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俯身,冰凉的掌心按住发烫的手背:“动什么?躺好。”
很冷淡的声音,正人君子极了。
李化吉的手提在半空,意图从这话里分析出半分不轨之意,但找不到任何的蛛丝马迹。
她犹豫,谢狁已从她手里接过锦被,将被褥按回后腰。
手指轻压,哪怕隔着被褥也能感觉到那弧柔软,何况李化吉动作之下,乱了的还有削薄的肩膀,以及沉甸甸的圆弧。
至少得保住一侧,她咬住唇,无可奈何地重新趴了回去。
她告诉自己,谢狁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他哪里就看得上她,何况既然他将她安排给了王之玄,自然不会随意动她,否则白废了一步棋,多不划算。
床头传来轻响,身侧的床榻微沉,是谢狁取过伤药,用玉棒挑出,化在掌心。
陌生的触感将冰凉的药膏轻印在伤口,其实李化吉没什么感觉,唯独谢狁的指尖总会若有似无地触碰到她轻颤的肌肤。
她想躲,又觉小题大作,可若不躲,那些触碰又让她怪异无比,好像心中挠了根刺似的。
就在此时,谢狁慢条斯理地开了口:“在我面前,跟个不知趣的木头似的,到王之玄面前,倒很会讲话了。”
李化吉知道他提的是膝头求怜那次,谢狁不提还好,一提,李化吉浑身臊得慌,恨不得立刻钻到地底去。
偏此时谢狁还在慢条斯理地给她上药,那若有似无的触碰总能挑出隐秘的情/欲来,这让李化吉溃败无比。
她轻声道:“不敢耽误皇叔大事,故侄女看了些诸如西厢、会真记之类的书,学习了番。”
谢狁的手按得有些重了:“崔莺莺身为相国之女,夜晚却自挟枕席,与张生会于西厢,被翻红浪,温香软玉。你学这些?”
这番话,说得李化吉面红耳热。
谢狁道:“后宫空置,多是空殿,公主想何时自备枕席,与王之玄偷会?该早告诉我知,届时我知会侍卫一声,不叫他们去打搅你们幽会。”
这话是越说越过分了,李化吉不免气恼地打断:“皇叔慎言,侄女未曾有这般心思。琅琊王氏是世家大族,未经三书六礼,侄女不敢逾矩。”
谢狁顿住,发出了轻笑。
李化吉羞恼未减,咬住下唇。
谢狁已把伤药放归原处,用帕子擦手,道:“淫词艳曲,最容易移人性情,还是少看罢。”
这话又说得冠冕堂皇,仿佛长辈庭前训诫,引导误入歧途的小辈重新走回正道。
李化吉闷声道:“皇叔放心,待侄女嫁入王家,必然恪守礼节,孝敬公婆,相夫教子,绝不行差踏错一步。”
谢狁淡道:“你记得就好。”
李化吉又等了会儿,那份卷宗就在床头放着,谢狁抬眼就能见,他却迟迟未开口言及此事,难道他所来并未为此?
李化吉琢磨了会儿,却琢磨不透,于是又提起别的事来:“我在凤阳阁多日,不曾见到陛下,实在想念,皇叔可否允许他来见我?”
谢狁理所当然:“不行。”
李化吉压着怒意与不解:“为何?若皇叔觉得侄女行事过于大胆,冒犯了皇叔,让皇叔不喜,皇叔怎样罚侄女,侄女都愿意接受,只是陛下从小到大,从未久离过侄女,还望皇叔看在我们姐弟相依为命的份上,让我们姐弟相见。”
“相依为命。”谢狁重复着李化吉的用词,启唇冷笑,“陛下当真是公主的命,当时宫宴上赌上自己的命一博,来算计我的性命,说来说去,其实是为了陛下,而不是你自己。公主如此拳拳之心,确实对得起这四个字。”
听着挺阴阳怪气的,但李化吉不知道谢狁在阴阳怪气什么。
她与李逢祥的情谊从来就摆在眼前,若非为了李逢祥,她何苦要受谢狁掣肘。若非谢狁对此心知肚明,又怎会这般放心用她。
他要看不惯,何必到这时候再来阴阳怪气。
谢狁道:“公主为陛下筹谋许多,又能护得了他几时?何况,这个虚情假意,我从来没有承过。”
李化吉便是早知谢狁的脾性,听到这话,脸色还是很难看。
谢狁又道:“公主愿以身为棋,为陛下谋划,固然可歌可泣,可公主可曾想到自身?你要知,因你不顾一切救我一事,让王相很不满,觉得对你对我过于忠心,不能为王家妇,故而打消了联姻的念头。”
怪不得谢狁只字不提行刺之案,那事既已尘埃落地,自然没有这横生变故的联姻更为重要。
李化吉也不会怀疑谢狁在欺骗她,方才王之玄突然问她心上人之事,本就突兀无比,若是为此,刚巧能够解释。
李化吉道:“若王相不允许,这婚事是不是就不能成了?”
