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火骤然又起,绿妖顿时如同一只被丢入油锅的活鱼,在众人面前挣扎着高高跃起。村长脸色发白,嘴唇哆嗦着闭上了眼:“您干脆将它了断了吧。”
“脱离苦海?湖仙?村长,您对您的信仰也太不虔诚。”云咎失笑摇头,他微微抬起手,掌间流光一闪,一把白金色的长剑就这样轻轻点在老者的眉心。
冰冷的威压自云咎周身散开,他深不可测的眼底仍然带着笑,语气却倦倦地,似再懒得与那老者纠缠:“老人家,或许是我给了你太多狡辩的时间,你真当我奈何你不得么?”
万物皆有法度,神明纵然拥有凌驾于万物之上的能力,却并不能轻易向凡人出手。作为执法神,云咎对这点再清楚不过,可他此刻并没有耐心,在此地陪着这群满肚子私心妄念的小人啰嗦。
冷利的剑锋贴着村长的眉心缓缓往下,冰冷的剑光似下一刻就要洞穿他的喉咙。神明沉敛的威压如同骤降的寒意,使海边所有的村民百姓齐齐战栗噤声,他们瞳孔颤抖着,恐惧地注视着那把轻盈却锐利的长剑,剑间半寸,是村长漏风般的颤音。
“你们捉妖师……是……不能,杀,杀人的——”
“啊啊啊啊啊!!!!”
剑尖一挑,骇人的剑浪贴着耳侧挥过,老人只觉得脸颊一凉,深红的血液已然顺着脸颊流下。剧痛在下一刻传来,他痛得视线模糊,抬手急急按上左耳,指尖却触到了一块残缺的软肉。
——他的耳朵被那剑锋将落未落地削去一半,此刻正连着仅剩的一点皮肉,堪堪悬在上半张耳朵上。
身后百姓的尖叫声此起彼伏地响起,眼前容貌非人的年轻人微蹙起眉,低声道:“安静。”
尖叫声骤然消散,他惊恐地抬眼看着那青年俯身靠近,他骨骼分明的左手自白袍下缓缓探出,一寸寸靠近他的脖颈,那确然是一只修长润洁,薄茧不生的手,全然不像是习武持剑之人该有的样子。
可是村长毫不怀疑,下一刻,那只手便能轻而易举地拧断自己的脖子。
他惊恐地想要后退,却陡然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经双膝绵软地跪倒在地。而此刻,一阵暖流正自他的胯间汩汩而出,刹那将裤腿染得糊涂一片。
云咎的动作微顿了顿,他放下手,隔空朝那失|禁的老者挥下一道神力。浅金色的光晕倏然划过,那骇人的伤口在下一刻飞速愈合,不过须臾,只剩下一道浅浅的红痕。
云咎勾唇俯视着眼前惊魂未定的老人,笑道:“确实不能杀人,可却能将您折磨得生不如死。这半道疤如今是在您的耳朵上,下一次……试试您的半个脑袋,如何?”
“我说!!!!这半年来,我们村横死的老人,都是我挨个……挨个……劝、劝说的。”
“劝说。”云咎笑着低声重复了一遍,那笑意底下却沁着寒意,没什么情绪,“多妙的一个词。”
长剑被轻轻挽出一个剑花,云咎偏过头,笑道:“继续。”
“…………不是劝说,”老者惊恐地望着那把剑,“是……诱使,不是,是……哄骗,也不是……是……”
云咎微微蹙了蹙眉:“继续。”
“胡嫂本就要死的……那年东海风浪不断,出海九死一生,她的孩子二十岁刚刚出头,就随他父亲死在了海里。我们全村人养了她近二十年……若不是我们,她一个寡妇,早该死了……我们,我们已经仁至义尽了……”
“湖仙说,东海内乱,未来百年没有宁日。那片湖泊……您也看到了……那样平静的湖,那样清澈的水,那么大的一片,那么多的鱼……我们,我们只要……”
“只要给湖仙送上几个它需要的老人,就可以有取之不尽食之不竭的鱼儿,是吗?”云咎轻声道,“就这么简单。”
云咎转身走向海面,那火焰中的绿妖此刻已经没有了声息,他抬手伸入烈火,捏着破布似地将那巨大的妖物重重摔落在地。水草在沙地上奄奄一息地纠缠蜷缩,云咎冷冰冰地盯着它:“话都不会说的东西,如何同你交谈?”
