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老者非但没有怪罪,反而继续笑眯眯道:“是啊,没错。天道应众神心念而生,若众神悔过,自然可以削弱天道之力。可是……我们为什么要悔过呢?”
这言辞有些凌厉,可老者的神情却和缓非常。他转眸扫视众人,通身亦有不怒自威的气魄,却在许久后沉沉叹道:“只是一念起。”
邝木嗫嚅着不再多言,明曜亦是继续沉默着。
“悔”之一字太重,古往今来多少人都做不到,哪怕是神明也不例外。何况,如今的局面正如那老者所言,缘起只在众神一念之间。
人间百姓心有所愿,拜佛求神。可身而为神,又如何能做到生而无念,无欲无求?
古来苦修方可正道,从未有踏坦途而登高阁的说法,且对于这些神明而言,天道不过是在万丈迷津之中指了一个方向,又并非不劳而获,自然无处可悔的。
明曜早就料到这点,她知道“悔”字从心而出,不可强求,因此闻言也只是稍稍沮丧了一会儿。
倒是身旁的极夜忍不住冷笑道:“既如此,众前辈所要铺就的,又是哪条路?”
老者沉默着,伸手拍船舷,旋即飞身下船,与其他几位神祇一道于海面上盘腿坐下。
赤金雨落,蓝海碧波,十几位神明环圈而坐,对视一眼,齐齐合掌结印。
“他们!他们这是想要!!”邝木见状,脸色突变,与神情逐渐沉重的极夜对视一眼,一时竟不敢吐出接下来的几个字。
极夜朝他沉沉颔首,脸上泛上了几分焦灼,他抬头望向长空,喃喃道:“可史书上,从未有过任何记载。”
明曜立刻道:“记载什么?”
“堕神自戕。”邝木似费了极大的力气,才从唇齿间挤出这四个字。
“什么?!”
与此同时,海上众神动作一变,与身旁神祇对掌相合!
浩荡神力骤然释出,八方沧海激荡,巨浪狂澜翻腾,生生要将明曜的木船掀翻过去!
明曜急忙稳住木船,以神力压下眼前冲天巨浪。邝木扶着船舷,脸色极差,双眼死死望向大海中央的古神,心神俱颤,连五官都扭曲成了一团。
“为什么?不是不悔么?他们为何愿意……”
巨浪逐渐平息,以众神所处之地为圆心,金红的、沸腾的海水迅速蔓延开来!
神血四面扩散,冲入海水的那一瞬间,明曜只觉得心脏都要停滞了。她木然展开神力裹住木船,以免混着神血的海水将其腐蚀,可做完这一切之后,她却如僵化一般,再也做不了任何。
无法神悔,却愿为后人铺就的路——竟是这样!!!
古神手掌相对,彼此的磅礴神力同时冲出,刹那间涌入彼此体内,震断彼此神脉!
神祇之间互相屠戮相残,神力一瞬暴涨,顷刻堕神!
而下一刻,因神脉寸断,由神力转化而成的浩荡堕神之力无处可存,只能在神明之躯中四处冲撞,最后与宿主同归于尽!
这一切发生太过迅速,血染沧海,十几位古神同时堕神,又即将同时神陨,简直是前所未闻之事!
此情此景,对于邝木极夜的震撼极大,两人死死攥住船舷,双眸紧盯着血海中央的那些人,竟像是完全定住那般!
“不好!”
神陨天相异常,血海之上,不知何时早已阴云低垂。
然而明曜抬眼之间,却见那几乎触手可及的黑云之中,竟生生裂开一道纵向巨口!
随即,长空仿佛被一双巨手瞬间撕开,雪亮的强光刹那自天边激泄而下,前所未有的、几乎覆灭宇宙的神压兜头盖下,颤人心弦的怒吼,刹那在所有人心中回荡开来!
“蝼蚁!杂碎!竟妄图翻天!!”
明曜颅内俱颤,一口鲜血当即喷出!
然下一刻,她竟余光瞟见海上众神体内流窜的堕神之力,非但不曾被压制,反而愈演愈烈,迎光朝那天裂之处疾追而去!
天道狂怒,明曜颅内又是一阵过电般的狂嚎!刹那,她只觉周身天旋地转,堪堪扶着船舷才稳住身形。
却不料,错眼之间,竟瞧见水下同样也是堕神之力暗流——竟是朝着这艘木船而来!!
明曜刹那怔住,回首望向身后一众被困于玄霜境中神情木然的神祇,心头雪亮,顿时明白了什么!
