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中,分半。
一整天的晴日,随着一声闷雷,天空开始落雨了。
一个银发的,身材娇小的少女提着刀从黑凇寨寨主的屋中走了出来。她光着脚踩在地上,浅蓝的衣衫凌乱,裙摆也被撕开了一道不小的裂口。
她的皮肤晶莹雪白,裸|露的小腿纤细笔直,没有肌肉,像是不曾下地走动过似的。也是因此,她那柄刀尖划过地面的大刀,在这双腿旁边显得非常违和。违和到透出几分诡异。
大雨越下越大,雷云仿佛悬在明曜的头顶,更为诡异的事,虽然少女看似不急不缓地迈着步子,可她整个人,却确确实实地,在以一种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朝某个方向而去。
“哄!”
一间木门被大力轰然冲散,碎木飞屑般被雨水砸落在地,那双浅眸扫过屋内惊慌而视的人脸,一、二、三、四、五……
站着的、坐着的、俯身的,赤|裸的男人,她数不完。女人,被那一堆堆的肉|体遮挡,她看不见。
明曜的脑子已经转不动了,她感到泪水混合着雨水不停地往下落。
她长得太漂亮了,银发红唇,是那种没有任何危险性的靡丽。因此哪怕她提着刀站在雨里,也还是没有任何威胁的样子。那些男人伸出手,试图去拉她。明曜没有躲,踉跄栽进屋子,然后轻轻哼笑了一声。
她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可是心里又闷又涩,又痛又哀,情绪太多,好像只有笑了。
她感觉到自己双唇微动,咸涩的水由此落入舌尖,她齿面轻碰,躺在地上,轻轻吐出了一个字。
“杀。”
一柄大刀带着滔天的杀伐之气从破碎的大门中直窜而入。雷声雨声更大,男人的惨叫也被淹没了下来,雨夜是凶手梦寐以求的共犯。大雨冲刷着滔天的血污和腥气,潮气带了点腥也不会引起更多人的警惕,夜色改变了鲜血触目惊心的红,烛光一灭,地面上的血迹也不过是潮湿的脚印。
等到周围没有了声音,她直起身,开始翻动四周身首分离的躯体,男人和女人的身躯是很好区别的。何况她从小生活在暗无天日的北冥,在人间的夜色中视物对她而言毫无困难。
片刻后,她突然顿住,颤抖着,瑟瑟地捧起一个女孩子的脸,她颤抖着将手指伸到她鼻尖,垂落,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她半抱半拖到凌乱的榻旁。
“对、对……不起。”
第二个,是那个叫她求情的女孩子,明曜脱下了自己外衫裹住她惨不忍睹的身子,这时候她已经不敢试探她的鼻息了,只能哀泣着将她安置在第一个女孩旁边。
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
明曜觉得自己已经麻木了,她的动作越来越熟练,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脱下裹住了那些女孩的身体,到最后她也只剩下了一件里衣。
接着,她找到了薛夫人。
女人脸上浓艳的妆容已经花了,青黑在眉眼处污成了一团,唇上的红艳在脸颊拖得很长,像是一个讥讽哀凉的弧度。
明曜拽着衣袖一点点擦拭着她的脸,忽然,女人的眼球动了一下。她猛地一惊,简直怀疑是自己的错觉。
并不是,因为薛夫人掀开了眼,漆黑的眸子不聚焦地落在她脸上。
“你……”她的声音很小,但是在明曜听来却分外清晰。她拼命地点头回应她,发了疯的拉着她的手,调动全身的本相之力试图灌入到她的身体。可是无形的间隔如铜墙铁壁,生生隔断了她的力量。
她脱力地瘫坐在她身边,终于哭出了声:“薛夫人……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我早就应该杀了他们……是我太傻,我居然期待他们宽宥……我居然真的想向他们陈情……我为什么会那么想?我明明可以救你们的……是我的错,我可以救你们所有人的……黑凇寨……我知道……”
她突然愣住了,大脑混乱起来——好像有什么因果在她脑海中断了。
巨大的茫然并痛苦席卷向她,她陡然想起自己似乎不止做错了这一件事。
然而,手掌被人轻轻捏了一下,薛夫人气若游丝的朝她勾了勾嘴角:“不是……薛夫人。”
明曜瞬间呆在原地:“您……您想说什么?”
