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没受伤吧?”
同样的两句话一同响起,来自两个不一样的声音,一个热情阳光,一个稍显压抑。
莫尧一脸震惊地扭头看向池子时,像是看到了什么世界奇观。他都要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仙狐大人刚才那句话,那口气,一点也不仙狐大人的个性,反倒像是他才能说出的话。
事实是,他确实也这么问的姐姐。所以,仙狐大人是在调侃他吗,可仙狐大人是怎么知道他要说什么的?
莫尧咽下口水,心里头浮起来一个念头——仙狐大人会读心术,这念头吓得他直打嗝。
对上池子时冷漠的眼神,莫尧哭丧的脸上扯起来一个苦笑,侧身去狂拍自己的胸脯,企图让这不合时宜的嗝停下来。
姜晚的眉头又皱在一起,奇怪探究的目光再一次在池子时身上停留,转而笑着安抚莫尧。
“我没事,你师父呢?”
“啊,我师父?”莫尧这才发现从刚才到现在都没见过师父和半瞎子的身影。
“在前头。”池子时指了再前头一块人群拥挤的地块给姜晚看。
姜晚看过去,还真是,两人弯着背忙碌着安抚人群和受惊的妖族。
莫尧也跑去帮忙。
姜晚好奇地看了眼池子时,他没动。
“这倒是又不学了。”她小声嘀咕着。
狐狸的听力一向很好。
池子时的耳朵尖染上一点儿红晕,咬着牙杵在她身边不动。
有理有据地解释道:“张大仙让我保护你的。”
姜晚轻呵一声,随他了便。
城东政府在灾害结束的第一时间就实施了应急预案,派了多人对受灾群体做心理疏导,有序安排他们安置休息。
妖界各族的长老也都到场领走了族人,该训斥训斥,该疏导疏导。
令姜晚惊讶的,是天边升起的那轮在发光的球体,是三足金乌本体,努力蜷缩成一团,外披一层寒冰蚕纱,努力克制着自己散发的光热。
原该赶到现场驱散游鬼的城隍倒不见身影,只有自称是他亲传弟子的卓天姗姗来迟。
卓天一到现场,原本秩序井然的队伍又乱了,以他为中心围得严严实实,嘈杂着要求他救命。
卓天在人前倒是装得像样,耐心地安抚着民众,再三确保了会尽力,又笑着劝慰民众听上头组织安排。
他在城东民众心中的分量却是高,三五句话就能赶超别人费心劝说半个消失的效果,叫这些人耐下心来听安排。
姜晚又盯了会,总觉得他身上有哪里不一样了,可有没法一下子说得上来是哪不对。
莫尧在不远处的棚子门口冲她挥手。
“姐姐,这儿,这儿。”
姜晚思考的有些入神,还是池子时拽着她的衣角,轻声提醒她。
“姐姐,道长叫你。”
这称呼他是越喊越顺嘴了,那声调简直是莫尧2.0版本。
姜晚瞪了他一眼,才抬脚往莫尧招呼的方向去。
池子时被瞪得一脸茫然,是莫尧的口气,没模仿错。
还要再软一些?
姐姐。
姐姐~
池子时在心里揣度着语气,步子依旧紧跟在姜晚后头,在人群推搡着要挤到她前,总能快速出手替她挡下。
姜晚有预见性一般,侧过头去看他围挡住人群,仔细护着她往前走的动作。
时刻警惕的心像是落到了实处,下头有一双大手,稳稳当当地托住了她。
她好像也没有那么恨他。
莫尧扶着棚子的塑料帘子,请她往里边走。
池子时弯腰钻进去时还盯着莫尧的脸研究语气,盯得莫尧背后发凉,摸着小脸,往边上的铁架子的光面瞧了又瞧。
也没沾上东西唉。
莫尧缩着脖子,两手交叠在前,站在后头伸长了脖子往前探,生怕离太近了仙狐大人又不高兴。
棚子里,柳如云和半瞎子半蹲着,两手各自搀扶住一位跪在他面前的女人。
那些女人佝偻的背影有些熟悉。
“求求您,救救我老汉吧。”
“我们早上是有眼无珠,不识泰山,不知道大师您真本事。那外头都说卓大师好,薛道长也说,我们就……”
是早上那些大妈。
姜晚后头想听莫尧说说经过,只瞧见小孩缩在角落里,垫着脚尖伸长了脖子看,又时不时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池子时的神情。
她觉得这狐狸除了兵法和打仗其余的一概不通,对术法和人心的研究可能都不如她。
怎么有人下换面皮的法术单给她一人的,别人瞧见的都是池子时,单独又做了一张给她看的,叫池野的新面皮。这叫什么事,她打眼一瞧别人对他的态度就看出了端倪。
就半瞎子毕恭毕敬又假装长辈那不自如的样,她都不着鬼眼查探就知道这人扯了慌,有事要骗她。