“是……是之前您处置的那只……那只妖。”
“那只妖能附身于人,且擅人语。它会附在被湖仙看上的老人身上,将那人带到我面前……再由我去……去劝说他们……同意。”
云咎若有所思地望着他,正欲开口,却听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他的衣袖被身后来人扯动了一下。
明曜站到他的身旁,声音抑着几分愤怒的颤意:“他们如何是真的同意?无非是寄人篱下,无亲无故,迫、不、得、已。”
最后四个字仿佛从她的齿缝中挤出,眼前的黑暗能够轻易勾起记忆深处的画面,她想起黑凇寨里陈昭苍白痛苦的脸,那些柔弱的生命与胡嫂衰朽的容颜在她的脑海中不断交织。
究竟是凭什么,在他们眼里,这些微弱的生命,好像永远该理所应当地被最先抹去。
云咎垂眸望着她,明曜的眼前被他施下的法术还没有消散,那双琥珀般的大眼睛显得有些空洞,也是因此,悲切愤怒的泪水在其中显得分外显眼。他的衣袖被她死死攥在掌心,即使隔着衣料,她的指甲几乎都要刻入皮肉。
云咎指尖微动,在袖中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指。
“他们同意了的!”村长的声音却在此刻提高了一点,他仿佛迫切地想要证明什么,语速都因此加快了几分,“湖仙以他们的执念为食,若他们心中满怀怨怼,湖仙便不会吞食!”
他怔怔地重复了一遍:“对的,他们都是心甘情愿的。我是劝说他们,没有强迫……”
“反正他们的家人都不在了,要不是我们,他们早就死了……他们都是心甘情愿的。我们照顾他们那么多年,东海马上要遭难了,他们不舍得我们饿死……他们都是心甘情愿的。”
“村长,”明曜缓缓开口,“你也老了,也有执念,若有一天湖妖选中了你……你也会心甘情愿地赴死吗?”
第44章
明曜此刻的状态不太对, 她眼圈通红,手足冰冷,身体气得直发着颤。即使先前的回溯使她本相之力接近枯竭, 可此刻云咎牵着她的手,仍然感觉到一种诡异的力量,正从她的掌心不知不觉地逸散而出。
他握住她的手腕, 感到脉搏正隔着她薄薄的皮肤惊怒地狂跳。云咎有些讶然地打量着她的神情,却见少女的脸色前所未有地阴沉, 她纤眉低压,冷冷望着跪伏在地上的老人:“你没有回答我。”
“这是因为你知道你还有价值, 你知道渔村的百姓敬重你, 知道无人敢开口让你以死祭妖。”
“那些老人,他们也本该如你一样断然拒绝的。但是,正是你们日复一日地, 让他们认为自己的存在是一个累赘,是苟活于世的麻烦, 是大难来临前应该被最先舍弃的东西。是你将那些老人的性命摆上天秤, 和其他百姓相较, 才叫他们‘心甘情愿’地赴死,去为你们这些……根本不值得的人牺牲。”
“桑榆暮景, 命如草芥, 便该被先行毁去。”明曜低声道,“你不敢赴死,你明白这些所谓的道理都是错的。你知道天秤量不平人命的贵贱, 可你依旧用这些谬论去劝说他们献身。村长, 你当真觉得自己无辜么?”
在明曜的记忆中,她好似从未有哪天像今日这般讲过这样多的话。脑海中纷繁复杂的记忆与耳畔的现实不断交错, 陈昭懒洋洋的话语清晰往复——
“所谓正确、亘古不变的道理,难道就都是对的吗?”
如胡嫂一般的那些老人已经死去了,这世上没人能再替他们开口。明曜记得胡嫂家徒四壁的房子,记得房顶老旧的裂纹,那间小小的房子冷得没有人气——在胡嫂被妖物附身之前,并没有人记得去看看她。
她真的是心甘情愿为这些人赴死的吗?
“好……是……”村长直起身颤颤地回头望向身后的百姓,“就算是我告诉了那些人,他们的生命已经毫无意义,就算是我教唆他们赴死,就算如此……你们难道就……能定我的罪吗?”
在明曜一句句诘问之中,老人却反倒镇定下来,他突然抬眸与少女对视,细细打量着她的脸,眼中划过一丝讽意:“你们这些,从小锦衣玉食,师出名门的除妖人,怎么会懂靠海为生的艰难?近一年来,东海的风浪不断,天象无常,能够出海的日子,尚不及往年的一半。东海要完了,活不下去的何止区区那几个老东西!若非如此,难道……你要我们在此等死吗!”
“候鸟尚知迁徙,这世上并非只有东海一处海域,你们……”
“明曜。”云咎紧紧握住她冰冷的手指,强硬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你们走吧。”他平静地望向撑坐在地的老人,“我不会处置凡人,只是今日,湖妖必死。”
湿冷的海风横吹而来,被神火烧得只剩正常一半大小的湖妖在沙地上虚弱地蜷缩着,村长被人搀扶着从它旁边经过。离去前,他的脚步忽然顿了顿,背对着云咎道:“东海之畔的渔村不止此地一处。你们应该知道东海之乱不歇,这些顺势而动的妖魔,也是杀不尽的吧。”
半晌之后,他忽然笑了一下:“与妖合谋,也不过是求存之计。我们……又何错之有。”
……
待人群自海边散去,云咎收回湖妖身上零星的神火,松开握着明曜的手,神力轻轻拂过她的眼睛。
明曜失魂落魄地抬眼望向他,许久之后才勉强地笑了笑:“您既已将我带到此处,又为何不让我看个清楚?”