“陈昭。”她的眼睛几乎快闭上了,有什么东西似乎正在那中间散开,“我叫……陈、昭……”
四面都静下来,只有雨声在耳畔,发出碎玉掷地般的响声。
明曜的本相之力虚无地散在空中,扩大,扩大,扩大,如同她进入这段时空之前做过的那样。
寨中并不是只有这些人,这里还有很多被掳来的女人,还有很多同罪的男人。
那就……一起处理干净吧。
这是明曜第一次杀人,第一次用本相之力杀人,就屠了黑凇寨百余匪贼。
她恍惚觉得本相之力不再受她操控 ,又恍惚觉得它就是自己的心念所至。
大雨停了,雷声却更大,一声一声地,不肯间断,像是九天之上的神兽怒吼,几乎震碎她的耳膜。
她忽然反应过来……这不是一般的天象。
她走到低压的雷云之下,散开的本相之力骤然聚拢,在明曜头顶正上方凝出一个巨大的蓝羽金瞳神禽法相,法相双翼怒张,金瞳愤燃,华光璀璨不可逼视,几乎照亮整座血流成河的匪寨。
明曜仰着脸,仔仔细细地端详着自己雷云下的法相。
那时她尚不知道,这并非神禽法相,而是,恶灵之相。
紫电在云层中凝结,八方天幕全然被那厚厚的雷云覆满,雷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响,突然——
一道巨亮无比的闪电积蓄了极大的力量,缓缓拨开云层,正欲朝她的法相直劈而下。
是天罚。
神魔永寿,妖灵长生,只有人世的芸芸众生在轮回之中寻求不灭。各人有各人的命,前世未尽的孽,会记在来世,轮不到任何人插手。
明曜乱了这些人的命数,躲不开天道的惩处。
少女的浅瞳从自己陌生的本相上移开,她望向那道闪电,电光石火间,突然想起云咎,想起那位高高在上的执法神。
她蹲下身,伸手紧紧环住自己。时至今日,她还求什么呢?
他不会来。而她要么死,要么离开。原来她的收场,竟然狼狈至此。
天地骤亮,仿若日夜颠倒。雷声响极,尽归无声。
预期的疼痛没有到来,而那天罚紫电却已然劈落。明曜茫然回头望去,忽然瞳孔骤缩。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那样美的法相,白袍如极盛的繁花绽放,墨发是泼墨的山水之色,玉弓长箭,广袖金带,浅金的神光如细细密密的巨网将她的法相彻底遮挡。那一道声势浩大的天罚,正正劈在未封正神的西崇山神明的法相上。
“云咎……”她低唤了一声,神禽法相自天地间消散,以便她更清晰地找寻他的身影。
可是没有,明明那浅金流光的法相就在她正前,可是她却找不到他的真身。
然而没等她反应过来,那天罚绕开云咎的法相,又一次朝她劈来!这道紫电远比之前要弱,可是来得又急又快,她怔怔仰着头,不能躲避,也不愿躲避,只看着他的法相,坚持到固执的程度。
雷声中,她红着眼睛,突然哭了。
“为什么……”她说。
紫电列缺而下。熟悉的冷香破开血腥的潮气,盈盈满满地落到她鼻尖,她仿佛又回到四季长春的西崇山,仿佛又一次年轻的神明将她拥入怀中,温柔而缱绻地唤她的名字。
然而下一瞬,她确确实实感受到了他的拥抱。那么紧,像是要将她嵌入他的胸腔骨骼,和他的血肉溶于一处。
她听到他闷雷般的心跳,然后是真正的雷响、闪电与寂静。
那寂静和黑暗只存在了片刻,然后又是一道闪电,又是一阵雷响。
她突然颤抖起来,试图抬头看他,可是他伸手死死将她的脸按在肩头,那力道大到她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她听到他的心跳开始混乱,然后逐渐放缓,随着又一声雷响而又急促起来。
是肉|体被生生鞭挞的证据。
哪怕他没有发出一点儿痛哼,她也明白云咎已经痛到回不过气了。她发了疯一样在他怀中挣扎,毫无办法地尖叫,撕咬他的肩臂。他终于轻轻哼了一声,在雷电交错的间隙闷声道:“别动。”
她骤然红了眼眶,泪水顷刻打湿了他的衣袖:“你为什么现在才来……”
她如小兽一样呜咽,委屈地,像被丢掉了千年万年那样。其实她本该把这话说得更坚定愤怒一点,可她如今已经全然舍不得,只能委屈地,泣不成声地,“现在才来……不如……永远不来。”
此情此景,此话有些过于娇气了。可是她却不知道,紧拥着她的男人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红了眼眶。
天罚终于结束了。密不透风的云层开始流动,天幕下巨大的法相如流星般破碎滑落。
他按着她后脑的手终于松开一点,她仰头看他,在那个瞬间已经决定原谅他多日的不闻不问。
可是下一瞬,她的脸色骤然白了下来。
云咎重重跌在她怀里,甚至将措不及防的她压倒在了地上。
然后他喉头哽了一下,眉峰无意识地蹙起,呕出一大口鲜血,彻底昏死过去。
第28章 三合一入v章
阴云散开, 露出背后高远的天际,雨后的天幕颜色并不是漆黑的,反倒像是映射了地面的水光, 于深蓝中透出些许浅浅的白色来。
“云咎。”她双手捧着他的脸,颤得厉害,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她记忆中一向强大的神明竟会这样气息奄奄地倒在她怀中。
天罚……她引来的天罚竟这样厉害?若不是云咎前来及时, 她是不是真的会死在那雷劫之下?!
