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回去后,翌日黄昏,一袭小轿便抬着黎瑶瑶入了汝南王府新设的小院,因是太子赐婚,成了汝南王名正言顺的侧妃,今日也有资格入桑坛参加祭礼。
黎瑶瑶坐在汝南王妃身后,气色不大好,厚粉遮掩不住眼底的乌青,目光时不时抬起扫一下前面的王妃,时而又落在上首的虞莜身上。
众人正说曲山大猎的事,今年是加开的一场,诚邀天下英杰参与,闻夫人便问太子妃:
“到时金陵也要来不少人吧?”
虞莜浅笑应道:“南康儿郎在这方面到底输上一筹,恐怕来得人不多。”
这时汝南王妃貌似不经意地回了下头,后面的黎瑶瑶身子一动,轻声接话:
“听说这次是丰大都督带队,他家的公子也要参加天下猎。”
虞莜向她投去诧异一瞥,没想到汝南王妃这么快便与表妹冰释前嫌,还结成了同盟。
闻夫人略觉纳罕,不知她忽然提这么一嘴的用意,随口应合,“哦,丰小将军呀,他的名头在咱们北齐也颇为响亮。”
虞莜实在不明白这个黎瑶瑶,为何总揪着她不放,索性先她一步开口,“不错,丰小将军今日就到,这段日子暂时就住宫里……”
她转过头对毓靖长公主道:“前几日我命人报与阿姐的,让她住飞羽殿。”
过去是长公主替贵妃打理宫务,最近才转到虞莜手上,便还是使人报备一声。
毓靖颔首道:“也好,飞羽殿离你那儿近,你俩日常见面也方便。”
从虞莜出声,众人的谈论声便安静下来。
丰小将军一个外男,住宫里可还妥当?
及至长公主还叫他跟太子妃比邻而居,方便相会,众人齐齐吸一口凉气,面面相觑。
这丰小将军是南康兵部第一人的独子,生得俊俏飒爽,从前怕也是太子妃的追求者之一,这都追到北齐来了,还要住一块儿,可太骇人听闻了。
“怎么?”毓靖见众人奇奇怪怪的表情,尚不明就里,“不如这会儿叫她过来,好叫诸位夫人们也瞧瞧。”
“好呀。”虞莜笑吟吟起身,“这个点,咱们也该去祭田送饭了,就让她直接去那边见吧。”
皇家主持春祭,亲耕亲蚕,效仿民间男耕女织,她们这边祭完蚕神,本还要去蚕室观摩一番太子妃从南边带来的碧玉蚕,午时再去祭田送饭。
眼下大家伙儿都没什么兴致瞧那珍稀蚕种,一门心思只想看太子妃的热闹。
祭田这边,平日衣冠得体的朝臣们,此刻全都卷着裤脚在泥地里插秧,满身满手的泥不说,头脸也溅上泥点子。
其中尤属汝南王和舞大人最狼狈,这二位四肢不勤、五谷不分,偏生太子分给他俩的地最大,美其名曰身份地位尊崇,理应占大头。
太子殿下当仁不让,自己拿下最大一块田,他身手敏捷,手里攥着大把禾苗弯腰埋头,农活儿干得热火朝天。
这种场合白南没资格下地,抄着手蹲在田头闲嗑牙,一忽儿手搭凉棚张望,跳起来道:“太子爷,太子妃给你送饭来了。”
辛苦劳作之下,这句话实在暖心。
秦昶直起腰,看一眼面前的劳动成果,再看看不远处提着食篮、素衣简钗的自家娘子,倒有几分向往平凡朴实的农家生活。
白日里面朝黄土背朝天,夜晚归家老婆孩子热炕头,生活就该这么充实。
一众泥腿子朝臣纷纷往岸上来,各自比拼谁的秧插得又多又齐整,汝南王和舞大人毫无悬念被众人比下去。
但今日只有汝南王的妻妾都来了,这份荣耀一时无两,被二女一左一右搀着去洗脚时,虽是腰酸背疼,也得意得满脸红光。
舞辰阳就惨些,到底年纪不小了,上到田头呼哧直喘,接过老妻递来的巾子一抹,脸上的泥点子横一道竖一道,成了个大花脸。
舞夫人也没留意,一面从食盒里端饭,兴奋得压不住笑出声儿来。
舞辰阳大为不满,“夫人这是瞧我的笑话呢?”
