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王上绝不会死!”
死一般的沉默中,一位将军爆发出一声嘶吼。
“王上不会死!”
“王上没有死!”
“你们在骗我们!”
像是受到了召唤,将军的声音刚落,周围楚军们的声音便接连响起,他们怒吼着冲向传递消息的斥卫,抱着必死的决心也要杀了假传消息的相军。
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女郎,怎能杀得了名震天下的王?
这必然是假消息,必然!
“嗖——”
万箭齐发。
在楚军因为楚王死亡而愣在原地的那一刻,相军们便再次调动起来,原本与楚军正在交战的相军们撤出血流成河的战地,弓弩手就位,将这些不知完全丧失反应的楚军们围了起来。
不降,便是死。
战场上从没有仁义可言,对敌人的仁慈,便是对自己的残忍。
一批又一批的楚军中箭倒地。
相军的弓/弩原没有楚军厉害,中箭的楚军并没有立刻毙命,他们还在挣扎着,挥舞着手里的刀与剑,不断流着鲜血的嘴里兀自说着连周围人都听不大清的话——
“王上、王上绝不会死。”
他们的王不会死。
这是假消息,骗他们投降的假消息。
“江东楚郎,宁死不降!”
濒死之人爆发出一声惊喝,跌跌撞撞扑向弓弩手。
其他楚军见他如此,也跟着他不顾一切往前冲。
王若没死,他们便杀假传消息之人。
王上若已殒命,他们便替王上报仇雪恨!
“杀!”
一群又一群的楚军不断冲向弓弩手,抱着必死的决心,要与相军同归于尽。
因为不计后果,所以冲阵的队形毫无阵法可言,他们拥挤在一起,完全不去躲避相军弓弩手射出的利箭。
当第一排的人倒下时,第二排的人便接替他的位置,拿着武器继续往前冲,仿佛是不知生死不知疼痛的行尸走肉。
事实上,失去楚王的楚军也的确是行尸走肉。
楚王是他们的信仰,他们的灵魂。
楚王在时,他们所向披靡,楚王被杀,他们便是一盘散沙。
“放箭!”
副将一声令下。
万箭齐发。
血流成河。
相豫看着远处堆积如山的楚军尸首,手中长剑送还鞘中,“楚王尽出江东之兵,兵力约有三十多万。”
“若将他们都杀了,你我岂不是历史罪人?”
“想办法招降。”
赤红色的鲜血印在姜贞眼眸,姜贞眉头微蹙,清凌声音里有着一丝悲悯,“屠江东士族的人是前朝天子,不是我们,我们与江东没有深仇大恨,何必走到赶尽杀绝那一步?”
三十多万兵马,死伤数十万人,如今还有二十多万人。
他们不是冰冷的数字,而是一条条人命。
他们有着父母妻儿,兄弟姐妹,他们的家人还在等他们回去,回到他们的故土家园。
他们不应该因为楚王的死而将自己的性命也一同丢在这里。
正如她一样。
如果今日输的人是她与豫,她希望她的将士们不必执着于替她报仇,而是放下刀剑,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他们已将自己最美好的年华奉献给她,将脑袋别在裤腰上,在战场上为她出生入死。
他们已经足够对得起她,所以战争结束了,便是一切都结束了,不必去学冤冤相报那一套。
打了半辈子仗的他们,值得一个盛世太平。
是日,相豫姜贞召集谋臣悍将,商议招降楚军的事情。
与此同时,相蕴和也在琢磨这件事。
——她的确心狠手辣,不是什么好人,但还没有狠到能面不改色屠杀二十多万人的程度。
前世的阿父阿娘是如何招降楚军的呢?
