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有权统辖众神。伏尊年迈,不论站在天道的角度,还是东海臣民的角度,应当都更需要一位年轻力壮的主神。可是,当伏尊想依靠鬼气,寻求长生之时,天道竟然没有任何阻拦。这也不合常理。”
“对,”素晖再次点头,“伏尊当时正做困兽之斗,后又陷入谵妄,在乾都大阵受困多年,未必有余力细想此事。但我在想,有没有一种可能——鬼气真的可以使伏尊获得长生,而天道也乐意龙神保持着这样衰朽羸弱的状态苟且偷生?”
云咎微微蹙眉:“可是……这对天道有什么好处?”
“想不透啊,”素晖点了点自己的额头,“因为想不透,所以,我|干脆把整件事闹大,闹到世间无一人不知我素晖弑神,闹到神族众人都知道天道要将我绳之以法。”
云咎沉默着,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素晖安静地盘着蛇骨等他思考。许久后,只听他道:“所以现在……你和多少神明接触过了?”
素晖脸上缓缓扬起一个笑容,那是一个接近“孺子可教”的表情:“若算上未封正神的那些……已有十几位了。”
云咎闻言并没有露出惊讶的神情,只平静道:“小心为上。”
素晖眼中的笑意更深了,她知道云咎即将和她踏上一条相似的道路。
如同她因沈寒遮之事,对天道心生猜疑,此刻逐渐恢复了记忆的云咎,在得知明曜被天道残害致死的真相之后,说不定在将来会比她更疯。
猜忌是原野上的第一颗火星,风一吹便会形成燎原之势。
猜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天道的每一道旨意,每一个举动,都会在他们眼中变成别有用心的手段。
为什么天道要在麾下留一个年迈力衰的龙神?这样显而易见的无利可图之事,背后是否暗藏玄机?
素晖想不明白,就只能从天道麾下的其他神祇身上入手。
可是,神与人最大的区别,就是神明对神识的操控更加强大,哪怕在梦境中,大多也保持着警惕。因此,当素晖试图走入其他神明的梦境之时,往往会遭遇到极大阻拦。
但是,在天道向诸神下达神谕之后,不出素晖所料——这种状态改变了。
不管那些神祇是出于好奇,还是真的蠢蠢欲动,试图杀掉她。几乎所有人都会在察觉到她的到来之时,将她放入自己的梦境。
于是,这些天里,哪怕身处北冥,素晖依旧跟很多神祇产生了联系。
在这些神明当中,有一个未封正神的文神,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既然不认同天道,为何当时草草接下神谕,去经历了几百年的情劫?”那文神诞生自书香,外表是个温柔娴雅的大家闺秀,如今已有八千余岁,却依旧整日泡在书海里打瞌睡。
“比如说我,”文神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不喜欢看书,也不想当文神,天道当年说,只要我读完这里所有的书,就可以授封正神。”
文神摇了摇头:“可去祂的吧,我看一行就想睡觉。”
“后来天道都放弃了,祂说我天资奇差,不可要求太高,只要读完这里的十本书,就算我完成神谕。”
素晖失笑,觉得这位小孩子心性的前辈十分有趣:“那你如今看了多少本?”
文神想了想,老实道:“坚持得最久的那天,我勉强看了一页。”
素晖好奇:“那本书叫什么呢?”
文神想了很久:“啊,我忘了。”
素晖在离开文神的梦境之前,她还依依不舍地对她说:“我对你没有坏心,就是好奇你怎么会堕神而已——你有空可以随时来找我,我还挺无聊的。”
素晖摇了摇头,抱歉地婉拒了文神的好意。
她穿梭在这些神明的梦境中,只是为了打探天道是否还有古怪之处,原以为能从这位八千年未封正神的神祇身上找到什么蛛丝马迹,却原来只是人家不爱读书而已。
素晖在离别前安慰文神道:“其实书也分很多种,诘屈聱牙的还是少数。比如人间的一些话本子,情节跌宕,动人心魄,你或许可以试着看看那些。”
文神兴致缺缺:“再说吧,这里也不可能有什么动人心魄的书。”
素晖笑着摇头:“反正你也不是为了完成神谕,打发时间而已。”
文神躺回书堆,嘴上说着记下了,却开始哼哼唧唧地敷衍她——谁都没有把这次的见面当回事。
可是谁也没想到,在不久的将来,因为这段对话,文神成为了有史以来第一个绕开天道神谕,直接飞升为正神的神祇,且她所获得的权柄和神力,更远超任何正神授封之时的加持。
素晖也从未想过,天道最大的阴谋、自己和云咎苦思冥想而不得的真相,居然就这样轻易地,被这段和文神之间的三言两语给揭开了一角。
甚至因为整个过程的起始太过滑稽荒诞,多年之后,这些曾被天道授封正神的神祇回忆起此事,依然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对于如今的素晖而言,和文神之间的对话,只是一个有趣的插曲,一切还未见端倪,她自然也不会跟一本正经的云咎谈起这些。
素晖与云咎,只是如同千年前一样,在这场对话之后明确了统一的立场。
虽然早有预料,但在云咎说出“小心为上”这四个字之后,她依然松了一口气。他们谁都没把“反抗天道”说出口,可彼此都已心知肚明。
这场处心积虑的谋划,只会比千年之前,帮助云咎违抗神谕的那次更加隐蔽。
素晖笑了,决定先给自己的战友一些甜头,她托着脸,兴致盎然地问他:“你的记忆恢复了多少?需不需要我讲给你听?”
