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阿父视我如珍宝,你名义上的父亲,却待你如草芥。”
“同为父亲,态度却天差地别,心高气傲如你,怎能容忍别人在你伤口处撒盐?”
商溯眉头微动。
倒也不是伤口撒盐,而是乍见世间罕有的慈父,一时间被晃了眼,想起自己那些被苛待的日子,恍惚中突然明白,原来问题不是出在他身上,而是他名义上的父亲身上。
他没错,错的是父亲。
可这个世道是孝道大于天,他的勃论从不会被世人所接受。
在世人看来,你可以杀人如麻,乃至叛国投敌,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之中的其中一个恶人罢了,与其他恶人没什么不同,但若是连自己父亲都能背弃,那便是十恶不赦,是罄竹都难书的劣迹斑斑。
商溯闭了闭眼。
——无人会认可他的大逆不道。
“罢了。”
下一刻,他感觉到相蕴和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衣袖,声音依旧软糯,但却带了不可置喙的坚定,“他既不拿你当孩子,你也不必拿他当父亲。”
商溯倏地睁开眼。
面前的小姑娘仰着脸,此时正静静看着他,双瞳剪水,蕴着秋水与星辰,一字一顿与他道,“什么父父子子君君臣臣,不过是执政者愚弄天下人的工具罢了。”
“我阿父是反贼,我是反贼的女儿,我从来不信这一套。”
商溯眸光凝滞。
“我只信将心比心。”
相蕴和的声音仍在继续,“天子昏聩,臣民诛之;父亲不贤,子女杀之。”
前世的她宁愿自戕,也不愿成为盛军威胁父母的把柄,是因为她知道自己是父母的珍宝,是他们看得比自己性命还要重的骨肉,所以她宁愿受尽折磨,宁愿一死了之,也不会成为盛军插向他们心口的尖刀。
感情从来是相互的。
因为阿父阿娘爱她更胜自己,所以阿父阿娘在她心里,亦是比什么都重要的存在。
“这才是我坚信的道理。”
相蕴和道,“大逆不道又如何?”
“我宁愿做十恶不赦的恶人,也不愿被愚弄被摆布。”
商溯微蹙眉头一点一点展开。
“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相蕴和当然知道自己的话有么多的离经叛道,见少年迟迟未说话,不由得笑了一下,“若是吓到了,便当我方才什么都没说——”
“不,你说得很对。”
少年打断她的话,潋滟凤眸灼灼而燃,仿佛是业火在荡涤世间,顷刻间将少年眼眸冲刷得再无其他颜色,只剩下静静看着相蕴和的沉静,这是一贯倨傲的少年眼底鲜有的神色。
他突然开始明白,为何从第一次见面,他与相蕴和便一见如故,将刻薄恶劣的他连戏弄人的本性都一并压了下去。
——因为他与相蕴和本质上一种人,他们天然互相吸引。
他的宁折不弯在表面,在眼角眉梢的桀骜暴烈。
相蕴和的宁折不弯藏在她的温柔娇怯下,要等触碰到她的逆鳞时,她才会狠狠刺向你。
她如此耀眼,如此决绝,就像这个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
唯一不同的是,她有着爱她的家人,左右奔走寻找她下落的父母。
“天子昏聩,臣民诛之,父亲不贤,子女杀之。”
商溯声音微微一顿,随即掷地有声,“世间道理,便该如此。”
相蕴和眼皮轻轻一跳。
像是压在心头多年的巨石终于被放下,少年向来冷硬倨傲的面容此时柔软下来,尤其是那一双眼睛,软得有些不像话,像是聚了一汪春水在里面。
“相蕴和,谢谢你。”
少年对她道。
声音很轻,相蕴和却觉得耳朵有些发烫,于是抬手捏了捏自己的耳朵。
这人长得太漂亮,往日装着嘲讽轻蔑的凤目一旦柔软下来,便像是修炼了千年的精怪在吸食人的魂魄,让脑袋都跟着晕乎乎的。
怪不得书上说美色惑人,长得漂亮的人,的确容易能迷惑心智。
相蕴和遥遥头,“这有什么好谢的?”