莫尧暴露的就更明显了,私下里对池子时的称呼怎么也变不过来,偷偷叫了不知道多少声仙狐大人。每每叫出口都紧张地观察她,见她没异样才长舒口气。
这幼稚的把戏叫人没法和骁勇善战的战神联系在一起,她都有些怀疑,从无败绩的战神究竟是不是他。
看着不像,再看看。
姜晚目光扫过莫尧,小道士立刻读懂,一面观察着池子时的神情,一面小步子挪得飞快。
“姐姐~”莫尧露出整齐的八颗牙。
池子时盯着,挑了眉头,扯了扯嘴角,舌尖不自在地舔过尖利的犬牙。
姜晚刚想问话,又猛得想到什么,有些害怕地侧头去看池子时。
她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这位传说中高冷无情的战神,现在神情怪异地鼓着腮帮在学一个人类道士呲牙花。
姜晚欲言又止,在她搜索出合适措辞前,池子时先一步变回了她熟悉的表情。
她忽然就觉得狐狸这张没有什么大神情的脸看着特别顺眼。
据莫尧回溯,这几个大妈在地震前又找了卓天来救人,结果越救越坏,本来招魂后回了点血色,还能看的脸一下就塌陷下去,气息奄奄,心跳慢到快要消失了。眼看着植物人变死尸,她们才想起柳如云的好,想求他再可怜可怜她们,再救救人。
姜晚盯着被看护的很好,一点没收灾祸影响的几个大汉,又看看跌跪在柳如云身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可怜女人们,脑子里响起了姜淮的声音。
[救她们吧。]
那声音温柔,近在耳边,又如在天边遥远。
姜晚的鬼眼慌忙睁开,努力感知打探着,却没有结果。
她无力地望向柳如云,他额间隐约流露出姜淮的魂息,光点忽明忽暗,像是在回应她什么。
“求求您,再救救他吧。”抓着柳如云衣角不放的大妈哐哐磕着响头,脑袋磕在沙土地上,印出红痕,粗砂粒嵌进她的脸也毫不在意,只是一个劲地磕,那架势像柳如云不答应她就不停歇。
柳如云求助的目光望向姜晚。
他是想救的,不为这求情,也不为这响头。
可他知道,他没那个本事,救不了人。
姜晚:真的,学点好的吧
池子时:可你喜欢……
莫尧:大人别这样,我害怕!
第110章 城隍错判
姜晚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他:“确定了?”
柳如云好像知道她在问什么,又好像不知道。
确定救还是确定不救?
匍匐在跟前的人用力拉扯着他的衣袍,那是抓住希望的最后一根稻草,所以她们都使出了死也不甘心松开的劲儿。
几年前,那个奶奶也是这样跪在道观门口,求他救她儿子一命。
她求来的时候,她儿子早被她耽搁没救了。
明明是她一早不分青红皂白谴责他而闹出来的后果,她却紧咬着他不放,说他没有良知,没有菩萨心,闹得很难看。
道观门前聚集了很多家庭,都是来求他救命的。他们抱团相拥,互相打气取暖,鼓舞着坚强活下去。
到处都是等着救命的人……
“我好像能救,我本能救他们。”
“可我救不下他们……”
他就只有一双手,一双麻到没有知觉,碾不动符纸,挥不动桃木剑,摇不动三清铃的手。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一条条鲜活的生命从自己身边流失,毫无办法。
家属的问责像是一把利刃,揪着他的衣领,裸露的,粗鄙不堪的,口无遮拦的,刀刀直击心脏。
他开始怀疑自己,或许,他不该醒来。
或许,他们要找的人不是他,是同名同姓的柳如云,是那个能对抗妖兽毫不畏惧的柳如云……
那人,是他吗?
他背身坐在道观门口的台阶上痛哭,身后的那扇门外,是无数家庭在哀求。
太沉重了。
那么多苦难的家庭,他要如何救。
“后悔吗?”
那也是他第二次看见姜晚,她宛如神明,突然就出现在眼前,轻声开口问他。
后悔吗?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姜晚,是他在灾难后醒来。
她站在院子里,阴影里,神色晦暗不明,问他有何求。
他说,救浮世出苦难。
他如愿。
因着大战妖兽得胜的名声传扬开来,无数人踏破道观的门楣求他救命,他借着姜晚的点拨,一一化了。人人因他喜极而泣,欢呼着、簇拥着从鬼门关救回来的孩子,他们感激着他的恩情,千恩万谢道不尽。
他后悔吗,应该是没有的。
“没有吗?”