——是一招调虎离山。
明曜撑着船舷,突然笑开,她咽下口中鲜血,低吼一声,周身金光骤亮,蓝鸟法相凌空而起,毅然伴着空中堕神之力一道冲向天裂之处!
“自不量力!”
天道注意力果然分散——或者说,祂从未将注意力转向明曜船上那些毫无利用价值的神祇身上!
祂并未注意到,正在此时,堕神之力从船底而上,在一片神力拉扯的杂乱神光中,悄无声息地钻入了众神额前神印。
明曜虽人在船上,可法相与天道神压周旋,自然无法分神。
她如今虽继承凤凰神力,可到底实战技巧薄弱,一面勉力与天道纠缠,转移其注意力,一面硬抗天道在其识海中不绝的努嚎、狂笑,不久便已渐感疲倦。
“予叔?!你怎么……!!”忽然,邝木惊喜的低呼自耳畔传来,明曜分身侧眸,顿时心神大振!
“小明!撑住!”不知那些古神做了什么,原本早在玄霜境中被吞噬神力,化归木讷本相的馥予二神,在堕神之力的刺|激下,竟重新化为人身,而甲板上一众神祇,也纷纷清醒过来!
“予叔……给你渡神力没有用,怎么堕神之力就行啊!!!!”邝木喜形于色,急问道。
馥上前一步,和予并排而立,眉间纠缠着堕神之力的神印竟在刹那全黑!
馥道:“怂包!神力顶个屁用!老娘早堕了!”
邝木:“啊?!那其他人也……”
予道:“傻小子,都被天道吸干了,不堕神,难道白当血包吗!有点气性没有!”
馥仰头望向天裂之处,与予二人展开黑气涛涛的稻海法相,双手叉腰,气吞山河,不知朝谁呵道:“给老娘回来!!!”
此言一出,明曜颅内炸裂般轰开怒然巨响,识海似在瞬间被天道怒极发出的强音撕裂!她只觉血气刹那上涌,七窍大开,鲜血如瀑般挂下,抬手一抹,竟沾了满掌的血!
“我靠!!”邝木侧眼一瞧,被明曜吓了个半死,“你你你你……!!!”
然而没等他哆嗦完,天上一阵雷鸣,大团堕神之力纠缠着从那白光中爬出来,贴着云间层层漫下,乳燕投林般地焦急,竟是要回到馥予二神身旁的架势!
邝木再次震撼:“我靠!回来了?!还能这样?!”
予哈哈大笑:“天道算是什么玩意儿?!老子的神力,九州田畴所奉,全给祂,吃得下吗!”
馥:“等等,你这有点太狂……”
邝木却深感有理,双眼发亮,拉住身边的人便道:“极夜极夜,堕吧!我们互捅一刀,也堕了吧!”
“你别扒拉我。”
邝木的手被拂去,一转头,却是与一位容貌清丽的神女对上了视线,那神女似也刚刚苏醒,扶着额头,神情还有些恍惚:“我不是极夜。”
“对对对对……对不起,九川神君。”邝木后退半步,终于在恍惚苏醒的众神后方,看到了极夜的身影。
“极夜极夜!”邝木朝极夜挥了挥手,“你站那么远做什么?”
邝木是个武痴,自天道出现之后,他只顾着站在船头看神力对波,哪有功夫注意极夜的去向。
因此自然忽略了,那同伴不知何时已经置身事外般远离了战场,如同之前驶船远离明曜那般。
他孤身站在船尾,双手抱胸,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审时度势也好,隔岸观火也罢,这样的姿态,终是让邝木心中产生了一点不自在。
他知道极夜不会在回应自己,又转头去看明曜的法相,用衣袖胡乱替她擦了擦脸上的血迹:“你没事儿吧?我看那些堕神还能挡挡,你要不然先把本相收……”
明曜此刻脑海中满是天道的尖叫怒吼,整个人能勉强撑住就不错了,哪里还能听清邝木在讲些什么。
明曜如今的样子过于惨烈,邝木抹桌子一样给她擦脸,这边擦完了那边流,很快就把她的一脸血都给抹匀了。
邝木眼皮抽了一下:……
他不好意思地把袖子给放下了,刚想跟明曜道个歉,却在这时,变故突生!
“啊!!!!!!!!”
