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谈话声很小,底下的萧祁颂什么也听不见,只能看见阿莹僵滞着姿势,一双杏眸难以置信地看着萧祁墨,震惊之下却又有几分痛苦纠结,让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因为听不见,他心里万分焦急,唯恐萧祁墨说了什么挑拨的话离间他们,便立即抬手,令身后士兵准备发起进攻,突破包围。
察觉到下面的动静,卜幼莹当即转身,冲下面大喊一声:“不要!”
她叫停了祁颂,然后再次抓住萧祁墨的衣摆,慌忙哀求道:“你答应过我不会伤害他的!你答应过的!不要这样好吗?求你了。”
萧祁墨握住她颤抖的手,冷静依旧:“我是答应过你,但我也说过了,你要在我身边好好的。当初我与他和平共处的条件便是,他不会将你从我身边夺走,但现在,是你和他先食言了,不是吗?”
话落,他将她拽着衣摆的手,缓缓拔开。
随后向身旁士兵使了个眼色,后者颔首,立即举起右臂。
卜幼莹知道这个手势,一旦往前摆动,城墙上便会顿时万箭齐发,包围的那些士兵也会立刻发起进攻。
“不!”她下意识大喊,而后想也没想便爬上了城墙。
周围人骤然一惊,萧祁墨和未央连忙上前欲行阻拦。
“别过来!”卜幼莹已走投无路,此刻脑袋根本无法思考,是身体先一步做出行动,站在了城墙上。
她盯着萧祁墨,眼里无一丝一毫的犹豫和恐惧,几近决然道:“萧祁墨,你应当比谁都清楚,我这辈子最恨别人逼迫我妥协,你如今的行为,和当初的我爹娘没有任何区别。但是.”
她顿了顿,勾唇冷笑了声:“当初我正是因为选择了妥协,才导致我们三人如今的局面,所以现在,我不会再妥协了。”
“你要做什么?”萧祁墨明显紧张起来。
他伸着一只手臂以示安抚,同时脚步往她那边悄悄挪动:“阿莹,你先下来,上面很危险,你下来了我们再谈。”
“不必谈了。”卜幼莹站起身,像他俯视自己那样,也俯视着他,“我们什么都不必谈了,萧祁墨,我想通了。”
他又挪近了一点,手几乎要抓住她的脚,接着动了动干涩的嗓子:“你想通了什么?阿莹,你别胡思乱想,我答应你我不伤害他,好吗?”
她双脚往后挪了一点,半掌悬空,神色木然地看着他,张了张唇:“我想通了,既然一切错误因我而开始,那便因我而结束,我再也.”
天空中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雪,她缓缓抬头,望着一片漆黑的夜空,闭上了双眼。
“我再也不想深陷其中了。”
话音落地,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如蝴蝶般鲜亮的颜色顿时从城墙上飘落下来。
“阿莹!”他们齐声喊出。
萧祁颂与邢遇立刻飞身下马,拨开层层包围的士兵,往城墙边奔去。
而城墙上的萧祁墨根本来不及抓住她,但身体却下意识地一同扑了下去,将她牢牢抱在怀中。
“殿下!”未央惊叫一声,也立马扑了下去。
周身空气在飞速流动,卜幼莹被他抱进怀里的那一刻,震惊不已地看着他。
都说人在死前脑海中会浮现人生的走马灯,可她却没有,在身体飞快下坠的途中,她只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
一种灵魂上的自由。
让她连带着看萧祁墨的眼神也柔和了不少,竟在这般生死之际笑了出来。
萧祁墨也笑了出来。
死亡于他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轻松呢?他背负着父母的期待活了二十多载,从不敢行差踏错一步,只能被迫做着他们眼中“出息”的儿子。
他实在已经厌倦疲累,若是能与自己最爱的人一同长眠,也算是实现自己唯一的念想了。
他与阿莹,终于能永远在一起了,再也不会有任何人分开他们。
这一刻,他忽然理解了当初的萧祁颂。
殉情,是爱情最佳的证明。
白雪簌簌中,两道纠缠在一起的身影迅速下坠,上面还有第三道身影紧随其后。
未央努力伸直双臂,终于够到他们二人的衣袍,接着用尽全力一扯,顺利将他们拉至自己身前,而后将内力运入掌中,猛地一推!
三个人旋即调换了位置,卜幼莹在最上面,被萧祁墨护在怀中,而萧祁墨的背后则是未央。
萧祁墨猛然睁大双眸,喝道:“未央!谁允许你如此做的!”