“那些人因为你晚一点救治而大声抱怨,因为你停下来缓口气,就觉得你德不配位,因为先救了煞气更重的,而对你大打出手。”
姜晚盯着他的眼看了很久,他只是摇头。
于是她说。
“救他是要折损你寿元的。”
“这世界公平的很,你索求,就要做好失去的准备。”
……
姜晚当年警告他的话重复在耳畔。
他沉默思考着。
他闭关了很久,就为了想清楚这事,可他终究还是想不通自己要失去什么。
好半天,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
“救,救他吧。”
那些悲痛的哀求声刻在他的脑子里挥之不去,放不下,无数个长夜里化成无数双手拖拽着他。
他过不了自己心里的那关,他无法做到视而不见,也做不到见死不救。
柳如云坚定道:“救他。”
一如他当年回答姜晚那样。
再换多少次,他的答案都是这个。
他没什么不能失去的,不是吗。
名声是,地位是,性命亦是。
半瞎子怔愣地扭头看他。他眉宇间常年累月聚起的忧愁已不见踪影,此刻他眼神坚定,好似目标从未如此明确过。
莫尧闪亮着眸子,一脸崇拜地看着自家师父,在心里给师父点了个赞。
“他也这样说。他总是发善心,从不计较会受多少反噬。”
姜晚小声喃喃着。鬼眼扫过柳如云,她窥见了这个选项的结果——他注定要步姜淮的旧路,完成姜淮未完成的,那个原先就定好的劫数。
姜晚想,或许吧,如果给姜淮一次重选的机会,他依然会义无反顾、坚定不移地作出同样的选择。
池子时耳朵动了动,眸子黯淡下去,握紧了拳头,又很快认栽般地松开,脑子里回忆着姜淮的扮相举动。
人只见过一面,话也没好好说过几句,要模仿是有很大难度的。
池子时想到什么,目光滑向柳如云。
阴暗的芽苗被欲念滋养着,攀附着要蒙蔽住他的心。有一个声音自心底发出,带着磁吸引力,游说着,试图让他的理智倒戈。
姜晚勾了勾指头,原该递上来的扇面没有动静,那人正磨着后槽牙,目光上下审视着柳如云。
姜晚伸手抓着扇子的顶端往外抽,他没回神,反倒是无意识里更用劲地收紧扇子。
“池野。”姜晚不满地低声警告他。
池子时依旧神游在外,气得她一个猛劲用力往外抽。
扇面的阴气像锈了几百年的刀刃从手心擦过,森冷的凉意从裂开的伤口处渗入,手掌心里火辣辣的疼痛感让池子时混沌的脑子一下恢复了清醒。
扇子在姜晚手中甩了两个半弧后,一个鼓鼓囊囊的拘魂袋便从半空落到了莫尧怀里。
“唉……”莫尧往后踉跄两步,稳住身形,抱着拘魂袋送到柳如云边上。
柳如云和半瞎子露着同款吃惊地神情看着拘魂袋。
半瞎子张了半天嘴巴,发出断断续续地声音:“这……这是那些……走丢的……”
丢失的魂。
姜晚没多说话,扇尖点点莫尧。
莫尧脑子转得快,请几位哭得缓不来劲的大妈们出去外头等着,自己也跟着姜晚和池子时后头退了出去。
帐篷里沉寂了好一会,然后传来悉悉索索地声响,声响随着一道金光渐弱下去。之后围观的人群都瞧见了,先头倒下去声称没的救了的四个大汉精神饱满地掀开帘子走出来,在他们身后的是两个虚弱的道士装扮的人。
几个大妈最先扑过去,锤着各自老汉的胸口啼哭。再是莫尧,大步迈着,手一伸就扶住了将要昏倒过去的柳如云。
“师父,师父你没事吧?”
被莫尧这么一嚷,大妈大汉们又将柳如云和半瞎子团团围住,重重握着他们的手又谢又跪又要掏积蓄的。
姜晚在嘈杂声中往后退,退到空旷的地方去。她左前方的人群在拥护卓天,右前方是被回魂事迹吸引的人群,身后是被乌云笼罩的城隍庙方向,身旁两侧都是倒塌的房屋,祈求声遍地都是,呜呜哎哎的,像把匕首,一刀一刀刮在皮肉上,慢慢往骨头上磨。
天上来的那群仙官一波接一波替换着下到结界口,满负自信的下去再满身是伤的狼狈撤出。
大概也是有长了眼的仙官像上头报告了人间的处境,仙族又派了不少人,这次化作一抹神识注入到人身里,暂且替代了他们,利用凡人的身躯仙族的见识去救助更多的人。
“真该死。”
身后有个小孩满身泥泞,和她一样背对着城隍庙,面向痛苦不堪的人间。
姜晚视线往下挪,落在他脚边——刚被徒手翻开的大石头块上。
“小人皇既看不得人间受难,不如出手救救你的子民。”
“你!”那小孩满是震惊地扭头看她,在看清她的那刻又忽地笑出了声,“好啊,鬼帝真是了不得,教出来两个徒弟,一个赛一个的优秀。”
两个徒弟?
哦,看来他也认识姜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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