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印解开了?”鬼帝问。
知道是问原计划里商定的,他身上的那个封印,池子时低着头,小幅度地点下脑袋,回应着。
问询的声音接着响起,没有欣喜,不带一点温度,公事公办地问:“东海情况怎么样?”
“妖塔的封印失效,所有的妖都逃了。之前猜测海上怪风是魔军搞乱,探察后发现,是守塔的兽发狂。此次共计清缴妖兽八十有余,收服妖兽一百来多,清点已知的,约莫有十几个大妖出逃在外。”
谈及正事,池子时的背脊挺直,面色不算好,眸子黑沉着,藏在长睫毛底下,手掌虚握成拳头,搁在膝盖上,拇指的指腹摩擦着食指第二指节上的茧子,那是他忧思时惯有的动作。
他带队去的还算及时,队员也是精英中的精英,判断迅速,出手果断,挽回了不少损失。
他少年时押送过大妖,见过守塔的妖兽,也进过妖塔内部,知道妖塔威力和里头各样作怪的妖兽。
妖塔的塔身八十七层,第八十八层是位佛陀的法器,塔身扎进东海海底深处,塔尖露在海上,远远瞧去像座小岛,光照着会折射出七彩的倒影。
他这次去,没见到七彩的倒影,也没见着塔尖,那地方一片荒芜,海草和珊瑚群都被带翻在海面上,全是被妖兽摧残过的痕迹。
从塔底出逃的妖兽四散,逃向周边的小岛,或是游过界线去到魔族妖族。他们一路追捕,解决了不少麻烦。
居住在那附近的海妖们听说了战□□号,都安下心来,高呼着他的名字。
当他厌弃的名字出现在别人口中,被满心欢喜地高高捧起,他才明白姜晚说的,三界苍生需要战神,需要他,而他,本身就是能震慑三界的存在。
正因如此,战神出山,名号被海妖口口相传,传入魔军耳朵里,一夜便叫他们军心溃散。
“妖塔封印基本确认为是受洲岷影响,其他几处关押点都安排了人员进行巡查,一旦有封印松动的迹象无需上报走流程,即刻有专人处理。”
鬼帝和姜淮默契地交换眼神,各有所思。问话停顿了几秒,姜淮将话题扯向下一个重点:“大阁做的那些事儿,知道了吗?”
“仲奉多少提过,没说太多。我从东海撤出的消息还没传上去,有什么要我做的吗?”
“行了啊你,什么事都让你小子揽了去,让我们做什么去啊。”
阎罗殿的大门再次被推开,雄健浑厚的声音连同外头的月光一块滑进来。
池子时跟着大家的动作一起抬头去看,几个高大的身影并排着,手勾着彼此的肩膀,从外头往里进,带着瘴气还有结界处不好闻的寒气。
鬼帝转身看了眼人,又去看大殿里不知道什么时候灭掉的香,反应过来:“该换班了?”
来人咧着嘴,扬了扬下巴:“不急,还有人在下头轮值,你们说几句话的功夫,等得了。”
池子时早就起身了,整理了盔甲,低头一一招呼:“自在真君,青阳仙君,广道仙尊。”
被喊到名号的人弯着眉眼,冲他点头示意。
“你小子行啊,一出马就请出来这么多老家伙,真想不到,面子比大阁那群老东西还大。”
“哈,我当时可以为就我一个来了,来了一看,我竟然第五个才到。啧啧,年轻时候啊,都不见这几个有多看重功绩。”
“老子那是看重功绩吗?老子缺这点功绩吗?老子这不是英雄救美来的吗?”
“去去去,你个老不正经的,怎么也轮不上你啊,要英雄救美肯定是咱小狐狸跑最快了。是不是啊,小笨徒弟。”青阳仙君笑着,胳膊肘捅开旁边的人,背着光往殿内走。
池子时拜师时弘和仙尊已经修身养性了,拳脚功夫都是让池子时的师兄们又或者当值的天将带着。师兄们私下都笑着逗弄他,自称为他的小师父,喊他为小笨徒弟。
池子时入无烬渊前做了两件事,一是列举了大阁危害三界的罪证交托仲奉,二便是拜访从前的好友师兄弟,或是不为大阁做事的仙君。就算他真的解不开封印,在无烬渊堕了魔,至少鬼帝和姜淮能有多一条可选择的退路。
说实在话,池子时根本没把握有人会来。
和大阁和天帝作对,就等于葬送了自己的前程,放弃了此前所有的功绩和名声。他们这些人完全可以充耳不闻,等到事情翻篇,天气放晴,继续享受后人对他们此前所作功绩的追捧。
很多很多仙君都是这样做的,不发言,不站队,不作为,明哲保身。
池子时的背脊很直,直挺挺弯下身子行礼,鞠了很久很久。
他们的小笨狐狸不会说漂亮话,所有的表达都在动作里。
青阳仙君笑着上去拍他的背脊,在发顶,在肩头,摸着又轻拍着,是安抚,又是宽慰。
鬼帝的柱杖在地上敲了敲,打断师兄弟的温情交流,提醒他们快点进入正题。
这是制服洲岷小队重要人物全员集结后的首次会议,因为结界处等着轮值换班的缘故,会议内容简短精炼,重复了分发下去的各岗各人职务内容,明确了小队的行动方针,最后把神谕的解读工作提上了日程。
神谕在烛火底下,九个大字发着微弱的亮光,围着神谕的几人各抒己见,脑洞大开。
姜晚神游着,想到了神谕的由来,想到了鬼帝说的:那是姜道沉亲自求来的,求了很久很久。
她脑袋里勾勒着父亲模糊不清的身影,不怎么挺拔的腰背,带虔诚问询的心,长跪着,一遍遍为三界转求……求来了这道神谕。
她盯着烛火晃动的光,冷不丁问出一句:“神址在哪儿?”