“诶,我跟你说啊……”
舞夫人说着话这才抬头,倒被面前的大花脸吓一跳,忙拿了帕子给他揩着,语气神神叨叨的,“待会儿要有好戏瞧了。”
“什么好戏?”舞辰阳没好气,他今天自个儿就成了一台好戏,让枢密院那帮向来对他有成见的家伙瞧乐子。
“太子妃的老相好从南康追过来了。”舞夫人语出惊人,“长公主还把人安排住进宫里,你说,太子待会儿见了,会是什么脸色?”
“真的!”舞辰阳精神一振,随即面露鄙夷,“这般不顾礼义廉耻,成何体统!”
“就是就是……”
他两人说话的声音不小,离得近的都听见了,纷纷流露难以置信。
崔元魁接刚过长公主递来的汤碗,诧异道:“丰小将军住进宫里?这事你不知道?”
“知道啊。”毓靖道:“住长羽殿,我命人收拾的。”
“哎呀,你……”崔元魁跌足,朝太子那边看了一眼,压着声儿抱怨,“这种事你跟着瞎掺合什么。”
丰甯风头一时无两,名字被人从祭田这头念到那头。
“丰甯来了?”
秦昶在田头洗干净脚,趿着鞋坐到矮凳上,脸上挂了几分幸灾乐祸,“我听说他被兵部赶出来了,怎么个情况?丰大都督都罩不住他,这是闯下什么了不得的祸事?”
现在不告诉你,虞莜抿唇一笑,“待会儿她来你就知道了。”
第38章 三十八
太子妃仅凭一人之力,输得相当游刃有余。
虞莜把食盒里的饭菜一样一样摆在桌上, 口中闲闲说道:“我让丰甯住宫里。”
住……不是,秦昶噎了一下,“嬿嬿, 他一个大男人,怎么能住宫里?这……不方便吧。”
关键是他面上无光。
“她爹是丰承毅, 放她在洛阳城里瞎转悠,你就不怕有人说她刺探军情?”
秦昶一想也对, 但可是吧,“嬿嬿你知道的,我也不是那种迂腐之人, 不过……”
他指指一众老臣, “那群老家伙可不是一般的迂腐, 肯定会说三道四, 毕竟都是叔伯辈,我总不能也罚他们跪祠堂。”
虞莜温柔含笑, 拿了个羊肉夹饼到他盘里, “早起没吃饱吧?快, 多吃点。”
这时, 丰甯跟着个小宫女过来,一到地儿嫌人走得慢,在她肩上拍一下, “我自己过去就行。”
习惯性昂首阔步, 待发觉周围所有人都在拿奇怪的眼神打量, 丰甯省过神儿来赶忙收敛几分, 双手不自在地在腰上摩挲几下, 记起今日扎得不是革带, 而是软布束封, 别扭地扯了两下领子。
秦昶离得老远望去,眼神挑剔寻思着一会儿该日漫韩-漫腐漫男女-成人漫都-在Q峮⑤24久081久2怎么冷嘲热讽,还不能叫小磨人精觉得他有心为难。
从前在金陵,这是他一贯与虞莜身边追随者们的相处之道。
离得近些,秦昶眼前一亮,跳起来笑着迎上去,“丰小将军,你今儿怎么穿女装,哈哈……”
丰甯今日穿得仍是一身劲装,却并非圆领的男款,而是女子常穿的右衽骑服,脑后马尾飞扬,若不是秦昶眼力够毒辣,倒很有些雌雄莫辨。
不过丰甯也很坦荡,朗声回应:“我本就是女子,穿女装有什么稀奇。”
一语出,所有人呆立当场。
崔元魁张着的嘴能塞下个鸡蛋,半晌合不拢,纳罕问妻子,“不是,他、她是女的?”