她想到的是谢五郎绝食抗婚,却仍不能得偿所愿之事,当时世家的心狠算计,就着实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而谢狁,自然不会告诉李化吉,王相其实只是略有不满,但隆汉公主这一身份的联姻价值还不足以让王相放弃她,如今王家真正在上蹿下跳,鼓动放弃联姻的只有王家老夫人而已。
他看着李化吉,脸不红心不跳,道:“大概率是不成了。”
第19章
李化吉震惊。
她已看透谢狁不可靠,正欲择枝而倚,可这刚悬起的希望却转头落空,明明方才还雀跃的心情顿时跌入谷底。
她下意识问了句:“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谢狁冷道:“听上去公主对王二郎很是依依不舍,可惜了,若非公主自作主张,也不会聪明反被聪明误。”
李化吉抿住唇,有些想哭。
谢狁道:“在诸人眼里,公主对我忠心耿耿,就算要改换门庭,恐怕也是难之又难,不若趁着养伤之时,好好想想接下来的路该如何走。”
他说罢,便转身离去,帷帐被他的拂动,原地飘拂摆动了好会儿。
他既走了,李化吉便没有纵容泪水落下,她望着谢狁的背影,初入宫时举目四望皆无路的无助又重新回到了她的心里。
她开始想,那一救,果真是救错了吗?
*
意外,也不意外的,谢狁步出凤阳阁时,王之玄还在外候着,见他出来,目光里饱含审视。
谢狁没理会他,脚步未停,王之玄倒是跟上来了。
也有几日未见了,王之玄靠近,谢狁才闻到他身上那若有似无的苦茶香,很淡,却绝不可能认错。
谢狁便想起衔月忠心记在册子里的话,说自公主受伤后,王之玄日日都去,每回都要坐半个时辰才走,很勤快。
去得多了,自然也就染上了这香。
只是王家有香百余种,却无一可将这苦茶香压下,谢狁颇有些嫌弃。
王之玄道:“无论你之前如何看待公主,王家已经决定上书请求公主出降,公主以后就是王家妇。”
谢狁未言。
王之玄便补了句:“再怎样,她都是公主,你应当尊敬她。”
谢狁方才赏了眼给王之玄。
王之玄并不回避他的目光,王家的郎君自有琅琊王氏的青竹傲骨。
“那天我看到了,你逗弄她,就像逗弄一只兔子。你或许是一时兴起,可公主到底不是兔子,不能任你玩弄,亦不能由你杀戮。”
谢狁的那只兔子,给王之玄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明明是一手养大的兔子,亲自给它作窝,亲自喂它吃食,就是冬日看书时,也喜欢将它盘握在掌心上,寸步不离。
可最后还不是说杀就杀了。
一把刀下去,尸首分离,王之玄看得瞠目结舌,谢狁反而慢条斯理用帕子抹去刀刃上的血迹,一脸无谓:“会发/情的东西,脏死了。”
从那个时候开始,王之玄就觉得谢狁没有正常人的感情。
坊间纷纷猜测究竟哪位姑娘可以将谢狁拉下神坛,染上情欲时,王之玄总是对那些赌局讥笑而过。
要知道,有时候高高在上的不是什么神祗,也可能是蔑视众生的魔头。
谢狁道:“你看到了。”
很平淡的声音,没有心虚,也没有恼怒。
谢狁道:“但与你何干。”
王之玄喉咙一紧。
谢狁转着玉扳指:“危险在前,隆汉毫不犹豫救的人是我,听说舅舅对此颇有微词?”
王之玄道:“我会说服阿爹,公主只是心善,莫说是你,就是寻常人,她也会去救。”
谢狁牵唇一笑:“寻常人救便救了,也无所谓。可分明我死了,她才能得到解脱,不是吗?”
王之玄语塞。
无论政局如何风云诡谲,李化吉最能看到的就是谢狁这把刀,挑尖的悬在小皇帝的头上。
只要谢狁死了,她就不必继续在深宫中胆战心惊。
她明知道,可还是去救了谢狁。
就连奉常在审讯中也充满了可惜。
他算了时间,特意等朝臣喝得手脚发软,反应迟钝时再令宫婢行刺杀之事,但他没有算到李化吉会舍命救谢狁。
谁都没有想到她会去救人。
这让王丞相不得不重新评估谢狁对于李化吉的影响力,是单纯的爱慕,还是政治上的合作。
再加上之前王灵璧出言不逊,是衔月奉谢狁之命去王家请了家法,当时或许还可以推托为王三娘任性顶撞公主,罪有余辜,可李化吉这一救,让一切都变了味。
于是王丞相将原本写好的折子压了下来。
王之玄对这些一清二楚,可是那又怎么了?
