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无双?”
商溯啧了一声,不置可否。
大抵是与相蕴和相处的时间久了,男人后面没有再跟刻薄话, 可尽管如此,他的不屑一顾还是从眼角眉梢溢出来, 让不说话的效果比说话还要好——什么天下无双?世间只有他一个商溯。
相蕴和忍俊不禁。
似商溯这种人,的确有让人兔死狗烹的本事。
“楚王自然是厉害的, 只可惜,他的对手是三郎。”
相蕴和哄小孩似的开口, “接下来的事情, 便拜托三郎了。”
被人哄得很开心的商溯微颔首, 眼底是艳艳骄色, “放心, 此战必胜。”
当然能胜。
用兵如神的商溯在此, 再怎样厉害的战将也是他的手下败将。
相蕴和对商溯很有信心。
又或者说,商溯过于辉煌的战绩足以让人打消任何疑虑, 他的存在就是为了告诉世人, 原来真的有战无不胜的将军。
军令一道道发出。
相军有条不紊地执行着来自三军主将的命令, 惨烈的战况再一次被更改,历史的结局在这一刻被书写。
·
“王上, 相军坚持不下去了。”
刚从战场上下来的将军疾步进书房,将熏着水沉香的书房染上一股独属于战场的血腥铁锈味,“末将保守估计,我们只需再坚持三日,他们便会退兵。”
这个时候的退兵不是退兵,而是明晃晃告诉你,我想撤兵,你敢追吗?
副将按着佩剑的手指微微一紧,抬头看向主位上的楚王。
楚王剑眉微动,看向因战况改变而被亲卫调整的沙盘。
午后的阳光自冰裂梅花纹的窗柩处闯进来,将他俊朗面容剪得细碎而斑驳。
眉眼藏于暗色,而眉峰却是抢眼的亮色,像是折着光的剑锋,当他垂眸看沙盘,剑锋便如利剑出鞘,凛冽寒光指向两军交战的沙盘。
“相军不是退兵,是在诱敌深入。”
楚王沉声开口。
将军们心头一跳。
——一般来讲,诱敌深入的结果是有去无回。
副将乃楚王之下第一人,比将军们更明白这个道理,正是因为明白,所以此时的他眉头紧锁,斟酌开口,“王上,虽说咱们楚人的骑射决不弱于相军,但也没必要在骑射的事情上硬碰硬。”
“相军多北人,而北人不擅长水战,我们若能在水上决战,便是将我们的优势发挥到最大,事半功倍便能击败相军。”
“王上,短时间内,相军的水师无法与我们抗衡,我们没必要冒这么大的风险奔赴中原,在他们的地盘上与他们一决高下。”
副将拱手再劝,“王上,出兵中原之事,望您再思量一番。”
这显然是肺腑之言,副将虽绝不会违抗楚王的将令,但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是会表达自己的态度,劝说楚王不要兵行险招。
众将神色各异。
有人不屑一顾,有人若有所思,也有左右为难,不知如何做决断,但唯一相同的是,众将的目光齐齐看向楚王,等待他们的王上来拿这个主意。
楚王微抬眉,视线落在副将身上,“本王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本王可以告诉你的是,本王绝不会输。”
副将手指微微一紧,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不再做任何挣扎。
“王上圣明,末将谨遵王上之命。”
副将拱手听命。
楚王凌厉凤目映着昭昭日头,微抬手,手指落在副将肩膀,在他肩头轻轻拍了拍。
“要相信你们的王。”
楚王声音极为平静,“你们的王能一统江东,便能踏平四海,让九州归一。”
副将低头一笑,“末将从不质疑王上的任何决定。”
“王上在末将心里,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神祇。”
若非如此,又怎会哪怕知晓前路坎坷不平,甚至是刀山火海,他也义无反顾?
——王上是他唯一信仰。
短暂的小插曲并未影响楚军的调兵遣将。
当相军久攻不下,在楚军的反攻下节节败退时,当楚军夺下相军曾经占领的高地与城池时,原本只在备战并未参战的楚军精锐开始出动。
滚滚江水一望无际,但在波涛之上,战船突然骤起,一搜搜战船驶过或湍急或波涛汹涌的江水,直冲中原之地而来。
首当其冲的是夏城。
作为可取中原可攻江东之地的军事重镇,这座城池成为相蕴和与楚王的拉扯地,不计后果也要将这座城池归属自己。
“王上有命,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攻取夏城!”