“这不过是我对这个世道的一点看法罢了。”
她这人只是看着乖巧,骨子里却不是什么乖顺的人。
最典型的事情是她听闻阿娘毒杀阿父之事时,第一反应不是阿娘大逆不道,竟敢行弑君之举,而是觉得肯定是阿父伤了阿娘的心,阿娘才会如此行事。
什么君为臣纲,夫为妻纲,在她眼里什么都不是。
她眼里看到的是若身上挨了刀子,一定要千百倍还回去。
委屈求全?
不,她只奉行报仇雪恨。
“走吧,带你去看看我的琴。”
相蕴和拉了拉商溯衣袖。
小姑娘什么也没有问自己,只用一句话破开困他多年的心结,商溯眉眼柔软,目光随相蕴和而动。
“你不是说你不会弹琴吗?”
只是嘴欠的本性难移,商溯忍不住问了一句。
“对呀,我不太会弹。”
相蕴和比宋梨诚实很多,听商溯问,她便如实回答,“虽然阿父兰姨从来夸我弹琴好听,但我知道的,我弹得并不好,我的琴音对他们来讲是一种折磨。”
“但现在不一样啦,你会弹琴,你可以教我呀。”
小姑娘眼睛亮晶晶,“三郎,你都会弹什么呀?”
对上这样一双眼,商溯仅剩的丁点郁色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对,就应该是这样。
本质上与自己相同的另外一个自己,便该眼底永远都是晴空,笑时如阳光耀眼。
“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我不会弹的。”
商溯对自己的琴艺很是自信,“你想学什么?我都可以教你。”
然后这种自信在听到相蕴和拨弄琴弦的那一刻消失殆尽——
不是,这声音是琴弦能发出来的?
老仆砍木头生火的声音都没有这么难听。
自信满满的商溯的脸色有一瞬的凝滞。
但更多的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看了又看相蕴和的手,又看看相蕴和手指按着的琴弦,以至于难以置信地说了一句,“你再弹一次。”
相蕴和无疑是个乖巧听话的好学生,听商溯开口,便再次拨动琴弦。
“嗡——”
刺耳声音再次在院子里响起。
周围亲卫默默抬起手,默默捂住自己的耳朵。
见多识广的老仆眉头微动,万年不变的死人脸有了一丝难崩。
半息后,这位看自家三郎持剑捅父亲都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老仆做了与亲卫们一样的动作——默默抬手,默默捂耳朵。
商溯是院子里唯二没有捂耳朵的人,另一个是相蕴和。
不捂耳朵不代表不知道难听,而是正是因为知道难听,所以才更不敢捂耳朵。
——不能伤了小姑娘的心。
商溯终于后知后觉发现,原来庶人的不大会与世家嘴里的不大会是不一样的。
世家的不大会是一种谦虚,而庶民的不大会,是真的不大会。
“你弹得很好。”
宁死不说违心话的商溯艰难开口,“只是没有经过名师大家的教导,不知如何发力罢了。”
相蕴和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鼓励,更别提说话的人没有一脸吞了苍蝇的一言难尽,而是踌躇又诚恳指出她的不足,仿佛只要她勤加练习,便能成为一代大家似的。
“那我该如何发力?”
相蕴和心情大好,不耻下问。
商溯手指抚琴,一点一点教小姑娘,“这样。”
“弹琴时不能左顾右盼,需双肩打开,身体保持不动,手指微曲探下,以指根发力。”
相蕴和学得很认真。
商溯怎么教,她便怎么坐,肩膀打开,身体不动,手指放在琴弦上,不用指腹发力,而是换成指根。
动作完全正确,流程也全对,相蕴和信心爆棚,再次拨弄琴弦——
“咚——”
活像是粗粝的石子砸在青石板,能将上面砸出一个洞。
“......”
小姑娘说的不太会,这话说得着实委婉。
这哪是不太会?
这分明是魔音贯耳的大杀器。
他若是城楼下的盛军,他听到这样的琴音,他也掉头就走,拦都拦不住。
但他不是。
不仅不是,还是她心心念念的朋友,既为朋友,便不该嫌弃彼此,尤其是在对方不擅长的事情上,更不能泼对方冷水。
向来刻薄的贵公子难得没有开口刻薄,耐着性子又教一遍,“你做得很好,弹出来的曲子比方才好听多了。”
“再试试,这次一定比上次更好。”
世家公子金口玉言,相蕴和感觉此时的自己不是自己,而是伯牙在世。
虽然现在的琴音还不算好听,但只要多弹,敢弹,未来一定能成为远近闻名的国手!
