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倪黎与麦穗外,还有当年的同班同学俞澄,以及曾与麦穗同桌半年,后因早恋独自背负处分,退学出国的杨欣梦。
四人单点包厢,要了一打度数适中的果酒。
酒过三巡,酒量最差的倪黎脸颊涨红,开始畅所欲言,疯狂吐槽近日遭受的委屈。
从家族安排不间断的联姻相亲,到隐藏身份在家族企业从基层做起,却被目空一切的上司抢占功劳。
几人深入交谈互诉衷肠,话题兜兜转转,不可避免落到麦穗身上。
倪黎的胳膊搭上她的肩膀,借着微醺醉意表明自己的立场:“别难过,以后我拿黎家的钱养你,保证让你衣食无忧,还不用生孩子。”
麦穗被这句话逗笑:“那我提前谢谢倪总了。”
“不用客气,都是朋友。”倪黎端起冰纹玻璃杯,与麦穗握在手中的酒杯相碰,“一醉解千愁,放心,我们一定能把你安全送回家。”
杨欣梦回到长宁不久,因为工作性质原因,小道消息比较灵通:“倪黎说得对,为了男人伤心不值得,他现在无权无势,我们努力奋斗,有朝一日荣归故里,完成打脸。”
倪黎皱眉:“前面一句还行,后边……我只能评价你是小说看多了,有点中二……”
她的话没说完,便被杨欣梦暴力镇压。
至于俞澄,她因为家庭原因鲜少回长宁,除了从朋友那里打听外,只能从网上了解一些捕风捉影的消息,跟着前两人的节奏安慰麦穗。
作为闺蜜一般的存在,三人是无条件站在麦穗这一边的,更何况如今另一方存在人尽皆知的恶劣行径,吐槽起来更加没有压力。
酒吧光线昏暗,麦穗神色始终如一,保持着古井无波似的平静,偶尔随声附和一句。
“是啊,他可真是一个令人讨厌的男人。”
三人酩酊大醉时,麦穗亦有些神志不清,踱步至纱窗前,仰头望向漆黑天空。
明月高悬,繁星闪烁。
假期的深夜,三五朋友陪伴在侧,一切好像都已经走到最恰当的格点。
混沌的意识却在此时做出反抗,麦穗蓦地回想起话题中心的男人。
她是一个极其护短的人,在过去的许多年里,麦穗无法容许任何人在她面前谈论谢冯笙的不好。
用一句不恰当的比喻,每次听到有关言论,甚至只是在微博词条下边浏览到此类措辞,麦穗都像儿时玩过的老鹰抓小鸡游戏一般拼命维护,将谢冯笙的种种优点一一阐述,幼稚又狂热。
可是今天,就在方才,她明知一切皆有缘由,却无法反驳。
为了最后助他一臂之力,哪怕面对最好的朋友,依旧不能开口为他辩驳。
不是从前面对至亲病重时束手无策的悲凄,而是明明另有良计,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跨入泥潭沼泽的哀默。
这种感觉比遭遇过的任何痛苦都难受。
她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劝诫自己,这都是他的选择。
麦穗深吸一口气,将溢到喉口的哽咽与苦涩压下,默默聆听河水奔腾不息的潺潺声响。
在她身后,醉酒的倪黎睁开朦胧双眼,看向驻足窗边那道稍显模糊的靓丽身影。
从她的视角来看,麦穗背对而立,两条胳膊抬至身前,右侧小臂举起,指尖晃动,似是在眼睑位置摇摆。
那是一个很常见的动作,她下意识想要开口,喊出麦穗的名字,却被身侧伸来的一只手捂住嘴巴。
俞澄与杨欣梦齐齐望向她,神同步地摇了摇头。
一个不约而同的答案在三人的脑海中浮现。
麦穗在擦眼泪。
这样的认知让她们神色各异,却心有灵犀地递给彼此一个眼神。
