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听到前世的称谓,虞莜心头微颤,“你怎会知晓?”
“来洛阳的船上,我做了一个梦……”
黎瑶瑶把头仰靠在柱子上,双眼半阖,唇畔又带上刚才那种欣喜的笑容。
“那个梦里,太子没有娶你,之后我家来了北齐,我便去长城找他,我一个官宦小姐,心甘情愿做他的侍女,五年来,却只能眼睁睁瞧着他,对你日思夜想……”
虞莜颤颤巍巍吸了口气,止不住满眼的酸热,她毫不怀疑黎瑶瑶的话,怀着一丝悸动,听她述说前世一无所知的那五年。
“你大抵还不知道,他每年七夕都给你寄东西,每次都假借他人之名,他对你的好,你一分一毫也不知情。”
“后来、金陵传来消息,说你死了……”黎瑶瑶癫狂笑起来,眼中却汹涌淌泪。
“长公主,你这害人精,活着时不叫他安生,死了也不叫他好过。”
“他去了玄武湖,花了七天七夜在湖底找你的尸体,后来带着你的棺椁杀上金陵,连皇帝也死在他刀下。”
虞莜伸手扶住墙壁,顾不得那上黏腻冰冷的血水,一颗心几乎要跃出喉咙。
她拼命吸气,像是又一次坠入水中,记忆中化作魂灵、飘在城门上亲眼所见的那幕,好似浮在水中的倒影,清晰又模糊,在脑海中徐徐展开。
黑压压的人群,簇拥着最前方身穿明光铠的秦昶,他的身后,众人合力抬着一副巨大黑棺……
前世身死魂未消,是因尚未入土为安,她当时就睡在那黑棺里,跟着他一起回到金陵,亲眼目睹皇兄惨死,金陵破碎、故国成烟。
“后来呢?后来他怎样了?”
虞莜踉跄上前,紧紧钳住黎瑶瑶的下巴,“告诉我,只要你说了,我就让你死得痛快。”
“不知道,他没回北齐,我在长城上一直等,等了许多年,都没等到他回来。”
黎瑶瑶双眼痴痴地投在虞莜脸上,却又似穿透而过,落在未知莫名的时空。
“是你害了他……你让他一生都不痛快。”
这是虞莜听到黎瑶瑶说的最后一句话,在她耳畔久久挥之不去。
第50章 五十
迟了十年的道歉
清晨第一束光, 落在窗下的错金鸾凤铜镜上。
虞莜拿起妆台上一只小巧圆盒,打开来,里头的朱砂色泽匀称厚重, 膏泥鲜红泛紫,自带一种天然的湟湟威仪。
与她前世最爱用的那方红印, 质地一般无二。
秦昶难得见她起得这么早,走过来在她身后站定, 瞧着镜中娇靥,伏身在她额角亲了一下。
“这便是你上回说要送我的朱砂?”
“嗯,丹阳产的, 这是最好的一批乳钵淘炼的, 比别地儿的都纯净。”
前世那方朱砂, 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地方小吏送的, 每年七夕,虞莜自繁重政务中拨冗片刻, 在一堆各地献上的孝敬中, 挑出一两样留用。
其他的, 便都进了库房, 再无重见天日的机会。
“七夕这日子……有什么特别的么?”虞莜下意识问出这话,侧头在他腰际轻蹭一下,“对你来说的话, 这日子可有不同?”
