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叔,你也知道,他是顾家三郎,而不是你与兰姨小叔叔。”
相蕴和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怎知他是真心帮我们?还是其他势力故意派过来的人?”
杜满张了张嘴。
兰月长眉微蹙,“我们第一次见这位顾家三郎,是在济宁城与商城的交界处,少年有攻打当地最大的坞堡之意,问我们要坞堡的路线图。”
“乱世之际攻打坞堡,这不是只求自保的世家公子所为。”
相蕴和接道。
兰月微颔首,“不错,少年有剑指天下之意,又怎么帮我们攻取叶城,助豫出兵中原?”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直把杜满说得哑口无言。
“算了算了,我说不过你们。”
杜满叹了口气,“你阿父虽然没有在信上明说,但从他要求我点兵支援来看,他攻打叶城的事情并不顺利。”
“我是个粗人,只知道舞刀弄枪,能为大哥冲锋陷阵,但却不能帮大哥出谋划策,如果顾家三郎能帮得了大哥,咱们应该把他拉拢过来,让他成为咱们的人。”
“拉拢他?”
兰月长眉微抬,“我们能给他什么?是破破烂烂的方城?还是不如他家马棚气派的郡守府?”
“......”
别说了,扎心。
杜满长长叹气,“兰姐,你的话不比顾家三郎的话中听到哪去。”
兰月不置可否。
“满叔,阿父这次让你征兵多少?”
相蕴和问道。
杜满伸出一只手,“五千。”
“五千?”
兰月不悦皱眉,“方城哪有那么多的汉人?”
“再说了,哪怕有那么多的汉人,也不能全部调走。”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若蛮人趁我们内部空虚发动叛乱,后果不堪设想。”
相蕴和也有这个担忧。
虽说前世的蛮人对阿父死心塌地,但那是阿父在方城精耕细作五年之久才换来的热血酬知己,但现在,阿父在方城不过大半年时间,方城的蛮人对阿父会有那么忠心吗?
“不是抽调汉人,是蛮人,大哥这次要用蛮兵。”
杜满摇了摇头。
相蕴和心头一跳。
蛮人在方城是不稳定因素,到了叶城,更是需要阿父时刻提防的存在,阿父一向精明,怎会让这样的人去帮忙?
还是说叶城战事吃紧到让此时的阿父没有别的选择,所以只能退而求次用蛮兵?
相蕴和与兰月对视一眼,从彼此眼底看到深深的担忧。
杜满比她们更犯愁,“蛮人听说打仗有军饷,还能给家属发粮食,个个都来找我报名。”
“可这些人没有经过训练,对打仗的事情一窍不通,更可怕有些人甚至连汉话都听不懂,与我说话全靠打手势,这样一群人到了战场上,只能凑个人头,根本帮不了大哥的忙。”
“凑人头?”
相蕴和眸光微微一顿,瞬间明白了阿父征用蛮兵的用意——虚张声势。
蛮人反复无常,时不时便会发生叛变,故而无论是前朝还是如今的大盛,对蛮人实行的政策都是极为严苛的叛乱必杀的残暴刑法,经年累月之下,蛮人与汉人的关系便算不得好。
朝廷强盛时,蛮人畏惧其威势,便不得不臣服。
等朝廷陷入内斗无力镇压四夷时,蛮人便会再度反叛,自立为王。
方城郡守之所以卷铺盖跑路,除却方城之地着实苦寒外,朝廷无力抽调兵力驻守方城也占很大一部分因素。
——身为方城郡守却没什么兵力,很容易被方城的蛮人群起而攻,性命不保。
而现在,与汉人不睦的蛮人却愿意臣服阿父,为阿父南征北战。
阿父战事吃紧,他们便主动来投,阿父久攻不下叶城,他们便助阿父一臂之力,成为阿父逐鹿中原的中坚力量。
一个是出身贵族不把庶人将士当人看的各路诸侯,一个是连不服管教与汉人有血仇的蛮人都为他抛头颅洒热血的素有贤名的豫公,孰优孰劣,一看便知。
这就是阿父用蛮兵的意义。
他们可能在战场上帮不了阿父,但却能帮阿父攻心,让原本便被诸侯们苛待的将士们心中的天平越发偏向阿父,只需一个契机,他们便会倒戈相向,开城献降。
相蕴和道,“阿父用蛮人不为攻城,而是为了攻心。”
“攻心?”