明曜脑海一片混乱,半是自责愧疚, 一半又觉得难以置信。等她反应过来,正准备又一次调动起本相之力引入云咎体内时, 身后却传来了一声断喝。
“住手。”
明曜手一抖, 警惕地回头望去,只见不远处的道中正站着一个黑袍迤地的高挑男子,他的面容隐在夜色里, 雾色般苍灰的长发未曾梳理,杂乱而落拓地垂及腰下, 令他显得更加颓废疲惫。
他左手握着一纸长卷, 修长的手指正点着其上一个被朱批圈出的人名。见她望过来, 冷然地道:“不想再被雷劈的话,我建议你不要再动你的神力了。”
他边说边卷起长卷, 语毕便要转身离去, 明曜心中突地一跳,福至心灵般脱口而出:“鬼王?!”
那男人脚步一顿,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喊的什么玩意儿?真难听。”
明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喊出他的身份的, 她脑子乱作一团, 更没有时间去思考为何鬼王会在此刻现身人世,只怔怔然望着他:“您……您能不能告诉我, 他这是怎么了……我该如何才能救他?”
鬼王扫了少女怀中的神明一眼,无精打采地淡声道:“没什么事,不过是快被劈死了而已,你救不了他,趁着现在地湿土松,找个地儿埋了吧。”
明曜狠狠一怔,思绪乱作一团,不可置信地盯着他:“死……死?”
“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
“他可是神,怎么会死!”
鬼王沉默下来,许久才凉凉道:“那你就当我口误。他不是要死了,是要陨落了。”
他嘴角勾起了一丝玩味的弧度,语气恶劣:“神陨之后没有来生,你再也见不到他了。”
明曜被“神陨”这恶狠狠的两个字砸懵了,眼眶一红,眼泪当即砸了下来:“骗子!”
鬼王显然对眼前这个小姑娘的泪水毫不动容,继续慢条斯理地刺|激她:“怎么?你怕他死?可是你杀人的时候,不是挺果断的吗?啧……真麻烦,如果不是你,我如何需要临时跑这一遭?该死的没死,不该死的全死了,老天不劈你劈谁?”
“不是的……”明曜颤声道,“杀人偿命,我没有做错。”
“哼,”鬼王冷笑了一声,“凡人相残,如何用得着神灵出手?何况事先保了谷家母女性命,乱了因果的不也是你么?谷家二人的性命,不正是你用薛府十几人换来的吗?蠢丫头,你可真会做生意啊。”
几句反问打得明曜脸色煞白,她闻言猛地攥起手,身体支撑不住般晃了一下。
乱了因果的人……她怔怔然望着眼前的男人,只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是的,她想起来了,在听到寨主报出“黑凇寨”三字时,在薛夫人瞳光涣散地凉在她怀里的时候……
她不是没有尝试去归因过整件惨案的起点,她只是太累了,太害怕了。她害怕去面对残忍的真相,害怕去相信薛府众人的死皆是因为她尝试改动谷家母女的结局,而催促薛夫人提前离开南滇。
鬼王掀起眼皮扫了眼前失魂落魄的少女一眼,她的状态着实不好,整个人都湿透了,长发和衣裙紧紧贴着身体,脸色惨白,半张脸上的巴掌印浮肿得可怕,像是下一刻就要晕过去那样。可是鬼王在鬼界见惯了苦命人,并没有生出半点怜香惜玉的心思,转身就要迈入黑暗中去。
可下一瞬,他的脚步顿住,足底生了根一般,牢牢僵在了原地。
这次让他驻足的并不是明曜,而是从天际高悬的弦月中翩然而下的一抹星灰色的身影。那人影初时只仿若温柔月色中的一抹光晕,只消片刻,她柔纱的长裙,随夜风浮动的广袖便已在他眼中清晰起来。
来者是个容貌非常端雅秀美的女子,身材高挑丰腴,云鬓如雾,眉眼含情。她像一阵风般悄无声息地落到他身旁,半个眼神都没有落在他身上,径自往云咎与明曜身旁快步走了过去。
擦身而过的瞬间,夜风带起她槿紫的披帛,水仙般的香气自他鼻端飘过,她鬓边垂落的步摇发出极其微弱的碰撞声,却在他心头一声声地回荡开来。
鬼王怔了一瞬,只来得及用余光捕捉到她匆忙远去的背影,然后他忽然干笑了一下,伸手拉起肩上的兜帽,将自己疲惫的面容隐入了彻底的黑暗中。
神女在明曜身旁蹲下,柔软的目光扫过少女痛苦颤抖的瞳孔,顿了顿,轻轻按住了她冰冷的手背,声音沉稳镇定,尽力地安抚着少女的心神:“乖,别担心,会没事的。”
明曜这才动了一下,她琉璃般的眼球转动,落到神女的身上,许久后才仿佛有了一丝生机:“素晖神女……”
素晖微微一愣,有些疑惑眼前的少女怎会知道她的名字,但那疑惑很快被她压下,她朝她温和地点了点头,迟疑着,似想要从明曜怀中接过云咎的躯体:“别担心,我会救好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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