可惜未央已经来不及回答他,三人砰的一声砸在不远处的萧祁颂与邢遇面前。
垫在最下面的未央猛吐一口鲜血,无法说出半个字,甚至连双眼也依旧睁着,便直接当场死亡。
而中间的萧祁墨虽然有人在身后垫着,但到底只是身子骨瘦弱的女子,更何况坠落的高度已经超出人体所能承受的范围,因此他也受到了不小的冲击,怕是体内骨头断了不少,当场晕了过去。
最上面的卜幼莹被他牢牢护在怀中,有两具□□作为垫背,她受到的冲击自然最小,但也晕了过去。
这一幕彻底吓坏了周围的士兵,还是萧祁颂二人先反应过来,赶紧叫人分开他们三人,一队人抬走死去的未央,一队人则将晕过去的萧祁墨送往东宫。
随后他也抱着卜幼莹赶回了东宫。
御医来得很快,诊断卜幼莹并无大碍,只是头部受到一些冲击暂时晕了过去。
萧祁颂松了口气,本想在她房里守着,可邢遇倏然来报,说是太子那边的情况有些危险。
他思虑再三,决定还是去看一眼。
太子寝殿里围满了人,这其中包括了半夜被叫醒的萧帝和汤后。出了这么大的事,太子手下的人谁还敢继续瞒着皇帝?
萧祁颂走进去的刹那,萧帝立刻上前狠狠打了他一耳光。
啪的一声,震荡着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鲜红的血从他嘴角流了下来。
汤后立马扑上来将他护在身后,眼泪止不住外涌:“你打颂儿干什么?!这又不是颂儿的错!要怪就只能怪我们,是我们非要定下这门婚事的,你要打就打我!”
萧帝咬紧后槽牙,瞪着眼睛指了指萧祁颂,随即对殿内大吼一声:“都出去!”
殿内一众人等立即马不停蹄地离开了此处,生怕被牵连似的。
安静下来后,萧帝亲自将内室的门关紧,以免吵到萧祁墨。随后坐在厅堂的主位上,冷静了会儿。
才沉声道:“御医说,你哥他伤到了脊柱,今后能不能站起来还得看之后的治疗情况。”
萧祁颂心底猛地一沉,睁大眼眸:“怎会如此?”
“你问我?”萧帝倏地瞪向他,压抑着声量低吼:“我还想问问你呢!你带兵闯宫是想干什么?嗯?你难道要谋反不成?!”
汤后登时倒吸一口凉气,立马上前替儿子辩解:“颂儿不可能会谋反!元宗,你再怎么也不能怀疑到自己儿子身上!”
“是我想怀疑吗?是这小子实在太无法无天了!”萧帝忍不住站起来,“墨儿是你亲哥!是你的亲兄长!你可有将他放在眼里半分?!今日敢带兵闯宫,明日你是不是就敢带兵逼宫了?!”
谋反这罪名太大,一直沉默着的萧祁颂终于开口,为自己辩解了一句:“是他先将阿莹囚禁起来的。”
“囚禁?”萧帝眉头一皱。
思绪转了转,便大概知晓发生了什么。
于是又坐了回去,强行让情绪平复了些,接着道:“今日这件事.我会按下,不会有人知道你带兵闯宫的事情。至于墨儿.便说是他得了急病,御医那边我已经嘱咐好了,你对外也注意好你的说辞。”
到底是亲生儿子,若是让那些大臣知道祁颂带兵闯宫,一定又是数不清的劄子上来弹劾。
就算他知道祁颂并非谋反,可那些大臣却不一定信,尤其是那些迂腐古板,动不动用辞官撞柱来威胁的谏臣,一定会吵着闹着非让自己处罚他。
届时要么是赐死,要么便是贬为庶人流放,总之不可能有什么好结果。
他已经有一个儿子重伤,不能再失去另一个儿子,所以他不得不做此决定来维护祁颂。
萧祁颂听见这番话,心里着实惊讶不小。
他带兵闯宫之前,便已经做好了最坏的结果,这不是个小罪名,但他万万没想到父亲竟会维护自己。
瞠目结舌须臾后,在母亲的提醒下,他赶忙应了下来:“是,我知道了。”
“还有,你哥不知何时会醒,醒了之后也不知能不能站起来,若是.”萧帝顿了下,闭了闭眼,遮掩住眸底的悲痛。
缓了会儿后才继续道:“若是无法再站起来,朝臣们恐怕也不会允许一个残疾人成为国之根本,总之,你这段时日先学着如何处理政事吧。”
他这番话的意思虽未明说,但让萧祁颂接手太子之位的意思已十分明显。
可萧祁颂脸上却并未露出一丝一毫的喜色,只蹙了蹙眉,说:“我不做太子。”
“什么?”萧帝一时未反应过来。
“我说,我可以光明正大与他比拼政绩,但不愿意用这样的方式捡他的太子之位。”
话落,萧帝顿时又怒气丛生,恨不得操起一旁的茶杯朝他扔过去。
“我告诉你萧祁颂,你愿不愿意没有用,别以为你的意愿有多重要,若不是你将你哥害成现在这副模样,这太子之位轮得到你坐?他如今躺在榻上病情难测,而你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承担他的未来是你应尽的责任!”