杜满挠了挠头,对这个词汇有些陌生。
“对。”
相蕴和颔首,“满叔,你只管去按照阿父的吩咐去做,凑够五千蛮兵,去叶城支援阿父。”
虽不太理解相蕴和所说的攻心,但杜满对相豫的忠心毋庸置疑,听相蕴和这般郑重其事,当下便拍胸脯道,“放心,只要是大哥的吩咐,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会去做。”
“满叔,你快去忙吧,别耽误了阿父的正事。”
相蕴和从不怀疑杜满的忠心,对杜满说道。
杜满点点头,向兰月道,“兰姐,我走之后,阿和就交给你了。”
“知道。”
兰月道,“去你的吧。”
“......”
兰姐的话真的不比顾家三郎中听多少。
杜满腹诽着,转身离开。
很快募集到五千蛮兵,杜满与左骞领兵出征,带领蛮兵前去支援相豫。
与此同时,斥卫探知盛军兵力重新部署,两万大军直奔方城。
“什么?两万盛军?”
兰月脸色微变。
斥卫道,“这两万只是先行军,后面还有三万之众,加一起一共五万。”
“兰姐,我们这里满打满算只有五千人,其中还包括没有经过训练的蛮兵。”
这下连宋梨都有些坐不住,“兵力如此悬殊,方城又无坚固城楼将盛军抵挡在外......兰姐,我们现在便给大哥去信,让大哥回来支援。”
相蕴和秀眉紧蹙,“可是现在正是阿父攻打叶城的关键时刻,如果阿父回援方城,他之前的努力便都白费了。”
“不让大哥回来,难道就靠我们这点人来守城?”
胡青着急上火,“阿和,这是打仗,不是儿戏。”
相蕴和抿了抿唇。
白手起家是一个字字啼血的形容词。
意味着别的诸侯猛将如云谋臣如雨,而阿父只有誓死追随他的父老乡亲,每一仗都要面对数倍于自己的敌军,每一仗都要以少胜多,若不能胜,他便没有下一次与敌军对抗的资本。
以前是这样,现在有了方城还是这样。
——与中原的富庶相比,此时的方城粮少人更少,能凑够五千蛮兵支援阿父已是极限。
“我知道这是打仗,不是儿戏。”
相蕴和深吸一口气,“正是因为是打仗,所以才更不能成为阿父的累赘。”
“我从来不是别人威胁阿父的软肋。”
相蕴和一字一顿道,“我是能保护阿父的盔甲。”
“阿父平叛镇乱,我便为他筹集钱粮。”
“阿父出征在外,我便为他镇守一方。”
“我是阿父的女儿,不是只会扯他后腿的累赘。”
无论前世还是这一世,她都不会成为父母的软肋。
偌大议事厅陡然陷入安静。
所有人的目光落在相蕴和身上,看娇娇弱弱风吹吹就倒的小女郎眉目温柔,语气缓慢而笃定。
“不必惊动阿父,给满叔去信一封便可。”
相蕴和,“满叔乃阿父麾下第一将,刀下盛军亡魂无数,只要他叫阵,盛军便无人敢迎战。”
“以他悍不畏死的威名,哪怕只带百余人前来回援,也足以吓跑数万敌军。”
相蕴和提笔写信。
她的话并非空穴来风,而是上一世的商溯的确这样用过。
敌军来袭时,商溯帐下不足千人,便命麾下悍将领百余骑兵,马尾上绑树枝,在营帐后来回奔走,制造一种大军压境的假象,顺利吓跑十万敌军。
商溯用的那位将军无论是武力还是领兵作战的能力都远不及满叔,那位将军既然可以,她为什么不可以?
相蕴和一边写信,一边把自己的打算说给众人听,“盛军之所以来攻打我们,是因为阿父攻势甚急,他们无力招架,只能求援让离方城最近的将军,让他们来攻打我们,借此分散阿父的注意力,来解叶城的危机。”
她其实不太懂打仗,但她会有样学样。
商溯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藏,足够让她拿着他的经验应对一些普通敌将。
“这种情况下,只要我们能拖十日时间,阿父便能拿下叶城,打通出兵中原的关隘。”
写完信,相蕴和把信封好,拿给斥卫。
兰月眼睛轻眯。
宋梨犹豫不决。
胡青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五千杂兵再加百余人便想拖住盛军的五万大军,阿和怕不是在痴人说梦!