几人激情讨论忽然中止,眼神交汇在她身上。
鬼帝和姜淮是最懂她心思的,立马就出了声:“你要做什么?”
姜晚将想法说明:“既然参悟不透,那干脆就去问它要个答案。难不成,真要死脑筋,盯着这个字谜瞎钻研吗?”
姜淮拉住姜晚的胳膊,将人拽到身边,低声警告她,不许乱来。
“我觉得这话有些道理。”青阳仙君转着酒杯,点头赞同。
“有什么道理有道理,你吃醉了。”
“一切都有可能,试试又不会怎样,也算是条思路嘛。而且,咱不能打击小姑娘积极心啊,这可是咱所有的希望,天命阎罗呢!瞧瞧,这大字写着——可救苍生,解题的关键人物。”
“你们这反应,看来之前也没少往神址跑吧。”姜淮避开了姜晚探查的眼神,鬼帝却没躲过,她不死心地追问,“什么结果都没得到?”
鬼帝点了头,又接着叹息着摇脑袋,两肩矮下去。
神谕下来后,鬼帝,姜道沉,就连姜淮都轮流往神址跑过,就为了求上神多给些启示。
几百年了,神址再没有一点动静。
姜晚默了会,还是不想放弃,她想亲自去试试。
或许,她亲自去,会有不同的结果。
万一呢,万一有。
她有预感,她会有收获的。
她下定了决心:“既然神谕里提到了,是不是意味着,天命阎罗才能解局?”
几人环视,抿唇默认了这个解读。
“所以,我怎么都应该去试试吧。”
这话是陈述,是下达通知,是态度坚决。
这些人里鬼帝对神谕的研究时间最久,又算是阎罗的半个监护人,对她的情况知根知底的,大家都在等着它发表看法,可行还是不可行。
姜晚期待的目光过于灼热,池子时先等不及了,为她开口:“总要试试才知道的。”
青阳仙君和广道仙尊都连连点头,将压力给到鬼帝。
青阳仙君也不等鬼帝发声,一挥衣袖就将事情定了。
“少数服从多数。这解签都讲究机缘,万一这次有收获呢,去吧去吧。”
鬼帝才刚松口点头,姜淮和池子时就同时出了声:“我陪她一起去。”
第144章 洲岷
议会被洲岷发出的震波打断,鬼帝千万句叮嘱咽回肚里,被姜淮推搡着赶去换岗。
鬼帝走了,自在真君也打着哈欠起身,不动声色地用脚尖踹边上的人。
“走了,还得去开个小会。”青阳仙君秒懂,架起广道仙尊,转头来给池子时解释,眯着眼睛笑得狡黠,“小笨徒弟,加油啊~”
池子时被几道意味深长的目光瞅得不自在,慌张地去看姜晚的脸色。她倒是自如,仿若未闻,低头颔首,目送他们勾肩搭背,相互耳语谈笑着离去。
大门被带上,月光和瘴气一齐被断绝在门外。阎罗殿里静下来,空气异常升温,燥热像虱子爬过全身,痒得坐不住。
池子时舔舐干燥的唇角,用余光偷瞧在一旁坐下的姜晚。
她在捡被自己带翻的那些卷宗记录。
池子时伸手想帮忙,手指碰到书册前又顿住。
视线落在指尖和手背。
他急匆匆地来,路上没有一刻迟缓,就想赶在第一时间看到她,确认她的处境状态。
或许是冲动上脑,来时他没有做任何计划,关于见到她后的下一步。隔着奈何桥远远瞧过后,他想快点回到仙山,洗去一身血渍、妖塔的戾气……至少,他不想让她以为,自己带着一身血渍和伤痕又是在博她的同情。
姜晚利落地将捡起来的书册堆叠在空位上,手伸过来,在他眼前停住。
她动了动指头,点点他快要碰到的书册,示意他捡起来,递过来。
池子时似乎是意会错了,局促着收了手,在斗篷干净的地方蹭了又蹭,“我……”
“都是新装订的,没沾过东西,不脏。”
“不是,我……不是那意思。”
姜晚的手掌摊着,执拗地等着他动作。
池子时盯着,擦拭多遍的手终于放过了斗篷,长臂前伸,捡起,慢吞着放到姜晚的手心,飞快收回手,指头相互搓磨着茧子。
“封印解开了?”姜晚问。
这问题鬼帝一开始就问过,他答了的。
但此刻,池子时还是点了头,喉咙滚动,声音从鼻腔挤出。
“嗯。”
又没了声音。
极轻的呼吸声在这样的空间里无限放大。
新点燃的白松香在殿中发散。
狐狸鼻子灵敏,轻轻耸动着,先嗅到湿漉漉一片晨间山林,香味铺开后晨露褪去,松木被阳光烘烤的味道发散出来。