或许,麦穗并不像方才她们以为的那样,对曾经的丈夫充满憎恶。
又或许,那个在传闻中声名狼藉的男人,是麦穗过去十年岁月间迫切渴求的停靠终点。
这天过后,麦穗的生活恢复如常。
她并未因为那夜对谢冯笙违心的言语指摘心生愧疚,日复一日将自己浸在“停歇”工作室,重复做着相同的工作。
道路两侧树木的枝叶从翠绿到枯黄,随着凛冽寒风蹁跹散落,碾碎在来往车辆的轮胎,以及过路行人的脚下。
临安初雪降落的这一天,麦穗端坐在工作室圆桌前,欣赏飘洋洒落的雪片,暗自感叹又一年的过去。
明日便是除夕,这是工作室最后一天营业了。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起点,她像是蓝山公馆里,漂浮在溪水中的浮萍一般,没有根基,没有牵挂。
哪怕有温泉引渡,在这个不合时宜的季节,亦无法保证如同夏日的生命力。只能依靠那些受人施舍的、随时可能消散的温热与暖意,苟延残喘地存活着。
零点钟声响起时,麦穗已然躺在床上,面前洁白墙壁投映着经典电影《大话西游》。
室外欢呼与烟花齐鸣时,电影恰好播放到麦穗最喜欢的一句台词:
——我在你心里面,留下了一样东西。
与此同时,有一道声音穿越一千两百公里的距离,恍惚落入她的耳朵里:
——原来那个女孩子在我心里面,留下了一滴眼泪。
—
麦穗再次收到有关谢冯笙的消息,临安已经正式进入潮热燥闷的盛夏了。
在这之前,谭凡曾来工作室找过麦穗两次。他是个既有分寸,又懂得察言观色的人。
来前的通话中明确感知到麦穗的意思,并未试图趁虚而入,提起任何有关感情的问题。
他只是在为数不多的假期里,赶来“停歇”帮忙,又在临别前亲手包一束小雏菊与白山茶,放在麦穗专属休息室的办公桌上。
在一次又一次的错过里,谭凡明白承诺于麦穗而言不值一提,她需要的是始终如一日的陪伴。
那是寻常的一天,门口风铃回荡响起。
麦穗忙着帮等在柜台前的顾客计算价格,头还没抬,带着笑意的声音率先招揽客人:“您好,欢迎光临,请先随便看看,我马上为您介绍~”
皮鞋踩在大理石地板上的声音清脆,步步逼近,麦穗猝然抬头,瞥见的并不是想象中的那副脸庞。
“很失望?”岑淮颂一手插兜,另只手套着车钥匙的银环,轻巧施力,使之有节奏地绕着手指打圈转动。
“你来,我也很欢迎。”
麦穗动作停顿片刻,以最快速度帮顾客将东西打包好,温声送出门,这才把位置让给新招进来的员工,抬手示意岑淮颂去往靠窗的位置落座。
工作室虽不似最初开业时人满为患,大厅中仍零散坐着几位客人,看书或插花,专心致志忙着自己手中的事。
岑淮颂没有任何动作,“这里说话不太方便,去对面的咖啡厅?”
进门前他早已观察过周围的环境,只有那家咖啡厅称得上清净。
麦穗盯着他的脸看了几秒钟,从前桀骜不驯的男人,眉宇间竟有几分焦虑与匆忙。
心脏猛然空了一拍,不安思绪悄然而至,自深处泛滥扩散。
麦穗将身上的围裙解下,又向顶替位置的新员工叮嘱几句,带着岑淮颂绕过曲折回廊,来到位于最里面的休息室。
创意警示牌由请进替换为勿打扰。
门锁落下,麦穗在条案前忙碌几分钟,沏出一杯醇香茶水,倒入二人面前的茶盅里。
岑淮颂慨叹一句:“你在这里发展得不错,看来我此行的目的很难达成了。”
“那要看岑律今日前来有何贵干了。”
麦穗远没有表现出来的镇定,她端起茶盅递至唇畔,全然忘记茶水烧得滚烫不能入口,只得尴尬维持这一动作,暗自吹气。
岑淮颂直勾勾盯着端坐在对面的女人,“你,没再关注过他的消息吗?”