楚军接到命令。
而彼时的夏城,斥卫也在送相蕴和与商溯的命令——
“公主与将军有命,死守夏城,绝不后退,让前来攻城的楚军有来无回!”
两支军队再次碰撞在一起,掀起一场极其惨烈的攻防战。
但这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是商城,是济宁,这些扼守中原之地的咽喉城池,都是楚军誓要争夺的肥肉,哪怕死得只剩最后一个楚军,也要把这些城池据为己有。
“公主,楚军攻势太急,商城不能待了,我们护送您去宁平。”
严三娘领着亲卫快步走进来。
杜满雷鸣皆世之名将,悍不畏死,贸然攻打他们的地方,必会付出血的代价。
相比之下,左骞的名气便没那么大,且又是相豫同母异父的亲弟弟,有这么一层关系,战斗力又要打一个折扣,如此下来,左骞所率领的军队自然成了楚军眼中的软柿子,投入大量的兵力与左骞进行攻防拉扯。
让人意外的是这位只要商讨战术便唉声叹气的关系户左骞,竟能扛过楚军一波又一波的进攻,直至今日都没有露出半分破绽。
他的坚守引发楚军更大的重视,源源不断的楚军再次涌来,甚至领军之人是楚王的心腹爱将,几乎将不破左骞终不还的心思写在脸上。
这种情况下,便没必要再死守。
左骞的任务已经完成,接下来的事情是给相军留下足够的时间来撤退。
“他倒比我想象中要强些,竟能撑到现在。”
商溯眉梢微挑,难得没有刻薄左骞。
相蕴和看了商溯一眼,“小叔叔是刚烈之人。”
“近日的确刚烈。”
商溯没有反驳相蕴和的话,一反常态肯定左骞的作战能力。
亲卫们牵来战马。
在制定战术的那一日,亲卫们便已收拾好相蕴和的行李,准备随时撤出商城,如今严三娘送信而来,他们便保护相蕴和退守宁平。
“告诉小叔叔,他可以撤了。”
相蕴和翻身上马,吩咐斥卫。
商溯眸光微动,看了眼左骞所在的地方。
——左骞不会撤。
总要有人留下的,总要有人死战不退。
倒不是因为付出的代价足够惨烈才会让楚王动心去中原,而是拖得时间越久,中原之地会更安全。第一道防线便让楚军打得异常吃力,伤亡惨重的楚军便不能拿出十二分的战斗力来威胁中原之地的京师。
“喏。”
亲卫应诺而去。
金乌西坠,霞光满天。
茜红色霞光铺在相蕴和脸上,将她眼底都染上一抹淡淡的红。
商溯瞧了瞧,莫名觉得她像是刚哭过。
但这显然是一种错觉,这几日她忙得脚不沾地,连小憩的时间都没有,又哪来的时间去背着他们偷偷哭泣?
商溯眯了眯眼,身体已先他一步做出反应,战马被调整,他来到相蕴和身边,伸手拢了下相蕴和身后翻滚着的猩红披风。
披风在他掌心乖乖落在马背上,隔着披风,他感觉到相蕴和盔甲的冰冷。
他记得相蕴和最初是不喜欢战甲与武器的,而现在,穿得竟也很熟练,英姿飒爽的模样活脱脱又一位女将。
“我们该出发了。”
触及到相蕴和冰冷盔甲,商溯收回手,抬头看向相蕴和眼眸。
这位情绪并不稳定的男人在战事上的情绪却极为稳定,甚至于连声音都没有太多的情绪起伏,“倘若我们的速度足够快,或许你的小叔叔便不会死。”
相蕴和眸光微微一滞。
“呸呸呸!”
姜七悦怒目而视,“你这是什么话?简直晦气!”
“小叔叔当然会平安归来!”
