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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彼时的姜贞与赵修文,也在等待端平帝的自投罗网。
月沉星河,万籁皆寂。
然而就在这时,一阵马蹄声的响起突然打破夜的宁静,急促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赵修文眼前一亮,“婶娘,他们来了。”
声音刚落,一队骑兵护送着的马车闯入众人视线。
那辆马车看似虽普通,但处处透着讲究,轿帘上的绣花暗纹映着篝火与月色,时不时在夜里闪着奢靡的暗光。
这是以金银线交织绣在寸缕寸金的云锦上才会有的质地,这样的一匹缎子,一个郡县里也没有几户人家能用得起。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平民百姓在赤地千里的乱世中挣扎求生,执政者却嫌装饰马车的布匹不够华丽。
乱世的苦难,从来与上位者无关。
姜贞眯了眯眼。
“动手。”
姜贞声音低沉,一声令下。
是夜,端平帝遇伏。
来人并不多,虽把端平帝吓得不轻,但并未威胁性命,摆脱追兵之后,端平帝稍稍松了口气,暂时打消让宸妃掌兵的想法。
再往前走,便能出中原,入蜀道。
蜀地易守难攻,哪怕他失了皇帝位,也能在蜀地做个富贵王。
端平帝打算得很好,可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第一波埋伏只是让他放松警惕,后面的伏兵才是杀招——
“陛下,姜二娘,是姜二娘来了!”
小内侍连爬带带滚,声音哆嗦得不成样子,“姜二娘亲自带兵来了,咱们完了!”
端平帝脸色微变,“怎么是她?!不是赵修文吗?!”
“她跟赵修文一起来了!”
小内侍哭天抢地,“陛下,快弃车骑马逃命吧!她若追上来了,您哪里还留得性命?”
亲卫牵马过来,“陛下,快上马!”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端平帝立刻跳下马车,扶着亲卫的手翻身上马。
“快,快扶宸妃上马!”
端平帝吩咐亲卫。
亲卫焦急道,“陛下,此时如何还顾得了宸妃?”
“您快走吧,再晚便来不及了!”
端平帝张了张嘴。
他想说不,但此时他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抬头看刚才的马车,马车里的女人安静坐在轿帘后,没有挑开轿帘,更没有哀声祈求他,让他带她走,她仿佛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祸国妖姬便该死在乱世中。
端平帝喉咙发紧。
“杀——”
喊杀声隐约从后方传来。
端平帝心头一跳,脱口而出,“快走!”
男人一夹马腹,调转马头,率先冲进夜幕之中。
亲卫紧跟其后,顷刻间便没了身影。
夜风撩起轿帘。
在喊杀声直冲霄汉的嘈杂中,轿帘后响起一声轻叹,但周围太乱,那声轻叹无人听见。
东方亮起鱼肚白,战乱逐渐平息。
但尽管乱了一夜,却没有军士冲到马车前造次,安静的马车与血流成河的战乱仿佛是两个世界,被一双无形的手安置在同一块地的两端。
哒哒的马蹄声响起。
亲卫护着姜贞与赵修文,缓缓来到马车前。
马车上的人便是臭名昭著的祸国妖姬,但众人对她的态度却并不是嗤之以鼻,他们端看着马车,仿佛马车上的只是一个普通女人,九州的纷争与她没有任何关系。
“宸妃娘娘安好?”
姜贞对宸妃颇为推崇,赵修文亦对这位宸妃娘娘颇为尊敬,翻身下马,拱手向马车上的人见礼,“在下赵修文,姜王与夏王的侄子,昨夜冒犯之处,请宸妃娘娘原谅则个。”
长风卷起枯叶,沙沙作响。
而新的枝叶已从树干上吐出绿色,一片生机盎然。
旧的秩序已崩塌,新的世界在建立。
马车里传来一声轻笑,“将军说笑了,大盛已亡,又何来宸妃娘娘?”