仔细想来,其实他们没有花费太多力气。
阿娘曾经是楚军里的二号人物,在楚军中颇有威望,这样的身份让阿娘很容易便能劝说楚军来降。
楚王自刎江水河畔时,阿娘顶大巨大压力,亲自去江边送楚王,这种行为无异于昭告天下,哪怕他们曾刀剑相抵不死不休,但在楚王身死的那一刻,他们之间的恩怨情仇随着楚王的死而烟消云散,而她也会善待他的部下,不让万千将士随着他的死而被新王朝清算。
这种情况下,本就对阿娘颇为推崇的楚军自然愿意归降。
他们的归降成为阿娘未来与阿父争权夺势时的中坚力量,在阿娘毒杀阿父之际,江东诸将扮演着极其重要的角色。
这一世,因为她的介入,阿娘与楚王连相识的机会都没有,自然便没有成为楚军二号人物的契机,阿娘与楚王率领的江东之军只是简单的敌对关系,这样的关系很难让楚军心无芥蒂归降,更别提在未来的朝政相争的时局动荡里让他们无条件站阿娘。
但尽管如此,她依旧不会后悔自己做过的事情。
招降的事情难了些又何妨?只要阿娘与阿父之间不生波折,那这些难她心甘情愿去领受。
相蕴和眸光轻转。
“不着急,先困他们几日。”
相蕴和吩咐下去,“几十万人呢,哪能个个都对楚王忠心耿耿?愿为楚王赴汤蹈火?”
“这个世道上,多的是只想安稳过日子的普通人。”
相蕴和收起军报,“当初追随楚王,是因为生的江东,没有别的选择,如今有了可以解甲归田的机会,他们未必不会选择这样的机会。”
大战之后,将军们伤势颇重,雷鸣姜七悦昏迷不醒,其他人更是连爬都爬不起来,躺在床榻上由亲卫们精心养活着。
众多将军里,严三娘伤得最轻,彼时绑着绷带,还能帮相蕴和处理事情。
“公主说得是,不是每个人都想过刀光剑影的日子。”
严三娘微颔首,“一将功成万骨枯,他们未必想做堆起当世名将的累累白骨。”
将令下达,相军们围而不攻。
军医前来给相蕴和换药。
“公主真是命大,竟能在这种伤势里死里逃生。”
看到相蕴和肩膀上的伤,军医心疼不已,“如果这伤口再偏离半分,莫说公主的胳膊了,只怕公主整个人都被劈成两半。”
相蕴和笑了一下,“想来是老天都舍不得我死,所以我只是受了些伤,并没有丧命楚王之手。”
假的。
一切都是她精心算计过的,如何在楚王手下留得性命。
她不止研究过楚王的用兵,更研究过楚王的功夫。
楚王用兵大开大合,极其霸道,功夫也一样,走的是刚猛路子,手中画戟一旦落下,便鲜少能有人逃得性命。
她备好了毒箭,准备了□□与匕首,在面对楚王时做足了充分的准备。
被楚王折断的那支弩/箭,是她根据楚王的倨傲性子射出的,她知道他单手便能接过她的箭,会轻蔑地当着她的面将弩/箭这段,所以她装在□□里的弩/箭都是被毒药浸泡过的,只要碰触到了,毒药便会发作,只是没有直接进入血液时发作得快而已。
但这点毒发时间足以帮她争取到活命的机会,中毒的楚王反应迟钝,力气大不如从前,劈在她身上的画戟,自然不能发挥出以前的战斗力,只要避让的角度足够好,便有可能从楚王手中逃生。
逃生之后,便是假死,骗楚王来砍她的头。
以楚王之自负,绝不会检查她究竟死没死,那是对他个人能力的一种质疑,他只会以画戟挑开她头盔,然后挥戟而下,砍下她的脑袋。
她等的便是这么一个机会。
在楚王抬画戟的那一刻,她陡然翻身,扣动□□,取楚王的性命。
一切都在她的算计之中,一切都尽在掌握。
这位名扬天下让后人扼腕叹息的江东之主,注定死在她的手中,成为她日后称帝登基的政治资本。
身为女子,又无足够拿得出手的功绩,那些能臣悍将怎会心甘情愿拥立她为帝王?
她是阿娘与阿父唯一孩子的这重身份,并不足以让她顺利登基。
前世的阿娘与阿父不是没有共同的孩子。
在她死后,他们又生了一个儿子,一个被养得有些平庸的太子,朝臣们极为不满,弹劾的奏折从来没有断过,相应的,拥立更为贤德也更为年长的堂兄赵修文的呼声从来没断过,两种声音争论不下,直到阿娘当机立断废了赵修文,朝臣们才彻底死心,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下太子。
儿子尚且如此,若继承人为女子,受到的阻力会更比儿子更要大。
天下初定,猛将如云,谋臣如雨,上位者若无铁血手段与过人的本领,根本压不住这群惊才绝艳的文臣武将。
楚王死于她手中,算是让她除却固守方城外又有一件足够拿得出手的功绩,一件足以堵住天下悠悠之口的战功。
——厉害如楚王都败于她之手,普天之下,又有谁能与她相争?