那尖叫太过突然,又是从甲板上传出来的,众人心中悚然,当即回头。
却见一身黑衣的极夜,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甲板上围坐着的神明背后。
他手握一把非银非铁的长刀,那长刀上沾了神血,愈发危险凌厉。
他足下,滚落着三四个神明的头颅和残躯,死不瞑目,神血狂飙。
“极夜!!!!!”邝木失声大叫,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而那年轻的黑衣神祇,却伸手轻轻抹去刀上神血,浅笑着,将指尖的血渍缓缓覆盖在了自己额前的神印上。
他偏了偏头,声音温润:“诸位,好死不送。”
第124章
“极夜?你、你在说什么啊?”邝木声音颤抖, 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血流成河的场景,“你怎么把他们给杀了……你杀错人……”
“你别说了!这不是极夜!”予厉声道。
馥道:“他被天道附身了。”
话音未落,耳畔劲风呼啸, 凤凰天火燎原而起,明曜飞身而上,金红长鞭一甩, 试图缠住极夜手中长刀,兵刃相接, 刹那绽开星点花火。
“蚍蜉撼树!可笑至极!”极夜冷哼一声,缠斗间讥笑着看她一眼, “凤凰后裔, 你可没多久清醒的时候了!”
明曜仿若未闻,周身展开天火,不要命似地和极夜缠斗在一起。
她并没有学过什么近身格斗的技巧, 只知道此刻绝对不能让极夜继续弑神,因此全然没有顾忌自身死穴暴露, 以身格挡, 几乎就像是八爪鱼一般扒在极夜身上。
极夜……或者说是天道何时见过这种打法, 可到底畏惧明曜周身天火,不敢正面硬刚, 逼急了才不管不顾, 抬腿就是一脚。
那一脚施力极大,生生将护体天火轰破,正中明曜腹部!
她顷刻倒飞出去, 后脑重重砸在船板上, 晕头转向,起身都难, 竟一时说不清是因识海中天道心声的杂音,还是极夜的那一脚所至。
邝木和馥予二神趁明曜拖延的那短短片刻时间,已将船上刚刚恢复神智的神祇送入了船舱,但此刻却还有零星几个神力较弱的神祇落在最后。
明曜回过神时,遥遥只见极夜当空纵跃,高举长刀便要朝着他们当头劈下!
“不要!”明曜惊呼一声,眸中沁血,飞身朝极夜处抢刀而去,谁知身形刚动,极夜却如早有所料一般反手一刀劈下!
那刀光过于凌厉,并非极夜原本神力所能操纵。
明曜本就是不管不顾的打法,闪躲不及,被一刀正正劈中,刹那胸腹剧痛,整个人径直被甩到海中!
海水入口,咸涩腥气,凤凰恢复能力极快,明曜前一刻还觉得全身四分般剧痛,下一瞬那痛觉便已然变得虚幻起来。
她浮出水面,刚呛出一口水,颅内却有一声凄厉啸叫直窜而起!
随着那啸叫,明曜只觉得识海骤空,眼前一花,耳畔瞬间消声,整个人如巨石般,不受控制地朝海底直直坠去,妄图挣扎,却无能为力。
“不可以!不可以!!”
水面之光越离越远,明曜不明白那自己识海中的那声音究竟是怎么回事——在场众神之中,仿佛只有她受到了如此巨大的影响!
可是、可是他们好不容易才走到了这一步。
煜初时期的古神集体堕神,原本即将被天道完全吞噬的众神也终于被唤醒——就算天道掌握着多数神明的力量,事到如今,也绝不可能没有半点衰弱!
可为什么……
冰冷的海水将明曜彻底包裹,识海受到天道之声的冲击,点滴思考都会令她头痛欲裂。
她绝望地闭上眼,身体却在下一刻被一段冰冷湿滑的长尾缠住,骤然拖向海底!
明曜触到腰际缠着的蛇尾,立刻回过神,欣喜而不可置信地拍了拍它!
“别动!”少顷,一双明黄色的蛇瞳对上明曜的眼睛。
明曜双眼通红,听到哥哥声音的下一瞬,眼泪就唰地掉了下来。
冥沧皱着眉,伸手按住明曜的头,神情非常难看:“你知道你脑子怎么了吗?”
明曜哪能思考得了那么多,只下意识抓着明冥沧的手,哭得停不下来:“痛、好痛。”
冥沧沉着气,重重按住明曜的前额,阴冷的魔息瞬间覆盖了她的全身。少顷,他褪下腕上的红珠手串,几十滴心头血凝成的血珠子顺着明曜半张的口送如喉中,冥沧俯身看着她:“还痛吗?”
明曜逐渐恢复清明,她识海中疲惫非常,但比起不久前重重杂音的情形到底是好了不少。
冥沧看着她的眼睛,确定她确实好了很多,才伸手将她拉起来:“天道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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