被端平帝抛弃的小内侍哆嗦着手,挑开轿帘。
清晨的阳光自轿帘处倾斜,碎了满轿的霞光盈在女人身上,仿佛给她镀上一层浅浅金光,她抬眼看轿外,眉间之间尽是圣洁与悲悯。
众人微微一愣。
——她不像是传闻中人人得而诛之的祸国妖姬,更像是坠入凡间来渡劫的神女。
姜贞眉头微动,眼底闪过一抹惊艳。
宸妃手指微抬。
小内侍颤着胳膊伸出手。
宸妃的手指搭在小内侍的手背。
扶着小内侍的手背,缓缓走出马车。
金乌自云层跳出。
大片大片的金光晕染过来,落在她的裙角与眉梢,她轻轻抬眉,细碎的光盈在她眼底,将那双秋水般潋滟的眸再添三分绝色。
旌旗在烈烈风中长扬,千军万马,却无人发出半点声响。
所有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心中只剩一个念头——
她怎会是祸国妖姬呢?她不是。
她是天山的一捧雪,是夜里的一汪月,更是合该被人顶礼膜拜的降世神女。
姜贞挑了下眉。
“妾,顾见微,拜见姜王殿下。”
女人盈盈下拜。
姜贞眯了眯眼。
宠冠六宫的宸妃身份,仿佛随着大盛的覆灭而一同消失,如今站在她面前的,是顾家女,顾辞,字见微。
“免。”
姜贞道。
顾见微扶着小内侍的手,敛袖起身。
“你是聪明人,而我喜欢聪明人。”
姜贞看着生于乱世去不染纤尘的女人,声音没甚起伏,“顾见微,莫再做别人掌中刀,你的才情与才华,应大白于天下,让青史永留芳。”
顾见微轻轻一笑,“多谢姜王殿下宽宏大量,留妾一条性命。”
“我很想见识一番,乱世第一明君教出来的人的治国之能。”
姜贞道。
顾见微没有接话,只有面上的笑意恰到好处。
姜贞笑了一下,“走吧,去见一见你豢养的恶犬。”
“在没有见到你之前,他没有吐露一个字。”
“谨遵姜王殿下之命。”
顾见微欠身听命。
赵修文的眉头拧了起来。
明明那么谦卑,那么有礼,浑身上下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儿,可他却总觉得,这位宸妃娘娘将他们放在眼中,又或者说,这天下没有能入她法眼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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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豫虎目微缩。
“阿和,这位顾家三郎好厉害,竟然能让济宁城的郡守挂印献降!”
姜七悦惊讶出声。
严三娘与石都对视一眼,从彼此眼底看到震惊。
——只带十几个扈从便能让济宁郡守开城献降,这根本不是正常人能做到的事情。
可顾家三郎做到了。
不仅做到了,还让对朱通马首是瞻的军士们全部倒戈相向,奉相蕴和为主。
相蕴和慢慢从震惊中回神,“恩......三郎一向很厉害的。”
朱通拱手奉上官印,“夏王,寿昌公主,通愿归降。”
“行,归降就行。”
相豫啧了一声。
亲卫收下官印。
相豫左顾右盼,“顾家三郎呢?他怎么不在?”
“三郎已去商都劝说我兄长,此时不在城中。”
朱通眼底闪过一丝怨毒。
相豫敏锐捕捉到一闪即逝的恨意,虎目转了又转。
论打仗,商溯的确是一把好手,可若论做人,这位战无不胜的战神便十分欠奉了,堪称平等瞧不起世间每一人。
挺好。
商溯若太会做人,他未必会如此放心。
相豫笑了笑,领着相蕴和一同进城。
身家性命被人捏在手里,朱通对相豫一行人极为用心。
但用心不代表心里不恨,尤其在商溯这般折辱自己的情况下,他若不在商溯与相蕴和之间生点幺蛾子,还真对不起他那出身世家善于算计的心。
“寿昌公主可是在找一位名唤商溯的少年?”
酒过三巡,朱通徐徐开口,“此时三郎也曾交代过,让下官留心公主所说之人,纵是将济宁商都掘地三尺,也要找到公主口中的商溯。”
相蕴和看了看几乎把算计写在脸上的朱通,“那你找到了吗?”
“天命在公主,下官怎会找不到?”
朱通笑道,“不瞒公主,此时的商溯便在济宁与商都交界的地方,以乞讨为生,日子过得分外艰难。”
相蕴和的眉头一下子拧了起来。
——她就知道此时的商溯弱小贫穷又可怜。
相豫挑了下眉,“以乞讨为生?”