言罢,他倏地起身,狠狠瞪了萧祁颂一眼:“明日起开始上朝!”
说完,宽袖一甩便气冲冲地离开了此处。
萧帝走后,汤后也不便久留,说了几句安慰儿子的软话,便也跟着离开了东宫。
太子寝殿中此时只剩下他一人。
萧祁颂站定片刻,鬼使神差地走到内室门口,打开了房门。
萧祁墨此时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像睡着了一般。只是与睡着不同的是,他的眼睫一动不动,明显是陷入了昏迷。
方才父亲与他说萧祁墨今后可能无法再站起来时,他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觉得痛快,而是.
有一种莫名的沉重,与一分悔意。
血缘真是个神奇的东西,他与萧祁墨反目成仇到现在,彼此斗得你死我活过、互相想置对方于死地过、甚至为了杀死对方而付诸行动过。
可如今看他了无生气地躺在这里,萧祁颂心底竟有一丝悲哀,也有一抹希望。
希望他醒过来、希望他不要死、希望.
他依然可以站起来。
-
卜幼莹在翌日清晨醒来。
虽然身体并无大碍,但脑袋却受到不小的冲击,毕竟是从那样高的地方摔下来,因此醒来时脑袋难免会有些眩晕。
房里无人,她适应了许久才勉强下床,去打开房门。
守在门外的宫女见她醒了,连忙上前搀扶,另一名宫女则立刻离开,去禀报二殿下。
“你是谁?”她瞧见宫女是陌生面孔,便急忙问道:“未央呢?”
昨日的一切还历历在目,她记得清清楚楚,未央将他们二人翻转了位置,她自己垫在最下面坠了下去。
那宫女愣了愣,面露难色,支支吾吾着:“未,未央.她.”
御医昨日嘱咐过她们,说卜幼莹脑部受了冲击,需得三两日才能完全恢复,在此之前不能受到强烈刺激,因此她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卜幼莹一见她这样子,便知未央的情况一定不好,于是立即抓住她的手,命令道:“未央在哪儿?带我去见她!”
“小姐,这.”
“你听不懂人话吗?带我去见她!”
宫女正为难着,卜幼莹身后突然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阿莹,你醒了。”
她转过身,便见萧祁颂身着朝服朝自己款款走来。
“祁颂。”她愣了愣,“你没事吧?祁墨可有为难你?”
她以为有未央垫在下面,萧祁墨便同她一样,身体并无大碍,因此并不知道他此时真正的情况。
萧祁颂不易察觉地怔了一瞬,旋即莞尔回道:“我没事。阿莹,你的身体还未恢复,外面冷,我扶你进去休息吧。”
有了他在,卜幼莹心下安心不少,便也没有拒绝,被他搀扶着一起回到房中。
房门关上后,她再次问道:“祁颂,未央是不是伤得很严重?你告诉我我能承受的,我知道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她肯定会伤得很严重,你带我去见见她好不好?”
“阿莹.”他握着她双手,低垂着头,犹豫半晌终是开了口:“御医让我们不要告诉你,说是怕你受到刺激,但我不想再瞒你任何事,你若是迟些知晓,恐怕只会更痛苦。”
人总是有一种比动物还要敏感的直觉,卜幼莹一听到这番话,心里便隐隐有了一种预感。
她张了张唇:“未央她.是不是死了?”
萧祁颂一愣,斯须,沉重地点了下头。
卜幼莹倏地捂住自己胸口,吐出一口浑浊的气体,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一样喘不过气来。
“阿莹,你还好吗?”他立即上前将她搂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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