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就温忆一个孩子,从小到大看得都紧,不放心她去外地上学,索性也让她报了安大,住在家里,父母一直照看着。
安大在安市的市中心,附近地段的房子也都是较为高档的小区。
随着温忆拐进小洋楼前的一条林荫路,温忆放在包里的手机响起。
她接起,段青退至一旁,静静地等。
依稀从温忆应答的话里可以听出,电话那头是她的妈妈,应该是在催促她赶紧回家。
三言两语说完,温忆挂了电话。
面色有些尴尬地同段青解释道:“我妈妈对我管得比较严,不好意思啊。”
“明白,”段青笑着点点头,同她继续往前走着,“毕竟你一个女孩子,在外面太晚了,家长总会不放心。”
“唉,”温忆叹了口气,“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我觉得我妈管我管得比一般家长严多了,只要我在外面,一个小时查一次岗。”
“而且平时除了上课和一些活动,都不允许我出门,今天我如果不是说是大的团体聚餐,和她逐一报告了位置和时间,她肯定也不会允许我出来的。”
心尖划过一丝诧异,段青只是笑着,不置可否。
这几年,接触老师同学和实习岗位上的一些人,他也耳濡目染了许多,认出温忆身上的衣服包包都是些价钱不菲的轻奢牌子,如今步行到的这个小区,绿化环境都很好。
鼻尖是温忆身上淡淡茉莉香,还有绿化园景中栽种的草木味道。明明是夏日晚上的清新气息,却无端让段青想起老家那蛛网密结的老旧瓦屋。
段青看着她的双眼,很轻易地就能看清她眼中的那些情愫。
昏暗灯光下,他抬手,轻轻抚上她的发。
温忆手指紧张地攥着衣角,羞涩又期待地闭上眼。
段青手指穿梭在她的发间,顺直了她被风吹乱的鬓发。
“回家吧,不早了。”他说。
回到宿舍,有舍友也去了聚餐,知道他送学妹回家,笑着揶揄他:“哟,我们的铁树终于开花了。”
段青只是笑笑,没有应声,也没有否认。
洗完漱躺在床上,想起那双眼睛,他只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每一根血管里面的细胞都在欢愉,叫嚣。
温忆,温忆,温忆……
妈妈……
口中含着呢喃,他酣然入梦。
-
少女的心思昭然若揭,那天之后,温忆便时常联系他,约他见面,约他吃饭。
从夏到秋。
晚上,段青从律所里走出来,那天天色很晚,将近子夜的时间,律所所在的商圈褪去了白日的繁华,空荡荡得一片寂静。
夜晚城市的霓虹和路灯照亮一隅,段青挽着袖子,边走边翻着手上的案宗资料。
“学长,”温忆穿一身咖色的毛呢大衣,围巾绒绒的面料衬出她眸中的柔软。她小跑到段青身边,拎起手上用保温袋套着的饭盒,“我做了宵夜,要不要吃一点。”
视线从温忆颊边拎起的饭盒转到她脸上,段青合上资料,伸手接过她手中的饭盒,笑着问道:“怎么那么晚出来。”
挽上了他为她空出来的臂弯,温忆脚步间都含着雀跃:“我妈开车送我过来的。”
步子稍稍一顿,段青不动声色地暗了下眼眸,抬手抚了抚鼻梁上的眼镜,语焉不详:“这样啊……”
前几天,经过段青的告白后,他们已经正式在一起。青涩的爱恋得到回应,温忆身上的愉悦遮挡不住。
妈妈问她怎么了,她将自己谈恋爱的事情如实托出,言语间,将段青描绘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
“真有那么好?”妈妈问她。
“真有那么好,”温忆点点头,语气里半是害羞,半是激动,“妈妈你见到他你就知道了!”