“不错。”
朱通颔首,“在下官没有找到商溯之前,商溯沿途乞讨,以此为生。”
相豫一唱三叹,调子拉得老长,“好生可怜的一个少年郎。”
这话听着怪怪的,但相豫这个人本就是不按常理出牌的人,处处都透着落拓不羁的古怪,朱通没有多想,只是道,“王上放心,下官找到商溯之后,便将商溯好生安置起来,如今他就在济宁与商都的交界处,等待公主的到来。”
“济宁与商都的交界处?”
相豫摸着下巴,“那里是清风寨的势力范围。”
不曾踏足济宁却对济宁周围的情况了若指掌,朱通心头一跳,顿时觉得自己的计划要泡汤,但下一刻,主位上的相豫却哈哈一笑,不甚在意,“我南征北战近十年,怎会怕些许山贼?”
“阿和,收拾一下,咱们入夜便出发。”
相豫眸中精光微闪,“去会一会以乞讨为生、弱小贫穷又可怜的商溯。”
第63章 第
史书上的商溯十分可怜, 什么年少失怙,什么漂泊半生,史官们仿佛生怕后人不知道他的惨似的, 每一个描写他的词汇都透着凄风苦雨与处境艰难, 让看完他传记的人都会为他拘一把同情泪。
——好好的一位绝世天才,幼年之际的经历怎就这么惨呢?
更惨的这位天才英年早逝, 死的时候还不到三十岁。
像是天际一闪即逝的流星, 在乱世之中大放异彩之后便早早退场,给后人留下一场又一场的传奇战役。
而现在,这位充满传奇性的战神被朱通安置在城外三十里地方, 只等她去拜访,相蕴和当下再也坐不住, 把手头上的事情全部放下,略微收拾行囊, 在朱通的带领下与父亲一同去找商溯。
“对了,三郎呢?”
只是这一路都没见顾家三郎, 相蕴和忍不住问了一句。
朱通的眼睛滴溜溜地转, “回公主的话, 三郎去了商城, 劝下官兄长归降夏王。”
假的。
他的归降是性命被顾三捏在手里的迫不得已, 他的兄长又怎会归降?根本不会。
兄长听到他“投降”的消息, 此时已派出兵马前来济宁解围,而顾三, 便在沿途布防兵力, 提防兄长的攻打。
他虽不知顾三与相蕴和父女俩的关系如何, 但看顾三如今的行事作风,他也能推断出一二。
多半是顾三在相蕴和父女俩面前夸下海口, 让他与兄长拱手献城,于是顾三到了济宁没有为难他,只要他投降,一切都好说,他如此,他的兄长也如此。
既然如此,那么兄长的派兵攻打自然不能让相蕴和父女俩知晓了,所以顾三自己偷偷带了人,先把兄长派来的人解决掉,再故技重施潜入商城,逼迫他兄长投降。
计是好计,顾三这厮也的确有兵不刃血便能取城的能力,他的计划只会成功不会失败。
但这厮未被政治玷污的清澈愚蠢足以让他在顾三不在的时候略动手脚,哪怕坏不了顾三的计划,也能让顾三在相蕴和父女俩面前颜面扫地。
“下官与姜王曾并肩作战,乃是生死相交的战友,哪怕三郎不开口,我也要归降姜王的。”
朱通把开城献降的功劳揽在自己身上,不动声色把顾三的能力降到最低,“但兄长与我不同,姜王在他帐下做事时,他曾与姜王有过不快,不免有些担心自己归降之后会被姜王报复,这才犹豫不决,需要三郎亲自走一趟。”
什么性命被顾三捏在手里的不得不归降,他不说,顾三不说,有谁会知道?
左右都是投降,他主动投降和被迫投降的意义大了去了,他当然要把这份功劳留给自己。
至于会不会被揭穿,他则不大担心。
就凭顾三那种未被政治玷污过的清澈愚蠢,哪会把事情想得那么深?
在顾三看来,开城献降了,顾三的任务便完成了,便可以把献城的事情留给他,然后顾三继续去做下一件事情。
天予不取必受其咎,顾三都把这么大的功劳“让”给他了,他干嘛还跟顾三客气?当然是怎么吹捧自己怎么来了。
相蕴和看了一眼朱通,没有揭露他的自吹自擂。
若真是有心归降,那为什么早不降晚不降,偏偏等三郎来了济宁,他便迫不及待投降了?
——还不是因为他着实不是三郎的对手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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