麦穗垂眸,浅抿一口茶水,“前段时间闹得那样轰轰烈烈,我想不知道也难呀。”
停顿一秒,她补充:“替我恭喜他一句得偿所愿吧。”
事态发展尽在谢冯笙的掌握之中。
半年前的股东大会,谢平清重整旗鼓,从他手中夺回指挥权,正式担任集团执行总裁。
第43章 月照逢生
经历三个月的舆论动荡, 即便谢氏集团资本雄厚,亦不可能毫发无损。
谢平清急于求成,妄图快速取代谢冯笙在一众股民心中稳如神祇般的地位, 在高层站稳脚跟, 拥有足够的话语权, 遂选择铤而走险,盲目信任曾经身处高位时积累的人脉。
他全然不顾与周家的合作,在投标竞拍阶段临时更改价格, 从周政珩手中抢过项目。
当然, 这些内部消息外界媒体无从得知, 都是虞筝在电话里小心试探着一点点讲给麦穗听的。
周政珩十八岁起独自撑起偌大家族,面对虎视眈眈随时准备瓜分各方的势力, 亦能做到临危不乱、力挽狂澜。
他的手段自然无需多加赘述。
唾手可得的项目被人半路截胡,这样的情况此前从未在周政珩的身上发生过。
开标当日, 蹲守在长宁商务会堂外的记者抓拍到一张有关他的照片。
画面中, 周政珩面容冷沉,薄唇紧绷, 落在龙头拐杖上的左手收拢,使得手背上青筋凸显,曲张虬结。
这则新闻一出, 多少人等着看谢平清的下场,也想知道这位被外界誉为“商场疯子”的男人会如何应对被合作伙伴背刺的事件。
两周后的公开采访中,一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轻记者举着话筒,向他问出这个众人翘首以盼的问题。
影像记录片里,周政珩眉目松弛, 没有半分被冒犯到的愤慨。他朝拦截记者的保镖摆摆手指,示意对方退后, 又用指尖将这位年轻男人的摄像机上抬一个微小角度,使镜头正对着自己的脸颊。
“不知为何各界同仁会对当日的事产生如此深刻的误会,也不知为何各位会对本人有着如此根深蒂固的刻板印象,我个人认为很有必要借此机会澄清一下。”周政珩嘴角上挑,轻而易举流露出一个如沐春风的微笑,“对于谢总当日的慷慨解围,我十分感激,也希望谢总身边的保镖不要像保护国宝一样过于小心,至少能给个机会,让我亲自登门道谢。”
扔下一枚令人云里雾里的烟雾弹,周政珩侧过脸,看向一侧手握机器手柄,面露困惑的男人,“还有这位朋友,如果要将这段视频插入到报道中,请一定帮我进行美颜修图处理。”
他笑了笑,“我老婆会看,我不想在她心中留下任何不够完美的印象,可以吗?”
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陈述语气,年轻记者却听出一丝威胁,匆忙又慌乱地重复点头,目视周政珩在一众保镖的护送下离开现场。
周政珩当日留下的谜题在三天后被一则官方消息揭晓答案。
谢平清哄抬价格的项目并非近五年发展的重点板块,其价值远远不似老友透露的那样。如此一来给集团造成亏损不提,掺杂豪门秘辛的商业事件在网络上闹得沸沸扬扬,引起相关部门重点关注。
按兵不动的隐匿调查过后,谢平清被秘密传唤,暂时扣押,等待进一步审理。
与谢平清有关的关系网被逐一清算盘问,又牵扯出十多年甚至二十多年前的旧事,一时半会无法正式结案。
事已至此,他们的计划已经达到目的了。
至于后续发展,麦穗似乎并未表现出过多的关心。
她兢兢业业扎在工作室的柜台前,繁忙的一天过后,带着满身疲倦回家。
只是在偶尔出现的阴雨天,店内门可罗雀的时候,麦穗捧着一杯热咖啡盯着窗外出神。
事出紧急,岑淮颂不得不打断面前,捏着茶杯杯盖反复摩擦,制造噪音的女人:“你知道的,我想表达的不是这个意思。”
麦穗讥讽一笑,却不知究竟因为谁,“传言不可信,更何况长宁与临安之间山高路远,我又何必为难自己。”
岑淮颂盯着她看了数秒,仿佛想要从那双被几根凌乱发丝遮挡的眼睛中,读出一抹殷切。
他眉心皱起,一反常态地斟酌用词,却只讲出一句意味不明的话语:“有时间的话,回去看看吧。”
心一点点下沉,麦穗收敛眼睑:“没这个必要。”
休息室空调在两人迈入房间时打开,丝丝缕缕冷空气从出风口鼓入,将室内温度一点点降低。
麦穗刚来临安时,差不多也是这样的天气。
送走倪黎之后,她难得放纵自己,在租住的靠海大平层里老老实实窝了一周。
空调始终定在20℃,麦穗裹着一张毛毯,整日缩在沙发上。
面前的电视屏幕中一遍又一遍放映知名话剧,因为年代久远,画面有些模糊不清。
那是一个暴雨如注的深夜,音响传递出来的声音与窗外雷鸣重叠,麦穗猛然从睡梦中惊醒,视线下意识寻觅源头。
某一刻,她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眼前的画面与许多年前在剧院观看的演出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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