……
“这样的话,我理应去见见,”段青沉吟一声,似是在想着合适的称谓,“……伯母。”
说着,他的目光越过温忆,看向她身后不远处的路边,停着一辆白色轿车。
车窗摇上,看不见车内光景,但是段青有着强烈的,清晰的感觉。
车内的人,在看他。
温忆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就见妈妈开着的车不知何时停在那里。
她有些不悦地皱皱眉,视线转回段青道:“不好意思啊,我和妈妈说了让她先走的……”
“我没有现在就要赶着你见家长的意思,”温忆摆摆手,“如果你还没有准备好的话……”
说着,她微微用力,扯着段青的胳膊就要带他走远。
那点力道在段青看来如隔靴搔痒,他站在原地,目光依旧落在那辆白车。
嘴角勾起一抹温和笑意,他的语气隐隐带着些不容置喙:“没关系的,理应见一面。”
车里,原本坐着的女人见两人往自己的方向来,犹豫了一瞬,推开车门下车。
温忆领着段青走近,她看清了自己女儿口中这个“优秀的男朋友”的模样。
第一眼,确实是比较满意,身型高挑,气质也不俗。眼眸含笑,看起来也是彬彬有礼。
视线在两人相挽的臂弯徘徊了一瞬,女人目光落在段青脸上,摆出慈爱的微笑,向他打着招呼:“你好,你就是忆忆的男朋友吧,我经常听她提起你。”
段青站在她面前,仔细端详着这个女人。
十几年将尽二十年的时间,她却没有比记忆中老很多,相反地,她看起来更年轻了点。
头发乌黑有光泽,面上只有些许的细纹,红光满面。
看起来是个幸福且保养得当的富家太太。
段青注视着她的眼眸,其中他以前所熟悉的仇恨和怨毒消失不见,取而代之是满目的慈祥和温柔。
一如他在高中时所见的,那些幸福家庭的父母一样。
看样子,妈妈在没有他的日子,过得很不错。
嘴角牵起一抹怪癖的笑,段青伸出手,冲她微微弯腰说道:“好久不见,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段青,是温忆的男朋友。”
态度诚恳得恰到好处。
只是话一出口,余下两人皆是一愣。
温忆是在疑惑他的前半句,忍不住问道:“好久不见?原来你和我妈妈以前见过啊!”
而女人,在听清他的后半句后,一瞬间白了脸色。
她有些不敢置信,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看着面前出落得温文尔雅的青年,她脑中不受控地想起十几年前,那个昏暗的房间……
种种不堪的回忆浮现在脑海,她闭上眼,深呼吸一口气缓正神思,再睁开眼时,脑中最后浮现的是她离开时,透过教室窗户看见的,小小的段青的侧脸。
那张布满灰尘的小脸与眼前昏暗灯光下清秀的青年的面庞逐渐重合为一张。
段母怀着最后的一丝的幻想,问道:“你的老家……在哪里?”
“这个,”段青走上前一步,挑眉笑道,“您应该也很清楚,不是吗?我亲爱的……”
妈妈。
最后两个字还未说出口,段母就已经扬起手,一个巴掌落到了段青脸上。
事发突然,温忆一时没反应过来,愣在原地。
等缓过神来,段母就已经拽着她的袖子,将她拉上了车:“温忆,我们走。”
语气强硬,力道大到她的骨头都沁出一股疼痛。
“妈妈!你这是干什么?”温忆被推着坐进后座,见妈妈甩上车门,走到驾驶座发动车子。
透过车窗,温忆看见段青站在原地,似乎还没从那一巴掌回过神来,他依旧保持着偏过头的姿势,垂着眼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身影融在着夜色里,随着车子越走越远逐渐变得落寞、模糊。
晃了晃车门把手,见被驾驶座锁得严严实实,温忆一时间不明所以,冷声质问道:“你为什么打他?他做了什么?”