她的父母?
不,她是他们的继承人,只要她不是太离谱,他们都会尽心尽力培养她。
席拓?
此人的确有可能,但他虽有绝世之才,却无称王称霸的野心,终其一生,只为他人掌中刀,只要她使用得当,他会成为她手中极为锋利的一把刀。
梁王?
此人色厉胆薄,好谋无断,可为一方郡守,却无成就一方霸业的心胸。纵然有一日,他反复无常叛出大夏,她也有能力将他擒拿。
商溯?
相蕴和眸光微微一顿,轻轻笑了起来。
不不不,更不可能。
与前两者相较,他的确有一统天下的能力,但他与席拓的问题大差不差,都是没有野心,在九州恢复太平之后,在他的日子过得舒舒服服之际,他绝不会主动掀起战乱。
此三人都不会成为她的心腹大患,她要做的,便是让朝中之人也认可她的存在。
只是文人远比武将难缠,在对付文臣的事情上,她怕是要花费不少心力。
但问题不大,尸山血海的战场她都闯过来了,还会怕文人之间的明枪暗箭?
更别提阿父与阿娘的确属意她,还会帮着她一起弹压文臣。
相蕴和对未来充满信心。
医官换好药,包扎完相蕴和的肩膀,提着小药箱去帮下一位将军处理伤势。
“七悦与雷叔叔醒了吗?”
相蕴和问严三娘。
严三娘道:“七悦刚醒,雷将军仍在昏迷之中。”
相蕴和微颔首。
这便是年轻的好处了,明明七悦伤得比雷叔更严重,但还是会比雷叔更早醒来。
“雷叔百战沙场,身上大大小小的伤不知道有多少。”
相蕴和叹了一声,“这次伤得又重,怕是把以前的伤都给勾了出来。”
“走吧,咱们去看看他。”
相蕴和扶着亲卫的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相蕴和一一探视过去。
不仅探视了将军们,还撑着病体,去普通兵士们那里走了一遭,将士们无比感动,越发觉得公主当真是一代仁主。
公主治理封地的能力早在方城验证过,豫公外出打仗时,整个方城都会交给她,在她的治理下,方城从偏居一隅的穷乡僻壤一跃成为供应他们南征北战的粮仓,连盛元洲与楚王这种死对头都不禁感慨豫公着实好福气,能得这样一个好女儿。
能治理民生,还能带兵打仗。
亲手砍下楚王人头,畅快淋漓打楚军,便是她用兵如神的最好证明。
文治武功皆出彩,又是豫公与二娘唯一的孩子,这九州天下不交到她手里,他们这群随她出生入死的人第一个不答应。
众将士对相蕴和越发忠心耿耿。
武人的心思很好猜,看到他们的脸色,相蕴和便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她笑了笑,心情越发好起来。
——这些都是她拿命换来的,都是她应该得到的东西。
探视完伤员,相蕴和吩咐严三娘,“将楚王的头颅拿石灰封了,送到阿父阿娘那里。”
“而后再用香木给他重新雕琢一个头颅,我要给他风光大葬。”
不仅要厚葬楚王,还要为他请封,封他永为江东之主,镇守这片他为之战斗一生的土地。
“公主放心,楚王的头颅已经封存,随时都送给两王。”
跟在相蕴和身边历练多年,严三娘已不是最初的女将,而是越发细心,能敏锐捕捉到相蕴和的心思,“至于香木,已经运过来了,工匠们正在雕琢,不出五日,便能将楚王的头颅雕好。”
相蕴和欣慰地看了一眼严三娘,“辛苦三娘了。”
“这是末将应该做的。”
严三娘莞尔一笑。
是日,相蕴和带着楚王的头颅,奔赴另一场战场上的姜贞与相豫的军营。
楚王的画戟险些斩断她的左肩膀,让她与死神擦肩而过,伤势如此之重,军医并不建议她长途跋涉,而是让她卧床修养,早日把伤养好。
她当然知道身体是一切的本钱,但对于现在的她来讲,她着实没时间去顾忌自己的健康情况,楚王早日下葬,她便能早日招降楚军,楚军归降,九州便再无战火,她的愿望便能早日实现——父母登基,天下归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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