这香初闻时叫人舒缓情绪,后调让人舒展四肢,沉溺其中,再多闻闻,仿佛也能洗去他身上沾染的那些杀生戾气。
“那个……”
“我做到了。”
两人同时开口。
池子时侧头,对上她的眼睛,等着她说完戛然而止的话。
无烬渊时他就觉得了,他们两人之间的气氛怪怪的。没见之前怪,见了之后更怪,像是隔了层膜,明明在一个空间里,却觉得是分别两个空间,空间交会时怪异感更甚。
池子时讨教过。情感老练的队员说这是暧昧,感情都要经历这些,度过了这段就好了。
度过,或升温,或分裂。
他不想成为后者,又不知道如何成为前者,于是再见后的每一个举动都格外小心翼翼。
他时刻记着,她还没原谅自己呢。
姜晚也在等着池子时的下文,但明显,她更着急于得到解答:“他们是你找来的?”
没给池子时留回答的时间,她又紧着问:“为什么?”
池子时懵了。
什么为什么?
姜晚也没顾上他迷惑不解的表情,自顾自地让能显露七魄五感的琉璃球展于手心。
琉璃球里七魄五感由各色的烟雾代表,独立着又常绕着。烟雾包裹着树根一样的细支,有主干有分支,被姜晚梳理得很明晰。
小姑娘指腹戳着透明的琉璃球,扁着嘴,郁闷极了:“就差这么一小段情根了。”
池子时盯着她指腹下戳着的那节,乱糟的前端互相缠绕,绕成一颗炸毛小团子,理不出一点头绪。
“这段和你有关。自在真君算出来的。”她声音闷闷的,字在牙尖碾过,吐出来。
想要驾驭体内的阎罗之力,就要完全掌握、感受七魄五感。
本来这一切都挺顺畅的,直到梳理情根的最后一段……
卡瓶颈卡的很突然,一卡就是三四天,没有一点头绪,从阴司提了无数痴情人来尝试共通都无济于事,她甚至都生了硬着头皮往外闯的心。
那日她站在鬼门里头,眼睛紧盯着奈何桥,估量着可行性。
脚刚迈出去,桥对岸一个中气十足的仙人一掌就将她拍回了鬼门内。
“你个小丫头片子,往后稍稍,莫抢老子功绩。这名载史册的大好事还是留给老子吧!”
那人和她隔着桥,兴冲冲给她耍了套剑法,动作生疏,四肢有些跟不上,险些砸了界碑石,勉勉强强摆了个帅气的收尾造型。
她扯扯嘴角,不好评判。
那人身上带着浓厚的仙气,按照时局情况,她本该退避的。可能那套剑法太过笨拙,看不出威胁,也可能是那人身后还跟着几个吊了郎当的,要躲也躲不过了。
姜晚多嘴问了句:“仙君是?”
“玄云洞府,自在真君是也。”
“和卿九战神同宗同门的那位?”
“欸,我那师妹天赋异禀,我可比她差远了,不过小有建树罢了。”
“真君谦虚了。”
考编背过的史书上有他的名字。自在真君与卿九战神合力御敌,剿灭魔军十五处,换人间自治,乃是功德无量的壮举。
自在真君笑着摆手,都是过去的事儿,不值一提。
他瞅着姜晚看了好久。
“那小子对你可是情真意切,挨个洞府走访。真想不到他还有游说人的一天。”
他是那样感慨的。长叹一口浊气,又笑了。
给她指点她梳理不开的问题所在,只有三个字。
池子时。
姜晚端详着池子时的脸,左看右看,没看出什么明目来。眼前的人从脖子到脸都热得涨红,耳朵红到滴血。
“很热?”她问。
阎罗殿是不设窗,不透风的。
“嗯……有点。”
池子时往边上挪动,悄悄拉开两人的距离。
“九幽早入寒冬,我都习惯了。你从东海赶来,盔甲又闷,热也正常。”姜晚看着重有千斤的盔甲,下意识问,“要脱下吗?”
池子时意外地抬眼看她,小姑娘问得很认真,眼神也天真。
白松香熏到浓郁,他正眩惑着,受她清白眼神的蛊惑,手指就那样扣到了盔甲的纽带。
“啪嗒”一声,斗篷落了,松了一个肩头。
护肩的盔甲顺着背脊滑落,落到后排的卷宗上,发出闷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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