毓靖总算琢磨出点味儿来,也很纳罕,“丰大都督的女公子,怎么不该是女人么?”
“女公子?”崔元魁讶异,“你不知道丰承毅只得一个儿子?”
毓靖又不像他,对南康国事了如指掌,摇头道:“太子妃使人来说,丰大都督的女公子啊……”
夫妻俩一时鸡同鸭讲,都犯迷糊。
秦昶欲要拍在丰甯肩上的手顿在半空,口齿有些结巴,“女、女的?你是女的?”
丰甯还跟从前一样,往他肩头捶了一记,“对啊,意外吧?所以才被他们赶出来了。”
虞莜离开金陵不久后,不知哪里走漏的风声,丰甯女儿家的身份曝光,朝堂一片哗然,杜相派系一致弹劾丰承毅,道他图谋不轨、欺君罔上,以权谋私,让一介女子任军中要职。
南康从未有女子为官入伍,一道圣旨下来,丰甯被逐出军营,一气之下便跑来北齐找虞莜。
“太子爷,听说你们这儿女人也能当兵,你看我怎么样?”丰甯把胸脯拍得啪啪作响,“从小兵做起也行,收了我吧。”
秦昶有些受不住她这份豪迈的热情,退后两步看看虞莜,眼神几许尴尬。
虞莜向他鼓励一笑,“怎么这会儿倒见外了,你们以前称兄道弟、搂搂抱抱的时候,感情很好的嘛。”
秦昶想起上回见丰甯,还跟人家勾肩搭背来着,那会儿小磨人精就走在他俩身后,顿时脸涨得通红。
周围等着瞧太子好戏的人,这会儿难免大失所望,舞夫人讪笑着嘀咕一句,“原来不是太子妃的……而是太子的老相好。”
秦昶耳朵尖,揪住这泄愤目标借机脱身,踱到舞氏夫妇面前,“南康丰大将军曾与我朝共抗诸奚,一向对辽远多有襄助之功,他的女公子来洛阳当为上宾,舞大人,你说是不是?”
“是是。”舞辰阳这回很识趣,当场主动认错,“是我家教不严,这就回去……罚她跪祠堂。”
心里忍不住老泪纵横,怨怼地一手扯住老妻,“臣下午还有差事要办,这就先告辞了。”
虞莜的目光有意无意扫向黎瑶瑶,见她站在汝南王妃身边,两人一个手足无措,一个面色铁青,一旁的汝南王倒是兴味盎然,伸长脖子盯着丰甯看。
她转回身,略略挡住了那道垂涎三尺的目光,伸手在丰甯胸前点了一下,“怎么又忘了,别动不动就拍胸。”
穿回女装解了束胸的丰甯,身材傲然颇为惹眼,尤其胸前波涛汹涌,以前那些老毛病再不改改,没得让人惦记上。
丰甯哦了一声,大大方方挽住她,毓靖上前笑容明快,“嬿嬿跟我说了,你是她最要好的朋友,原来江南也有你这样英姿飒爽的女子,本宫最喜欢了。”
她瞥一眼黎瑶瑶,“不像有些人,长得温柔娴静,内里一肚子坏水,专爱说三道四。”
汝南王妃脸色阴沉,若不是黎瑶瑶主动找上门,好说歹说甘为马前卒,要替她对付太子妃,经过上次的事,她本也不想再当这出头鸟的,像舞夫人那样被太子当场落面子,很好受吗?
她悄悄扯了扯汝南王的袖子,“王爷,妾身有些不舒服,要不……咱们也早些走吧。”
汝南王还没看够,不过他也不想在田里劳其筋骨,要干体力活儿何不回后宅?
于是寻了个借口,丢下才插小半的秧苗,带着妻妾乐颠颠走了。
初春正午的阳光格外煦暖,下午还要继续劳作,众人便在这田间地头稍作休憩。
男人们聚在一处商讨国家大事,女子则在不远处的树下,仆从摆好桌椅茶案,三五成群围坐闲谈,没了那两位的阴阳怪气,气氛颇为融洽。
虞莜瞧见小几上摆着几副棋牌,朝丰甯使个眼色,招呼众人,“不如咱们来打马吊。”
“好啊。”丰甯心领神会,率先道:“好久没跟你打牌了,不知这边跟金陵的规矩一不一样?”