“明曜,不是你说要堂堂正正地站在我身边的吗?这就是我的生活,枯燥、血腥、无可奈何。你不是见过我一千年前的记忆吗?在西崇山的六百年之后,我的每日每夜,就是如今日这样度过的。”
云咎垂眸望着明曜琥珀色的双眼,细细地审视,似要从中找到一丝抵触。他说不清自己这样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他不愿她畏惧自己,却又不敢让她与自己太过亲近。
他试图让这个单纯的小姑娘触碰一些复杂无解的人性,又担心太过自私的心念会弄脏了她。事实上,明曜今日与村长的对话远在他的预期之外,她比他想象中更加敏锐,也更加柔软一些,那些激烈而愤然的质问,似乎并不该出现在这只第一次接触人世的小鸟身上。
他望着明曜哀恸而默然的眼神,在心中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半晌,云咎的目光转到那团将死的湖妖身上:“闭眼吧,你用不着再看这些。”
“我要看的。”明曜深深吸气,“我不是为了您,也不是在强装镇定。神君,如果您是天理的执行者,如果您的存在是为了公正无误地审判每一件事,我想……此刻看着您出剑,我心里会好受一些。”
两度涉足人世,最终在明曜心中留下,依旧只有深深的无力感。是非对错的界限,仿佛越是深思,便越发混淆。若如村长所言,不与妖交易,渔村百姓性命堪忧,可那些祭妖之人的性命便更廉价吗?都有苦衷,又如何判断对错?
还有……当日她为了保住谷家母女的性命,令一众薛府男女惨死匪贼之手,是她做错了,可她难道应该束手旁观吗?
究竟怎样是对?怎样是错?究竟前往哪个方向,才不会令人后悔?
莫大的茫然一点点啃噬着她的心口,忽而眼前浅金色的神光一闪,利剑已深深钉入湖妖体内。
云咎下手很快,动作非常干净,在动手的瞬间,他的目光又落回明曜的脸上——亲眼见证了这只妖兽的死亡,少女的表情几乎没有一丝波动。他本以为自己会从她的表情里寻到一丝畏惧,可此刻却分毫未见。
莫名的,他内心也仿佛安定了一点。
海水涨起,很快将湖妖消解的身体卷入深海,明曜的视线追逐着那浪花远去,不发一言。
云咎抬手拨开她额角被海风吹乱的长发,低声道:“抱歉。”
她仰头望向他:“您为何这样说?”
“我后悔了,这些事……不该让你看。明曜,回西崇山去吧,等我从东海回来之后,再接你去北冥。”他微凉宽大的掌心轻轻抚上她的后颈,哄小孩那样地捏了捏,“不必了解这些复杂的人性,你也能好好地在我身边长大。”
明曜纤长的睫毛缓缓翕动了一下,片刻,她忽然用侧脸贴住神明的掌心:“您没有错,是我懂事得太晚了。”
不论神魔,六百岁,其实早已成年了。是她的眼界仅仅局限在深海那一寸小小的天地,除了抑制本相之力的疼痛之外,没有见过更大的苦难。若她早就和云咎见过更大的世界,面对黑凇寨的那一切时,她应当会有更好的方法。
“请让我同您一起去东海吧。”她轻声道,“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救更多的人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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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然都是深海,东海与魔渊却全然没有半分相似之处。千丈之下的海底,云咎带着明曜掠过一片狭长绵延的海岭,由粗粝而坚硬的岩石构建出的,这庞然的天然屏障,宛若一条远古巨龙陨落的残骸。
岩石的部分气孔中央,被零星地镶嵌着打磨成珠状的鱼骨,那些骨头在幽暗的海底散发出明灭的青矾色荧光,一眼望去,像是一道绵长曲折的绿色星河。
越过海岭再下潜千丈,自两壁陡峭的海沟中深入,迎面而来的水流冰冷无序,似一道如有实质的结界,要将所有进入者撕碎在这狭窄的海底峡谷。
这样冰冷阴暗的环境终于给明曜带来了几分熟悉的感觉。北冥常年的环境比此地恶劣千倍不止,她向来以为所有深海都是如此,因此心中并不觉得恐惧。明曜牵着云咎衣袖的手松动几分,下一瞬,却被对方牢牢地攥入掌心。
神明的表情平静,额前浅金的神印散发着柔和的光芒,他回头看了她一眼,低声道:“无事,不怕。”
他们就这样牵手前行了不知多久,终于眼前豁然开阔。广袤梦幻的海底神域自二人眼前敞开,湛蓝剔透的龙纹结界如同巨幕分隔出东海神族的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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