相蕴和信心倍增,按照商溯的指导,又一次去弹琴。
“这样是不是好点?”
相蕴和一边弹,一边调试着动作去问商溯。
“呱——”
飞鸟叫得好像是青蛙。
一滴冷汗自商溯额间滑落。
商溯声音慢吞吞,“恩,比方才好很多。”
“那我多练练。”
相蕴和欢快弹琴。
弹琴的人欢快,琴声却算不得欢快,不仅不欢快,还惊得院子里的小动物四散奔逃,连嗡嗡烦人的苍蝇都不愿飞进来半只。
亲卫们虽拿手捂着耳朵,但长时间的魔法攻击也让他们有些受不住,一边痛不欲生坚持,一边惊叹顾家三郎的老仆着实是位人才——此时竟还能如老僧入定一般平静,这是多么强大的自持力!
惊叹着不由得多看一眼,才发现老仆不知何时撕了衣袖的衣角塞在耳朵里,耳朵被塞得满满当当,自然听不到他家小女郎如群魔乱舞的琴音。
“......”
果然还是年龄大的人有经验!
亲卫们恍然大悟,立刻有样学样,撕了衣袖塞进耳朵里。
耳朵被塞满,世界一下子安静了,亲卫长舒一口气,无比感激地看向闭目养神的老仆。
——这简直是给了他们第二次生命的恩人啊!
周围人全部塞了耳朵,商溯仍在咬牙坚持。
稳住。
稳住。
一定要稳住。
小姑娘如此喜欢琴,他怎能说她是魔音贯耳?
区区琴音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少年以超乎常人的忍耐性忍了下来。
时间一寸一寸溜走。
商溯感觉有人在用巨锤砸他的耳朵,砸得他脑袋都跟着有些晕。
过一会儿,巨锤换成了针扎,细而绵长的针一下又一下贯穿在耳朵上,细密的疼让他忍不住攥紧了手。
片刻后,针又换成了剪子,换成刀刃,换成开山斧,甚至剧毒的蛇,撕咬着他的耳朵,让强撑着的神智摇摇欲坠。
这么下去迟早会出事。
商溯眼前一阵阵发黑,视线开始变得有些模糊。
“嘶——”
相蕴和有些遭不住,抬手揉了自己的耳朵。
酷刑终于结束。
商溯眼前金星乱晃,有些看不清相蕴和的模样,只颤着手,摸到案几上的一盏茶,稀里糊涂给自己灌进去。
方城的水质不错,但没什么好茶,粗糙的茶叶混合着甘甜的水,无疑是一种暴殄天物,但此时的商溯却未察觉这么多,他将盏中茶水一饮而尽,强自压了压胸口处翻涌着的干呕恶心。
“累、累到了?”
稳了又稳自己的心神,商溯才敢开口,“你弹了这么久,不妨歇一会儿。”
相蕴和揉着自己的耳朵点头,“是有些累。”
不是手指累,是耳朵累。
——三郎不是夸她弹得很好听吗?怎么对她的耳朵是一种折磨?
相蕴和心中纳闷,抬头看面前少年。
嘴欠但优雅的贵公子此时脸色微微发着白,额间满是细密虚汗,往日艳丽得女人似的唇像是被人抽去了所有血色,白得像是她前世当鬼的时候见过的馍馍。
“?”
这怎么跟被人上了酷刑似的?
“三郎,你怎么了?”
相蕴和关切开口,被少年再三夸赞过弹得不错的她尚未发觉问题出在自己身上。
商溯不敢让相蕴和看出自己的一样,抬手掐了下眉心,故作轻松道,“没、没什么,老毛病罢了。”
“要不要紧?”
相蕴和一下子紧张起来,“要不要请军医来看一下?”
“不必劳烦军医。”
商溯虚弱摇头。
军医若是把了脉,他听弹琴差点把自己听得上西天的事情还怎么隐瞒?
商溯道,“我歇一会儿便好了。”
“可是,你的脸色很难看。”
相蕴和有些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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