秦昶缓缓摩挲她的脸颊, 目光与镜中人对视, 昨儿晚上从掖庭回来, 就觉得她不大对劲。
被人推下水, 虽是太医说了身体并无大碍, 夜里他却也不敢来缠她, 再说刚从那种阴森血腥的地儿回来,也没那个心情。
不知她跟黎瑶瑶说了什么,睡下不久,竟主动来抱他。
秦昶夜里难得有洁身自好的觉悟,没想到她反倒缠上来,像模像样地推拒几番,最后被她撩拨得一发不可收拾。
昨夜的她格外温柔顺从,甚至可以说是……热情如火,成亲以来绝无仅有,搞得他有些失控,搂着她在榻上颠了一整晚。
一夜没睡,她这会儿竟还有精神问这个。
“七夕能有什么特别的?拜月乞巧都是你们这些小娘子做的事。”
秦昶故意说得没心没肺,半晌见她再无下文,又难免有点失望,貌似无心哦了一声。
“好像……我第一次见你那天,就是七夕。”
那双如水杏眸流露两分诧异,若非她曾将这个人排除在记忆之外,是不会忘记这些小细节的。
那天因傍晚要乞巧,虞莜特意换了身鲜艳的石榴裙,瞧见几个小内监正合力把个人摁在地上,便命人上前驱散。
当时她蹲下身,问半伏在地的人,“诶……你有没有事?”
少年抬头,露出一张被人欺凌得颇为狼狈的脸,唇角破了个口子,渗了好些血,高挺的鼻尖脏兮兮的。
她随即被那双异于常人的眸子吸引住。
父皇有次带她打猎,曾遇见过狼王,她始终记得那匹狼立在高处低低嗥啸,守着身后的狼群不肯独自逃离。
那双金褐色的眼睛,与眼前之人一模一样,闪着凶光,又野又倔。
她当时想也没想便对他说:“狼崽,以后有我罩着你,这宫里再没人敢欺负你。”
然而后来在建康宫敢于欺负她的,狼崽才是那头一份儿。
虞莜转过身,双手搂住秦昶的腰,把脸埋在他身上。
即便前世她不曾遗忘过他,后来也会拒绝他的婚书,走上心甘情愿辅佐皇兄的路,他为她所做的一切,依旧无从知晓。
或许,若非他把她从玄武湖底捞上来,殓骨置棺,便也无缘亲眼目睹他杀死皇兄、替她报仇。
更有甚者,让她得到重来一次的机会。
又来?
秦昶被她柔软的手臂环住腰,身体不争气地又浮起燥动,接着感觉到薄衫上一点濡湿,捧着她的脸一看,眼眶泛红,眼角湿辘辘的。
“怎么哭了?”他蹲在她脚边,神情尴尬、语气诚恳,“那时候是我不懂事,迁怒于你,嬿嬿,对不住,你原谅我吧。”
“其实我第二天就想跟你道歉来着,结果……”
虞莜含糊嗯了声,手指攥住他的衣襟,脸贴在他心口,听那沉沉的跳动声。
迟了十年的道歉,今日终于能亲口对她说出,秦昶把人拉进怀里,埋首在她发顶、约摸就是那时被他戳破皮的位置,轻轻印下一吻。
此时,秦昶心头涌起的释然,带了些莫名的意味,像昨天抱着她从水里上来时那样。
他和她,是上天注定要在一起的,藏在心底十年的情愫,终于得到她的回应。
搂着她靠在窗边,他满心愉悦,高兴地说道:“嬿嬿,这么说起来,你和我也算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你说对不对?”
虞莜勾唇露出一对笑涡,心说:两小无猜这个嘛,怕是要打些折扣。
“今日舅母设宴款待陆夫人,朱允温来了。”
她这话刚说完,秦昶便又垮了脸,“猪瘟那小子来干嘛?”