从伏皇后那事起,他就知道李化吉与谢狁其实并非一路人,刚才又得到她的允诺,王之玄坚信李化吉对谢狁没有私情,救他,或许只是因为寄人篱下,才要仰人鼻息。
王之玄便道:“我会让阿爹上书请求赐婚的。”
他坚定地看着谢狁:“我一定会的。”
谢狁笑了笑,几乎没有把他宛若宣誓的举动放在眼里,可等王之玄走后,他的脸色便沉了下来。
他叫来谢灵:“最近倒是忙忘了,你让衔月替我去问问公主,欠我的那两只荷包,何时才能绣好。”
谢灵领命,正要去时,又欲言又止看了眼谢狁。
谢狁未回头,只是没有听到属下离去的脚步声,便知他在想什么。
“你是不是觉得奇怪,我明明早做了准备让隆汉嫁入王家,现在却又多此一举地阻止这桩姻亲。”
谢灵忙恭敬道:“属下不敢,大司马心有城府,自然有成算。”他顿了下,斗胆猜测,“魏坚军队南下,全靠大司马抵挡,没道理还要让王家分去一瓢羹。”
他以为谢狁是不愿再搞制衡之术,故才想娶了隆汉公主,将小皇帝彻底掌控在手里。
可说完,又觉得不对。
谢狁的语气倒是很随意:“哪有那么复杂,只是觉得她有点意思而已,要是给了王之玄,就玩不到了。”
谢灵一愣,缓缓明白过来。
谢狁对李化吉那舍命一搏,评价不高,只是因为她最后还是在为李逢祥筹算,因此谢狁嫌她蠢。
可是抛开这点呢?
宫宴上的局势瞬息万变,她能瞬间择出在她认知范围内最好的选择,不惜押上自己的性命,她对自己这样狠,别说普通女郎了,就是男子都没几个做得到。
何况隆汉还那么清楚地认知到一点,她的命不重要,她跟谢狁真正交换的不是她的命,而是谢狁对他自己的命的看重。
她看穿了谢狁的冷情,却还敢跟他豪赌一场,这胆气确实叫人啧啧称奇。
难怪大司马会觉得她有意思。
既然隆汉和建邺醉生梦死的王公贵族不一样,大司马也跟那些贵族不一样,所以大司马愿意高看她一眼,也没什么奇怪的。
谢灵便道:“公主冷静,能以大局为重,堪为谢家主母,日后必然能为大司马打理好家宅,让大司马毫无后顾之忧。”
谢狁没理会他这句恭维。
隔了两日,他罕见地回了谢府。
这几日,因为王谢两家的婚事,谢府着实不消停,谢五郎为郗六娘先跪祠堂,后绝食抗议,从大明宫出来后,又如行尸走肉,整日不言不语,让家宅上下都不安宁。
而谢狁这个始作俑者,却为躲清静,直接宿在了大明宫,全然不顾亲弟弟的死活。
这叫谢夫人更是心伤不已。
谢狁回家时,谢夫人正在福寿堂和谢道清哭诉:“三郎和五郎,哪个都不叫我省心,当真是儿女债,百岁偿。”
婢女便通报:“三郎君回来了。”
谢道清顿时吹胡子瞪眼:“他还知道回来?”
谢狁缓声:“既然父亲不愿见儿子,儿子即刻命人去请族老和家谱,即日起分家就是了。”
谢道清被顶得没有话了,谢狁兵拜大司马,谢家权力系一身,怎敢真叫他分家。
谢夫人忙道:“说得什么浑话。”
谢狁走到堂前请安,中间隔着好几步远,并不热络的态度。
谢夫人刚想为五郎求情的话又咽了回去。
谢狁从小脾气硬,一身反骨,他不想做的事,没人逼得了他。
否则何至于都三十了,还任他孑然一身,反而得叫五弟顶了这婚事。
终归王谢二家要联姻,大家都明白,逼迫谢狁,不如逼迫五郎。
谢夫人只好问道:“在宫里可住得好,吃得好?”
谢狁对这些没意义的寒暄关心提不起兴趣,只向着婢女皱眉:“夫人才哭过,怎么不伺候夫人净脸?”
谢夫人忙道:“这几日都哭个没完没了,总叫她们净脸有些麻烦,因此只等我要水时,她们才会备水进来。”
谢狁点点头,对府内婢女的令行禁止还算满意,却不问母亲整日以泪洗面的原因。
反正也只是为了那桩事。
而对谢狁来说,那桩事已成定局,是谢夫人流多少眼泪都改不了的事实,还是得靠她自己想通,因此又何必白费口舌。
谢狁径自坐下,婢女奉上茶,退下后,便露出了谢狁挂在腰带上的荷包。
月白色的锦缎,赤红色的丝线,勾出红梅落雪的意境来,让还在抹泪的谢夫人一下子就看到了。
她瞪大了眼,用手指戳了戳谢道清,示意他看去。
要知道,谢狁从不挂荷包,而那荷包上的针脚很显然不是出自谢府绣女之手。
难道这是某个世家女所赠?
谢夫人一下子连哭都忘了,反而喜上眉梢来,儿子三十了还未曾成家立业,她身为母亲,不是不着急的,只可惜儿子脾气太硬又太有主见,她管不了。
眼看着孤苦伶仃的儿子腰间竟罕见地多了个荷包,谢夫人怎能不激动,她顷刻就忘了五郎的苦楚,脱口问道:“三郎,你腰间的荷包是何人所赠?”
比起谢夫人身为人母单纯的喜悦不同,谢道清眉头一跳,脑中众多思虑一闪而过,尤其是当谢狁回答前,特意多看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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