“十日时间?”
兰月斩钉截铁,“好,我们便拖盛军十日,助豫拿下叶城!”
兰月一锤定音。
一道道军令有条不紊传下下去。
五千杂兵齐上阵,不是修筑工事,便是准备滚石木材。
与此同时,正在路上的杜满接到相蕴和的书信。
“阿和写了什么?”
左骞探头探脑看向杜满手里的信,“神神秘秘的,还不让我看?”
杜满立刻收起信,团吧团吧丢进火堆里。
纸遇到火苗,顷刻间话未灰烬,杜满这才抬手拍了拍左骞肩膀,若无其事道,“没什么。”
“阿和给大哥做的棉衣忘记带了,着我回去取一下。”
左骞皱了皱眉,“阿和也太孩子气了,咱们都走这么远了,还取什么棉衣?等回来再取。”
“嗐,这是阿和手指头扎了好多洞才做出来的,咱们不能辜负她的一番心意。”
杜满道,“你带大军先走,我领一百人回去取。等拿到棉衣,我再快马加鞭去追你。”
左骞不情不愿点头,“快去快回,别让军师知道了。”
“要是军师知道你为棉衣回去,肯定又要打你军棍。”
“知道。”
杜满笑着送走左骞。
大军开拔,杜满脸上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
——让他以百余人吓跑盛军的五万人,小阿和真敢想。
但他——敢做!
“儿郎们,随我回援方城!”
身材魁梧的将军翻身上马,声音直冲云霄。
而彼时的方城,相蕴和正在琢磨着把“顾家三郎”送走。
此人敌友不明,偏又对战事极为敏锐,留在城里始终是个隐患,相蕴和找了会蛮语的亲卫,送他出城寻风水宝地安葬母亲的骨灰,顺便监视他的行动,让他不要随意走动。
商溯眼皮微抬,“你不信我?”
“这是哪里话?”
相蕴和打包了点心,让亲卫替给少年拿着,“你来方城那么久了,也该让你母亲入土为安了。”
商溯冷笑,“我母亲葬在何处又何时下葬,不用你来管。”
“恩,我不管。”
相蕴和取来墨玉扳指,用帕子包好递给商溯,“盛军不日来攻,你不是方城的人,不必留下来送死。”
棉布帕子包着通体碧色的墨玉扳指,午后细碎的阳光将棉布也染成一层浅浅的碧色,廉价棉布与价值连城的扳指,就这么在阳光下交融,明明该极有违和感,但此时却分外融洽。
商溯眉头微动。
小女郎其实并不懂贵族之间送东西的规矩,她身边之人皆草莽,无人教她这些东西,但她在学着他的习惯来回赠他。
——她对他,的确是用了心的。
商溯接过扳指。
少年接过扳指,却没有着急离开,把扳指拿在手里,慢条斯理戴在拇指,另一只手转着墨玉扳指,余光瞥着身旁的小女郎。
繁茂的枝叶将午后的阳光剪得细碎,斑驳在小女郎的脸上,将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衬得皎皎如月,而小女郎乌黑明亮的眼睛,便是敢与皎月争辉的璀璨星辰。
扪心自问,商溯从不是什么好人,可看着这样的一张脸,瞧着这样一双眼睛,被族人骂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少年总想做些好事。
——这么望之满是晴空不染尘埃的一双眼,不应该葬身在乱世。
“如果有遗言,可以告诉我,我若心情好了,兴许会替你完成心愿。”
半息后,少年别别扭扭开口。
这话着实不吉利,听得兰月直想打人,宋梨拉了拉兰月胳膊,示意她不必跟少年一般见识。
少年口中说这样的话着实不让人意外,相蕴和没放在心上,随意说了一句,“遗言就是若你若遇到一个名唤商溯的人,请帮我转告他,无论生活有多难,都不要放弃,因为我在找他。”
“等我找到他,他就能过上好日子,不再被人欺负了。”
“???”
身着绫罗,腰饰玉带,头戴束发金冠,脚蹬蜀锦银皂靴,手带价值连城墨玉扳指的商溯动作微微一顿,眯眼看向相蕴和。
从哪听的市井谣言?
他的生活一点不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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