“我打算给他和安家牵个头。”虞莜白嫩嫩的指尖在他下巴上戳了下,“你今日忙么?我想你陪我一起过去。”
秦昶这才有点满意,随后记起今日还有事,不由懊丧,“得跟单叔去军械司查看一批新制的武备……完事怕是要到晌午过后了。”
“没关系,那我让人去跟舅母说一声,宴席我就不去了,等你回来咱们再过去。”
要搁从前,这些事虞莜大概连说都不会跟他说。
若说举荐祈岚,效仿前世应对杜相的法子制衡舞辰阳,她当时还是打着——北齐早日强盛、秦昶便可早一日杀上金陵的主意。
然而眼下,她是一心一意想帮他,为着前世对他的疏忽,也为弥补他那五年的遗憾。
前世他便已替她报过仇了,那些毁家灭亲的执念正在逐渐消散。
为了时刻提醒自己,她宁愿忍着头疼也不肯排除在外的痛苦,终于可以不再折磨得她夜里无法入眠。
下午,太子伉俪联袂到来,安良没去上值,专门在府里候着。
鸿胪寺的差事本就清闲,安家在洛阳已有三代,安良并无父亲当年的魄力和雄心,每日去应个卯,与同僚闲话半日便回,家中生意由夫人管着,长子安绪也早能独当一面。
“昨日去看母妃,听她说舅舅这回寻来的孔雀石色泽纯正,她用着很顺手。”
秦昶从马车出来,便同舅父亲热寒喧,回身携了虞莜,给二人相互介绍。
安良早听夫人说了不少这位太子妃的事,除了宸极殿遥遥一拜,今日方是头回见,含笑揖了一礼:“太子妃光临寒舍,蓬荜生辉。”
安良蓄了一部西域男子惯有的络腮大胡子,唇上两撮胡须修剪得体,尾端向上卷翘,瞧着格外喜庆。
比之秦昶当日假扮的大胡子可漂亮多了,虞莜笑吟吟与他见晚辈礼,“舅父不必客气。”
安良忙忙避开,连道不敢,他天生一张笑脸,说话却是纯正的中原口音。
“那批孔雀石是河西贩过来的,研得绿青末,我瞧着颜色正得很,就知道你母妃一定喜欢。”
一行人往里走,安良语声殷勤,又对虞莜道:“太子妃到了洛阳,要是有什么缺的东西,便跟你舅母说一声,定能替你寻来。”
安家在北齐算是隐富,不似舞家坐拥良田、华厦无数,西域行商多年,三代人攒下的家底,是宝库中堆积如山的玉石珠宝、金银器皿、稀有香料等物。
这些东西在北齐属于有价无市,寻常世家买不起,有钱的商贾没资格用,运到金陵倒是颇有市场。
兹瑰堂做的便是这门生意,只是物以稀为贵,若着急变现,那就成贱卖的白菜了。
安家大郎安绪今日负责招待朱允温,两人见面分外投契,这时一同迎出来,隔得老远便听见朱允温的大呼小叫。
“莜姐姐,半年多没见,可想死我了。”
还没到跟前,秦昶不动声色错身一挡,截住热情扑来的大白团子,“你怎么又胖了?”
“啊有吗?”朱允温两手握住腮帮子抻了抻,“你又胡说,这段时间我风餐露宿,饭都没好好吃,怎会胖?”
从秦昶手臂上别过脑袋,朱允温冲后面的虞莜哭诉,“莜姐姐你刚走那个月,我是真的茶饭不思,不信你问我娘,瘦得都快脱相了呢。”
虞莜勉强笑笑,视线转到陆夫人身上,她刚由安夫人陪着出来,两步上前,关切地在脸上瞧了瞧。
“昨日才落水,怎么今天就出来了?”