没有回话,段母抿着唇,将油门踩到底,似乎是在抓紧逃离着什么。
段青的身影彻底被甩在远处看不见了,温忆收回看向窗外的视线坐直身体,她看着段母,张了张口:“妈妈……”
“闭嘴!”段母冷声厉喝。
话一出口,两人都被吓了一跳。记忆中,温忆鲜少见过段母这般严苛的模样,她看着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妈妈好陌生。
鼻尖涌上一抹酸涩,温忆忍不住落下眼泪。
从后视镜看见温忆无声哭泣,段母心头一瞬间揪起,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忍不住放软了语气:“温忆乖,和他分手,妈妈给你介绍更好的男孩子。”
“为什么?”温忆哽咽着问她。
段母喉间哽塞着,不知道怎么回答。
末了,只溢出一声轻叹。
-
再次见到段母,是在两天后。
段青刚从律所出来,同之前一样的位置,停着段母的那辆白色轿车。
走上前,车窗降下,露出段母那张保养得当的侧颜来。
“上车。”她冷声说道。
段青拉开后座车门坐进去。
车子发动,段母一言不发,段青也没有急着开口。
一片寂静中,车子停在一处废旧停车场。
随着段母一起下车,段青拎着公文包,看向周围破败布满灰尘的环境,无端地又回想起那间破瓦屋。
“妈妈……”看着面前绕过他,走向车后打开后备箱的段母,他忍不住开口。
“别叫我妈,我没有你这个儿子。”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段母打断。
她拎出后备箱里的一个小行李箱,扔在段青面前的地上。
行李箱带着重量落地,扑起一片尘灰。
“这里是五十万,拿着这笔钱,离开这个城市,永远不要再回来。”
怔怔地看着那个行李箱半晌,段青脑中翁地一声炸响一阵轰鸣。
“为什么?”他嗓音涩然,问道。
段青不明白。
对啊,为什么?他又不差,他在努力提升自己了,无论是谁,都会夸他是个好孩子,他努力了那么久,为什么呢?
为什么妈妈一见到他就要给他一个巴掌,为什么妈妈明明见到了他,却不认他,为什么要让他离开。
她不想他吗?不爱他吗?他有那么,拿不出手吗?
他有那么不配,得到她的爱吗?
段母冷眼,看着面前这个高大的青年如淋了雨般落寞。
见他迟迟没有动作,段母顿了顿,拿脚尖踢了踢箱子,示意道:“没有为什么,总之,快滚,不要出现在我和我家人面前。”
家人?
段青抬眼看她,猩红了眼眶:“你的家人?不包括我,对吗?”
“……从未,”段母眼眸中染上一丝嫌恶,“狗杂种永远是狗杂种,以前就是,即使上了学,得到了教育,也摆脱不了顽劣的恶根。你明明知道温忆她……却还是和她在一起,你安的什么心?”
“看来当时我的决定还是不对,我就不应该怜悯你,生下你。早知道,当时你出生的时候我就应该掐死你。”
段母语气凌然,毫不留情地向他诉说着自己对他的讨厌。
“所以你是讨厌我的,对不对?你当时走的时候,压根没想着带上我,对不对?你和老校长说你在安市,也没有想让我来找你的想法,对不对?”
段青深呼吸一口气,问她。
听着他的质问,段母有些意外地扬眉:“我说你怎么会找到这来,原来是老校长和你说了。”
“你说的这些,都对,”想着以后再也不会和他往来,索性一次性断了他所有的念想,段母将自己的心里话通通说出来,“当时那些钱,只够交你的书本费。买不起回去的车票,我向老校长说我是被拐卖到那里的。”
“为了证明可信度,我和她说了自己的城市,学校……才成功问她借到了回来的车票钱。”
“那老校长说的,你留了钱,当作我在她那里留宿的生活费……是不是也是骗我的?”段青走近了一步,问她。
“她是这么跟你说的?”段母蹙眉,“对,假的,老实说,我就是为了让你死,才单独把你留在那。因为你那个畜生爹肯定会因为我的离开迁怒到你身上,这样,我就能借他的手除掉你。”
“没想到你命那么大,活了下来,那老校长也是多管闲事,竟然把你养那么大……”说着说着,段母语气带上了毫不掩饰的怨恨。
听着听着,段青渐渐握紧了拳头。
手腕上坠着的那颗乳牙吊坠咯进掌心,传来一股刺痛。
“为什么?”他不明白。
“为什么?你难道没有发现吗?”段母冷笑,“因为你就是个坏种,把恨当成爱,你从根就坏了。”
说着,她扯下自己的衣领,给他看自己脖子上,两个浅浅的疤痕。
像是血洞又愈合,长出白肉,和周围的皮肤泾渭分明。
段青看着那个痕迹,记忆和掌心的刺痛同时告诉他,那个痕迹是他留下的。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知道,你这个孩子,是教不好的。你就和你那个畜生爹一样,是个杂种。无论你表面伪装得再好,学历再优异,事业再成功,也掩盖不住你皮下的,那颗坏掉,腐烂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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