“这有什么,规矩那都是大同小异,玩上两把就知道了。”毓靖好玩乐,立刻响应。
一时虞莜、丰甯、毓靖和闻夫人四人凑了一桌,安夫人则站在虞莜身后给她看牌,顺便讲解洛阳这边的规矩。
两圈打下来,安夫人掩着嘴笑,“太子妃怕是手生得很,瞧这牌拿得乱的哟,你倒是顺着花色理一理。”
虞莜把牌拢作一叠,在桌上磕了磕,再抹开成扇形,口中笑道:“我不大会,就是瞎玩儿。”
手里的牌她看过一眼便已全盘有数,倒也不必细分花色,过目不忘的本领用在这上,其他人出的什么、想要哪张尽皆一目了然。
不多时,坐在下首的长公主已被她喂得局势一片大好,虞莜捻了张牌要往外扔,安夫人赶忙摁住她,“毓靖要得就是索子,别打伍索吧……”
毓靖笑着伸手来拉她,“舅母,不带你这样儿的,嬿嬿要打伍索,你别拦她。”
说着从虞莜手里抽过牌翻开一看,果然是伍索,哈哈笑着把手里的牌甩在桌上,“和了。”
和了副一帆风顺,长公主眉开眼笑数钱,略作含蓄宽慰,“嬿嬿你是新手,总要输上几把的。”
再过一会儿,闻夫人和丰甯先后赢了把大的,都是托太子妃的福。
梅染笑吟吟捧着钱袋立在边上,只待太子妃一输就慷慨奉上赌资,三家吃一家,赢得盘满钵满。
过了半晌,安夫人终于看出门道来,不动声色拍拍虞莜的肩,心道:太子妃今儿这是要当散财童子呢。
她出的牌总能精准喂到别家手里,打马吊得记牌,同时记住三家的牌,这难度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
安夫人惯在生意场上行走,有时为着拉拢关系也会故意输钱给人,一般情况是拉上两人一同作局,太子妃仅凭一人之力,输得相当游刃有余。
一时大家都来围观,丰甯打了两局把位置让出来,也得让别人沾点儿财气不是。
虞莜在金陵的时候就曾这么做,那时候她总受贵女们的排挤,小娘子打又打不得,真吵架吧也没意思,用这种方式收买人心,换得相安无事。
换作旁人也没她这记牌的本事,拿真金白银送人,既失身份,又上不了台面,钱财于虞莜是身外物,如此皆大欢喜,何乐而不为。
其实她更爱赌牌九,比下棋省脑子,也并不总输,有时赢上两把权当过瘾。
她出牌很有章法,输得不显山露水,除了安夫人在背后瞧着,其他人根本感觉不出来,输赢皆在掌控,瞧着对赌之人心情起落,便是她打牌的乐子所在。
赌注越涨越高,虞莜专挑着秦昶的几位近臣家眷送钱,叫她们赢得眉飞色舞,往往一场下来,挣得快赶上家里老爷们半年的俸禄了。
有的不好意思,赢上两把就换别人上场,单纯领赏钱,倒也没这么高兴,毕竟也是一张张牌码出来的,夫人们都颇有成就感。
虞莜输得云淡风轻,回头看一眼梅姑姑手里的钱袋子,“还早呢,今儿不把这些输光不算完。”
受到太子妃的鼓舞,场间气氛更加热络,一众老臣家的夫人也都蹭到一两局,纷纷赞不绝口,将太子妃这散财童子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待到秦昶闻声赶来,站在她身后,倒只觉鼻子发酸。
小磨人精的人缘,在同性之中太过惨淡,只得又搬出这种手段哄人入殻。
不由摸着下巴寻思,看来只罚人跪祠堂还太轻,下回得来点狠手段,杀鸡儆猴,看以后谁还敢给她说那些不中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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