可没等云咎回答,“吱呀”一声轻响,明曜寝屋的门被轻轻推开,银发的少女站在门内,半张脸隐藏在黑暗中,脸颊似有泪痕。
她琥珀色的双眼定定望着云咎,许久后低声道:“云咎,天道……来找我了。”
第85章
明曜的状态不太对, 整个都软绵绵的,有些站不稳的样子,她的脸色很难看, 几乎就是惨白。
云咎起身往她那边走,可尚未抬脚,明曜就如同一只幼鸟般跌跌撞撞地扑到他怀中。
云咎一把环住她的腰背, 任她将脸埋入自己的胸口。她紧紧攥着他背后的衣料,在他怀中惊恐地抽噎, 仿佛喘不上气来一般。
云咎与素晖都很清楚,虽然明曜表面性格绵软, 可内在却十分坚强, 像现在这样惊惧的样子,他们也都是前所未见。
素晖担忧地望着明曜,起身走到她身边, 柔声喊了她的名字:“明曜,跟姐姐说, 你刚刚见到什么了?”
明曜微微抬起脸, 用力地深呼吸, 试图缓解自己身体的颤抖,可不论再怎么努力, 冷汗依旧如潮雾般自她的毛孔中不断泌出。
云咎握住明曜冰冷的手, 磅礴的神力像是用之不竭似地渡入她的身体,他垂着眼,一边有节奏地轻拍她的背脊, 一边轻声道:“没事了, 明曜,没事了。慢慢呼吸, 不要怕,已经没事了。”
素晖神情复杂地看着云咎用近乎诱哄的语调喃喃,不过一会儿,明曜果然平静了下来,可素晖的脸色却变得越发难看起来,她欲言又止地瞪了云咎片刻,最后泄气般别过脸不再看他们。
云咎却在此时坦然地抬眸望向她,平静地下了逐客令:“素晖,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但愿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素晖意有所指地留下一句话便挥袖而去,在踏出院落的瞬间重重将门带上,发出了一声巨大的震响。
明曜被那声巨响惊得一颤,好像终于回过神似的,有些困惑地轻声道:“素晖姐姐?”
