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是活着的。
“……想好怎么说服上面的人了吗?”
“当然没有。”
“像你这样爱给自己找麻烦的家伙放进猴子堆里也是稀有保护动物呢。”
“满脑子不切实际的理想主义者哪有资格说我。”
她起身倒咖啡。
咖啡机传来叽咕叽咕的运转声,有苦味很淡的萦绕在房间里。她盯着咖啡液思考了一下,而后往夏油杰的那一杯放了一大勺糖。
“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你也该稍微清醒一点吧。你的大义是行不通的。”
“不清醒的到底是谁啊?”
他嘲讽她:“省省说漂亮话的力气吧,就算行不通,我也不会改变我的想法――没有咒力的猴子只会产出无止尽的咒灵、加剧咒术师的牺牲,优胜劣汰,只有 ‘进化’ 才有出路。”
“可是御三家也会养出没有咒力的孩子,普通人家的孩子也能成为特级咒术师。忧太、七海、灰原,甚至是你自己,在察觉自己有术式之前、成为咒术师之前,不都只是 ‘猴子’ 而已吗?难道就因为人类早晚会死,所以不需要医生、或者干脆出生就被杀掉吗?”
“你在偷换概念诶。生老病死是常态,但是为了保护弱者而产生的死亡不是,也没有任何意义――这样可没办法说服我,像悟这样试图靠教育从基层开始改革,才是真正的杯水车薪。”
“我没想说服你。”她把加了很多糖的咖啡推给他:“我只是觉得扭曲的强制进化本质就是倒退。咒术师的世界本来就建立在普通人的世界的基础之上,仅凭我们要怎样维持社会正常运转啊?你指望谁去种植粮食、谁去建造房屋、谁去生产日常用品?你还是我?”
“所以我才讨厌这个畸形的世界。”他嗤笑一声:“说这些让人伤心的梦话,又费这么大力气救我……难道就因为我想走的路走不通,所以就只能像以前一样去保护猴子,去维系你所谓的 ‘正常的社会运转’ 吗?”
祓除、吸收、偶尔目送朋友在任务中死掉、继续祓除新的咒灵。现实的社会构造令他感到厌烦,作为咒术师没有办法继续战斗,作为诅咒师所选择的大义又无法实现,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死亡”一定是合适又正常的结果。
结果偏偏有人不识好歹地要打断他的投胎进度条。
他撑着下巴,语气里嘲讽的意味浓了点:“后悔了吗?你救我之前就该想到,到了今天这一步,我不需要退路,也不可能回头。”
“那就往前走啊。”
“后悔也来不……什么?”
会议室昏暗的灯光在她的眼睛里闪烁,她和他对视,十分理直气壮地说:“既然没办法回头,往前走就好了。”
夏油杰错愕地揉了揉太阳穴,觉得她的精神状态十年如一日的有问题。
“这就是你救我的理由?”
“没错,因为我是那种喜欢无脑维护朋友的自私人设。”
她喝了一口咖啡,十分坦诚地承认:
“其实有一阵子我还蛮认可你的理论的。当时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有考虑过要不然加入你一起毁灭世界,让这些该死的咒灵和负面情绪统统下地狱去。”
“真是难得。我还以为你已经彻底变成能和猴子沦为一谈的蠢货,哪怕是有人把刀架在你的脖子上,你也会歌颂人间真善美呢。”
他阴阳怪气地“哇哦”了一声。
“是什么让你放弃了这么了不起的想法?”
“舍不得啊。”
银座新开的餐厅还没吃过、想养的小猫一直没养、在追的电视剧没播到大结局、喜欢的人也许还不知道自己的心意……总而言之,都是些很软弱的理由。
说出来肯定会被笑话的。
还没融化的雪在路边堆起一个脏脏的灰黑色小坡。外头的树枝光秃秃的,只剩几片枯叶干巴巴地虚虚攀附着,是被风一吹就会轻易凋零的可怜样子。
“呼啦”一下,果然在空中打了个卷,晃晃悠悠地掉下来了。
他听到她问:“所以你还是想死吗?”
“我说是的话你就会送我上路吗?”
“会啊,如果你真的希望的话。”
不等他接话,有厚厚一叠文件丢到他的脸上。
“但死之前能先帮忙处理一下外面那群失控的咒灵吗?去年那个 ‘百鬼夜行’ 本来就够给人添乱了,今年又这样……在等来你的新世界之前,我们估计早就因为你这具身体惹出来的烂摊子累死了。”
一份咒灵资料。从001一直编号到998,咒灵的长相、等级、活跃的地点一应俱全,有些被打了勾,有些还划着问号,可谓是图文并茂、精细程度堪比百科全书。
白纸黑字劈头盖脸霸占视线,不常批阅文件的盘星教教主愣了愣,觉得有点荒谬。
“你这是在给我发任务?”他边看边笑:“给一个死了快一年的凶恶诅咒师?”