“没事,这种天儿掉进去,冻不坏人。”
虞莜反倒来宽慰她,回头对秦昶使了个眼色,“那件事,你自己跟允温他们商议吧,我去陪舅母和湄姨了。”
来的路上,她把自己的想法跟秦昶说了。
前世朱允温就是靠着泉州港的海运生意,后来进入市舶司颇有一番作为,将番邦的舶来物引入本就富庶的金陵,商号赚得盘满钵满,朝廷的税收水涨船高。
原本南康的民政这块一直攒在杜相手里,此举令得虞莜有了与之对峙的话语权。
因此才说,前世有朱允温和祈岚两员福将,令她只花了短短五年时间,便压制杜相、平衡江左,彻底稳定住南康朝局。
如今这事由太子亲自牵头,朱允温负责把海运的货物交接到安家,那些舶来品价格低廉,由安家的商铺售卖,在洛阳很容易打开市场。
盘活经济,朝廷便有收入,再有三司职权统一划归,便可彻底消除舞家在盐铁上的控制。
北齐一旦摆脱财政上的窘迫,兵强马壮,对付诸奚铁骑便再不是难事。
秦昶没想到,虞莜竟为他考虑了这么多。
近这半年,她对诸人诸事皆表现得漠不关心,倒像是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态度,对她这种状况,说实话他时有提心吊胆。
眼下她这般为他出谋划策,倒又有点像从前的她了。
尤其让秦昶欣喜的,是她没像上次见祈岚那样,瞒着不叫他知道。
朱允温和她的交情更深厚,这点秦昶无可否认,但如今在她心里,自己这夫君才最重要。
第51章 五十一
吃亏就是占便宜
安家的府邸修建得极具异域风情, 里面走动的下人也多是胡人。
虞莜正在花厅同安夫人、陆夫人喝茶,便见一群服饰妍丽的胡女,你追我赶着过来。
“五娘子你慢点呀, 夫人在里面宴请贵客呢,莫要冲撞了。”
众多五颜六色中, 安燕容穿得最为鲜艳亮丽,冲在最前进了花厅, 步子迈出雄赳赳的气势,站到虞莜面前,猛地一鞠躬, 头上的钗环响作一片。
“太子妃, 上回是燕容无礼, 还请你原谅我。”
抬起头, 鬓边的流苏都搭到前额来了,被她一拨挥到后面去, 梗着脖子看虞莜。
这种情况, 虞莜想说不也不行。
“好, 我原谅你了。”
本来也就没什么大事, 她倒不至于因为哪个女子心悦秦昶,便瞧人家不顺眼。
安燕容这才去看母亲,一副“这回总行了吧”的表情, 安夫人无可奈何, 拽着她在身边坐下。
“太子妃别见怪, 都是我没教好, 惯得她这么个莽撞性子。”
“天真率直, 挺好的。”虞莜客套一句, 拉陆夫人替她帮腔, “湄姨你说是吧。”
陆夫人倒是真喜欢安燕容,觉得她不似世家养出来的假人,全照着一个模子刻的。
她便也拍拍虞莜的手,和安夫人一人拉一个,两相劝合,“燕容跟我们嬿嬿名字相近,这便是天生的缘分。”
安燕容撅了撅小嘴,上回长公主专程来找她,就为解释这件事。
原来这么些年,表哥喜欢的根本不是自己,安燕容颓丧了几日,心结一旦解开,倒也很麻利地,就将太子表哥抛在脑后了。
陆夫人问了问安燕容的年纪,习惯性抛砖引玉,“还没说下亲事吧?倒是跟我家温儿年岁般配。”
朱允温今年虚岁满十八了,因生得显小,性子那就更如稚童,一直没人家看上他,陆夫人几乎是逢着年纪相当的,都要添这么一嘴。
安夫人眉开眼笑,摇着手道:“朱小郎君候门公子,人生得好、才干更是出类拔萃,我们家老爷官职低微,说难听点儿那就是商户出身,燕容性子野,不敢高攀……不敢高攀。”
陆夫人虽出身江左高门,却一向不重门第之见,难得听安夫人夸自家儿子,心下已是乐开了花。
“诶,我就是先这么一说,到底如何,还要他们小辈接触着看合不合适,我不是那等迂腐的,只要孩子们觉得好,这门亲事就能成。”
说得安夫人也高兴起来,北齐规矩森严,燕容那么个脾气,她早就发愁寻不着婆家。
“阿母……”
安燕容实在坐不住,站起来在自己头顶比划一下,“他还没我高……”
她这回算是多长了个心眼儿,陆夫人就在跟前,难听的话没敢出口,扭捏一下,“我、喜欢成熟稳重些的。”
个子矮、太幼稚,不得不说,安燕容很精辟地道出了朱允温的短板,虞莜忍俊不禁,若非碍着湄姨的面子,定要笑出声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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