云咎轻轻揉了揉明曜的脸颊,俯身对上她的双眼,在少女颤抖的目光中轻轻抵住她的额头。
神印浅金色的光晕好似有温度,贴近的瞬间仿佛一个轻柔的吻,明曜感到自己几乎溺毙于那浩渺的神力之海,摇摇欲坠的精神却终于一点点放松了下来。
云咎的声音自耳畔传来:“明曜,你方才看到什么了?你慢慢说,不要怕,我会一直陪着你。”
或许是因为神力太过温暖,明曜回忆时不再感到害怕,而是轻而易举地便将方才沉睡时见到的一切宣之于口:“天道说,此间是虚妄,是万千世界中的一个假象。祂……还带我去看了另外的三个世界……”
在第一个世界中,她终其一生,都被云咎困于西崇山上。直至最后神明陨落,禁咒都不曾消散。在她万念俱灰之际,一个有求于她本相之力的恶鬼与她交易,最后终于在她临死之前,将她带回了毫无生迹的北冥。
在第二个世界中,云咎携神谕来北冥,诛杀了包括她在内的所有魔族。他们之间唯一的对视,是他持神弓瞄准她,拉弓出箭时的那一眼。
第三个世界,是与现实最像的时空,只是明曜在那个世界里因招魂的反噬而死。在那之后,云咎却并没有按约定封印冥沧,而是按照天道的意思,将冥沧带去九天十境执行了灰飞烟灭之刑,且彻底毁去了魔渊所有的魔族身躯,将北冥彻底打造成了永夜的炼狱。
云咎听着明曜的讲述,没有打断她,也没有出言反驳。他很平静地听她讲完了一切,然后在她身前蹲下,仰头亲了亲她的眼睛:“明曜,你知道那些事是永远不会发生的,对吧。”
明曜来不及闪躲,回过神的时候,那两个轻浅的吻已经落在了自己的眼皮上。
她怔怔地看着神明的脸,那样清俊、温和、柔软的神情,无限与千年前的云咎重合,连她都找不出半分差别。
可是不知何时,云咎已不再往她的身体里渡入神力,明曜感觉那种仿佛回到母体的温暖消散了,寒冷重新在骨缝中生长,那三个世界中全部的苦难与失望,又一次真切地敲打着她的神智。
她闭了闭眼,用力地吐字发音:“我知道,那些世界都是假的。是天道要迷惑我,天道不愿我信任你,我不会被祂欺骗的。”
明曜紧紧握住他的手,一字一顿地重复:“我相信你,我一定相信你。”
然而她的回答并没有让云咎安心,他蹙眉望着她的眼睛——那双琥珀色的桃花眼中没有半分光亮,仿佛被困在了迷雾之中,而那些看似坚定的话语,在她这样的眼神中,却更像是自欺欺人的呢喃。
云咎用力将她拥入怀里,这才惊觉撤去神力之后,她的身体竟然在短短的时间内,又已经变得这样冰冷。
他伸手按住明曜的后颈,将她的脸紧紧挨在自己肩头。神力又一次包裹着怀中的少女流转,明曜周身的寒意在片刻之后消解无踪,体温也终于逐渐了正常,可云咎却感到自己的心随着她身体的变化一点点沉了下去。
云咎不明白天道为何会在此时,向明曜展现那些虚幻的景象,可他知道她的身体因为招魂的反噬,已几近溃散。
当年天道雷劫烧毁了明曜体内所有的魔血,而冥沧则用自身神血修补了她残损的部分,因此明曜如今全然便是神族之躯。
可是招魂的反噬,使她血脉中的本相之力不断流逝,因此连带着神血的力量也逐渐衰微。久而久之,她体内原本被神血修补的那些血脉,似又有崩溃之势。
就像是一道未曾愈合的剑伤,此前仅靠紧系的绷带止血,可只要那绷带散落,其下的旧伤便又会开始血流如注。
这些天来,云咎唯一能做的,也仅仅只是用神力,继续维持着那道“绷带”的作用而已。
天道在这个节骨眼上,向明曜展现了那三个世界,甚至试图告诉她“此间虚妄”——如此可笑的举动,难道只是为了挑拨明曜与他的关系吗?
云咎下意识地否定了这个有些幼稚的猜测。现实毕竟是现实,明曜在那三个世界中所经历的一切,他都没有做过,哪怕是在北冥牢笼中初见明曜之时……
他、他盛怒之下,终究也没有向那些囚禁她的魔族下死手,造成不可挽回的结果。
云咎轻轻出了一口气,用坚定的语气温声对她道:“明曜,我保证,天道给你看的那些事都不会发生,不论是从前、现在,还是将来,我都不会做不利于你的事。”
他压下心中隐隐作痛的酸涩,侧头对上明曜的双眸,语气十分认真:“明曜,我已决定不再听从天道执行神谕……”
“你放心,别怕,”他顿了顿,声音中带了几分颤抖,“我从前以为天道就是万物的法则,我以为祂是公平,是正义,是不可忤逆的真理。可是……我好像真的错了。”
明曜默默听着云咎的坦白,被他紧握着的手掌缓缓蜷缩起来,她眼底有讶然,但更多的是难以置信的欣喜。
在那一刻,她仿若一个被重金砸中的乞丐,抱着一无所有的身体站在长街上晕头转向,笑容没来得及挂上脸颊,泪水却先坠珠般滚了下来。
云咎抬手一遍遍拭去她淌落的眼泪,自我检讨般细细地剖白:“那天,在我第一次在魔渊的铁笼中见到你的时候,我当时在想,怎么会有人忍心这样对待你呢?在看到你的那一眼,我甚至曾感谢过天道,我觉得祂是正确的,是仁慈的,是祂将你送回了我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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