“就当死前给你下辈子积德行善了。反正你现在一只咒灵存货也没有,不管是为了毁灭人类还是变强,不都需要这个吗?这可是免费送到你嘴边的豪华版升级材料诶。”
“所以我都说了,只要把非术师全杀了,就不会产生这么多咒灵了。”
“所以你就是在这个过程中给很多你想保护的咒术师添麻烦了啊!”
世界的逻辑无法用人类的智慧来解读,就像没法解释他们为什么会成为咒术师、地球为什么要绕着太阳转、1+1为什么等于2。生命的存在不需要被附加意义,因为这不是什么论证题,而是由无数被忽略的“不合理”和“无意义”堆积出来的奇迹。
她希望他能看到,虽然就算真的看不到,她也觉得没关系。
“如果你暂时没那么想死的话,就努力长命百岁吧。活到超级强、活到我们这一批人全都死掉、活到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能阻止你,然后去推动你的进化,完成你的大义――有两只很厉害的特级咒灵还活着哦?把它们收服了没准能增加成功率呢。”
“居然在指导我的就业前景……早纪,搞不好你很有当诅咒师的天赋诶,要不然我们现在重新组个队怎么样?招募你可比吸收什么特级咒灵有价值多了。”
“不要。你最好偷偷摸摸的,别被发现了。”
“你真的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这位老师?”
藤川早纪永远能说出让他觉得很莫名其妙的话,他把这归结于她曾经弱得无限接近猴子,以至于思维也和正常咒术师不一样,已经被猴子完全带跑,变得野蛮又不可理喻。
野蛮又不可理喻的人对此不置可否。
最近的天气都很好,温度不低、天空晴朗。五条悟正在窗外和硝子说话,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他看起来心情很好,唇角弯弯地向上翘。
她看了一会儿,好像被感染似的跟着笑起来。
夏油杰是不一样的。他偏执又矛盾,似乎总狠不下心来做一个纯正的坏人,但也没办法成为一个常规定义的好人。
没有人能代替他做出选择,也没有人知道正确答案会在哪个方向,但至少可以肯定,“死亡”的那个方向一无所有。
哪怕救他很费劲、哪怕他不领情或者不稀罕也不要紧,因为作为朋友而言,这对她而言就是有意义的。
活着的话,早晚能找到新的路。
“你说你不需要退路,”她说:“我也确实没办法给你退路,可是在札幌,有人希望你平安。”
咚。
浑浊漂浮的记忆挣扎着生长出四肢,带动齿轮咔咔咔地缓慢倒带。这一刻夏油杰停止了思考,不是很能辨别对方究竟想要表达什么。
大片大片的火烧云高挂在窗外,交织出翻涌的艳丽红海。浓郁的暖光覆盖半边视线,他回忆了一下,觉得有点像他死掉那天看到的天空。
漫长的沉默过后,他收回视线,从喉间发出一声低笑。
“居然被发现了,你是属狗的吗?”
“偶遇而已。你长得也太像你妈了,谁会相信你们没有血缘关系啊?”
“……是吗?那他们现在――”
会议室的门被“嘭”地踹开。
“夏油大人到底在哪里!?”
菜菜子和美美子闯进来。
抵在门边的椅子被大力撞翻在地,放在椅子上的那袋橘子骨碌碌滚落一地。几股视线猝不及防交织在一起,于是急促剧烈的呼吸声瞬间静止。两个小孩被钉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夕阳从敞开的门外斜射进来,给死气沉沉的会议室带来几缕鲜活的味道。早纪吹了声口哨,配合地为这感人的父女相见剧情抹了抹毫无眼泪的眼睛,几步踏出去。
又踏回来。
日本的冬天漫长,但马上就是新的一年。等过了新年和他的生日,再过几个月,就是春天了。
“虽然悟已经说过了,但重要的话是可以反复说的。”
她笑:“欢迎回来,杰。晚上要一起吃饭吗?硝子说有家荞麦面超级好吃。”
而后会议室里传来响亮的啼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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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我觉得夏油属于一个不愿意往后退但也不愿意往前走的停滞状态,这一点他自己知道、早纪知道、五条悟也知道
所有的改变和释然都需要时间,没有人能真正意义上完全理解和开导别人,他的退路从来都是自己给的,外界能做到的只有提供“可能性”
但是至少活着才有希望嘛
明天就是三月啦,正文应该会在三月完结,估计还有两三章的内容!接下来更新可能会有点慢,因为越临近完结越难收笔,容我稍微花点的时间酝酿一下
不知不觉都六百多收藏了诶,能一路把这个故事拉扯到现在真的谢谢大家的鼓励和喜欢呜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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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对于“夏油杰死而复生”这件事,咒术界目前暂时存在三种不同的声音。
有面不改色的。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七海正在查询去马拉西亚的机票。他闻言只是抬起头来看了早纪一眼,平静地回答:“好的,我知道了。”
有不明所以的。
“咦?夏油杰是什么人?”虎杖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口炸鸡。
“是凶恶的诅咒师。”伏黑盯着外卖盒皱眉。
“不认识。钉崎,我们一定要看这个电视剧吗?不能换台吗?”