姜七悦强调道。
姜七悦的口气极为不好,但商溯却难得没有与她起争执,只微颔首,不甚在意道,“恩,他会平安回来。”
答着姜七悦的话,视线却落在相蕴和身上,看少女似乎被他的话所触动,原本有些悲伤的眼眸此时闭了闭,再睁眼,眼底已是一片清明。
“乱世之后的大治之世,小叔叔一定能看得到。”
相蕴和声音缓缓,“不仅他,还有我们,我们都会看得到。”
商溯眉眼轻抬,忽而有些好奇相蕴和口中的太平盛世。
那个时代的相蕴和应该不着甲,而是盛装华服,琉璃宝石做成的流苏垂落在她鬂间,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她迎着自九天而来的日头,眼底盛满阳光,嘴角会轻轻瞧着,朱唇轻启,笑意便从她嘴角溢出来。
那样的她一定很美。
她不是盛世江山的点缀,是昌明繁华的缔造者,如创世神一样,将她心中的世界一点一点勾画,最后拿出自己最完美的作品,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商溯指腹摩挲着拇指上的墨玉扳指,忽而发现一件事——原来闪闪发光的不止是她般般入画的皮相,她的灵魂同样熠熠生辉。
“出发。”
相蕴和一声令下。
是日,相军陆续撤出商城。
扼守中原之地的咽喉,彼时只剩下左骞一支军队在坚守。
“将军,楚军马上又要来了,咱们走不走?”
浑身是血的亲卫牵来问左骞。
“不走。”
左骞毫不迟疑道。
声音刚落,他便丢掉手里砍得卷刃的刀,从死人堆里又刨出来一柄来,抬手往衣甲上刮了刮上面的血迹斑斑,拿在手里试着轻重。
“三郎说了,这是咱们最关键的一战,也是阿和能否稳定帝位的一战,只能胜,不能败。”
长时间的超负荷作战,让他此时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尽管沙哑,他还是努力把自己的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晰——
“我这一生,不是在嫂子的庇佑下逃命,便是阿和的回护下积攒军功。”
左骞自嘲一笑,“与兰姐石哥三娘满哥雷哥相比,我活得像是一个废物,甚至连七悦都比不上。”
“您不是!”
亲卫急声开口。
左骞却并未辩解,只自顾自说着自话,“可是,我也有一颗结束乱世重塑九州的心,更有一颗想要保护阿和的心。”
“阿和那么乖,那么好,是大哥与嫂子唯一的孩子,大哥与嫂子打下的江山万里,终究是要交到她手里的。”
“我想.......送她去那个位置。”
左骞轻轻笑着。
亲卫心头一酸,霎时无声。
远处似乎又传来楚军的喊杀声,刺得左骞的耳膜一阵阵发疼,他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耳朵,眯眼看着无限好的阳光。
阿和很喜欢这样的太阳,照在身上暖暖的。
阿和会一直晒着这样的太阳,从尸山血海的乱世,到百姓安居乐业的太平盛世。
真好,阿和会做他的眼睛。
“投降者不杀——”
楚军在叫嚷。
左骞笑了一下,翻身上马。
“竖将旗!”
亲卫大声喊道。
左字旌旗高高扬在风里。
“临台左骞,宁死不降!”
左骞朗声大笑。
第86章 第
左骞死战不退, 而彼时的相军大部队,此时陆续已退守宁平,在宁平周围布下天罗地网等待楚军。
商城是中原之地的第一道防线, 济宁是第二道, 宁平便是第三道。
这三道防线一道比一道弱,商城易守难攻, 济宁是兵家必争之地, 到了宁平,便只能拿人命去填。
这是一场恶战,将无数兵士们的性命卷入血海。
从他们拿起手中的武器, 再到他们冲上战场,他们存活的时间可能不到一刻钟。
左骞希望这样的战役少一点, 再少一点。
可太平盛世哪是那么好来的?
海晏河清的底色是白骨累累来书画。
生在这样的时代,除了以杀止杀, 剩下没有任何办法。
左骞选择杀。
血色的残阳染红天际,盈满相蕴和的脸侧与眼际。
她抬眸看着商城的方向, 那个地方已太远, 城池的轮廓已消失不见, 只剩下烽火与狼烟, 还有血一般的残阳染在上面。
“阿和, 吃茶。”
身侧突然响起姜七悦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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