。
丰甯走回来,兴致勃勃说道:“要不是这次昶太子的聘礼入城,咱们都还不知道,城里鼎鼎有名的兹瑰堂,竟是贵国的产业,怎么样太子爷,带咱们去开开眼界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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