“不能。”野蔷薇抱着遥控器,头也不抬地拒绝他:“《家政妇的春天》比《蚯蚓人4》好看多了。”
还有怒火中烧的。
说服总监会留夏油杰一条命比说服夏油杰留下来收拾烂摊子要困难十万倍。屏风后面的老头们把桌子拍得震天响,从“藤川早纪你竟然包庇死刑犯”一直骂到“五条悟你竟然毫不作为”,如果愤怒能实体化,富士山会立刻火山喷发,淹没大半个日本。
被絮絮叨叨骂了半个小时的两位特级咒术师坐在房间的正中央下五子棋。
五条悟下完了这步棋,总算在老头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中找到说话的机会,十分贴心地给予祝福:“有人被气死了吗?需要我找硝子过来吗?”
于是斜前方好像真的传来什么砸到地上的“咚”的一声。
“想开点嘛,咱们总不可能指望里香压制这些咒灵一辈子吧?反正现在正是缺人手的时候,‘夏油杰’ 这具身体惹出来的麻烦交给他本人处理不是正好吗?”
“这些事情交给你们两个处理就够了。”
“可是我俩的休假申请今早刚被校长批准诶。”
“什么假?”
“婚假。”
“?”
死一样的沉默迅速蔓延开来,这个理由彪悍到无懈可击,坐在最上面的老头隔着屏风干瞪眼,“你”了半天,没憋出下一句话。
“那交给乙骨……”
“那孩子未成年。”
他打断对方的话:“他的黑眼圈快比你们的老年斑还严重了,而且马上就要过年了,不让小孩好好过年是不是太过分了?”
然后新一轮的骂战开始了。
被众人激烈谴责的夏油杰本尊正兴致很好地坐在角落喝可乐,他贴心地给身旁的乙骨递了一瓶,又被对方警惕地瞪了一眼。
四个特级咒术师为了“夏油杰究竟该如何处置”这件事欢聚一堂,阵仗大得像是要发动第三次世界大战。气氛剑拔弩张到顶点,只有他本人悠闲地吹了声口哨,问身边的小孩:“我又活了,乙骨同学,你生气吗?”
乙骨:“……”
他讨厌夏油杰,因为他曾经伤害过他的同学,但是如果这是老师们的选择,那他也……
“我会看好你的。”
他动了动放在刀鞘上的手:“你要是敢做出像去年一样的事,不需要五条老师动手,我会杀了你。”
他没有在开玩笑。
天赋异禀的年轻特级转动那双眼睛看向他,夏油也就气定神闲地和他对视,好像全然感受不到对方的杀意那样,慢悠悠地笑起来。
比去年更讨喜了。他想。
咒术界目前面临十分尴尬的局面,特级咒灵花御和漏瑚不知所踪,里香做不到长时间压制大批量的咒灵,一旦它们重新暴走,势必要有足够大量或者足够强大的咒术师负责应急处理。
前者耗时耗力,还伴随伤亡的高风险;后者婚假、未成年、还有一个远在国外不听指挥。除却风险之外的因素,夏油杰的确是目前最好用最合适的选择。
――但是他是个死刑犯,这点无法被赦免。
这回探讨的时间漫长得折磨人。他们争执、对骂、研究未来的风险规划、最后返璞归真,决定靠投票做出最终通牒。
棋盘上的战况和会议的气氛一样焦灼,黑白棋相互堵截,不分输赢。早纪想了想,干脆把五条悟先前下的那颗黑棋推回去,换上自己的白棋,成功让五颗棋子斜着连成线。
等她做完这些,赞成立刻处死夏油杰和反对的票数正好完全持平,两人同时抬起头,朝关键的最后一票看过去――
乐岩寺嘉伸从屏风后站起来。隔着大半个房间,他自上而下俯视那两位正在纠结五子棋胜负的特级咒术师,长长的白色眉毛耷拉下来,露出内陷的、凸起的浑浊眼眶。
早纪:“……”
五条悟:“……”
眼看决胜局的命运齿轮最后竟然要交到这种死板的老头子手里,他唏嘘地叹了口气,伸出一根手指在棋盘上敲了敲:“有人在耍无赖哦。”
“能当作没看到吗?”
“当然不行,五条老师可是很公正无私的。”
“求求你啦,老师,毛豆味的喜久福已经在你的办公桌上了。”
……居然敢带着他的学生一起欺瞒总监会。
以乐岩寺长达七十余年的人生经验来判断,或许现在最该研究的不是夏油杰的生死,而是怎样不声不响干掉眼前两个胡搅蛮缠的特级土匪,以此结束这场荒唐的闹剧,还咒术界一个光明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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