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光抬起小脸,狐疑地看着贺兰香,“母亲想要说什么?”
贺兰香咬了咬牙,将呼之欲出的真相强压下去,佯装镇定道:“你可是他的亲侄儿,血浓于水,他怎会对你起伤害之心?”
谢光低下了脸,没说话,将信将疑的样子。
贺兰香摸着他的头,柔声道:“好了,不要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快些睡吧,你不是说明日你叔公要考你论语吗,睡不好觉脑子可是会变迟钝的。”
谢光总算闭上眼睛,过了没有多久,呼吸便变得绵长均匀。
贺兰香见儿子睡熟,自己也躺好酝酿睡意,可两炷香过去,无论她如何辗转反侧,就是睡不着觉,睁眼看见儿子雪白可爱的小脸,更是五味杂陈。
她干脆坐起身,吩咐细辛看好孩子,问出谢折此时在军营,便毅然决然道:“备马,我要去找谢折。”
*
篝火连天,众多无家可归的将士留营庆祝除夕,谢折陪同庆贺,神情却在欢声笑语中有些寂寥,仿佛在思念什么人。
有部下留意到,遂道:“将军在想什么?竟这般走神。”
谢折未语,举起酒坛将剩余酒水一饮而尽,喝完道:“你们继续,我回帐。”众人挽留无果,只好遵命。
他回到军帐中,本想清空思绪不再去想贺兰香,结果一只脚迈入,抬眼便是那张熟悉的容颜。
贺兰香身穿黑色披衣,脖颈处露出寝衣的雪白薄纱,乌发垂腰,未施粉黛,眉眼间带有焦虑,显然是在床榻上着急赶来。
还未等谢折开口,她便慌张道:“你必须想办法让光儿回到我身边!你知道他今日对我说了什么吗?他说你把他的父亲杀了,所以你以后也会杀了他!这种话是谁教给他的?谢寒松还是王氏?还是那些碎嘴的下人婆子?谢折你听着,我不能再容忍我的孩子不在我身边长大了,我要他回来!”
贺兰香说到后面已泣不成声,眼泪布满脸颊,打红肌肤,带雨梨花般不胜柔弱。
鬼使神差的,谢折回忆起第一次在这帐中见到贺兰香的场面。
也是这么一身披衣,却浓妆艳抹,笑眼盈盈,借着量体的由头逼近他的身边,香气抵得过天罗地网,笼罩了他一身。面对他的杀意,她也只是扯唇讥讽一笑,轻飘飘地说:“因为我只是需要生下一个孩子,而非一定是我夫君的孩子,不是吗。”
而此刻在他眼前的她,满面泪容,双肩颤栗。
谢折走过去,伸手抚上她的脸颊,道:“好,我答应你。”
未料到他如此干脆,倒让贺兰香愣了一愣,后知后觉地蹙起眉道:“不会困难么?”
谢折看着她的眼道:“只要你开口。”
贺兰香哑然,不禁与他对视。
他抹去贺兰香脸上的泪痕,指腹上还有残余的酒香,融在粉腻的肌肤上,擦完脸,指腹向下,落在她的脖子上,轻轻拭去滑落至锁骨的泪珠。
烛火摇晃,两个人的呼吸逐渐都有些烫。
这时,帐外响起声音:“将军可否歇下,弟兄们正在举行角抵,想请将军过去评判公正。”
二人间短暂的旖旎被打破,贺兰香低下头,谢折亦自觉收手,朝帐外道:“知道了,你先退下。”
“是。”
贺兰香自己将眼角细微泪珠拭尽,“你答应了我,便要做到,不可出尔反尔。夜已深,光儿醒来看不见我会哭闹,我回去了。”
谢折嗯了声,未留她。
贺兰香走到毡门前,步伐犹豫一二,转脸看向谢折道:“虽说是过节,你也少饮些酒,伤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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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折点了下头, 在贺兰香走后,他垂眸看着指尖,仿佛上面沾染的潮湿香气还未消散, 沿着指间缝隙缠绕,漫至心梢。
*
“我教给你的话, 都记住了吗?”
寒风凛冽,拍打在厚重的毡帘上, 本该通往谢府的马车此刻却前往皇宫,车厢内, 小谢光坐姿端正, 却连脸都不敢抬一下, 小声回应道:“记住了。”
谢折看着眼前这大气不敢出的小不点, 语气里威严不减,沉声道:“到了陛下面前,该怎么说。”
谢光有板有眼, “小臣年幼离母,自记事起便日夜思念母亲,不敢声张, 只能强压于心, 今年除夕, 小臣回到母亲身边,发现母亲同样思念小臣, 而且郁结于心,已伤及身体。孔圣人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父母之恩, 当来世结草衔环。小臣年幼,能力不足, 万事身不由己,一心只想回母身旁尽孝,看到母亲身体恢复康健,求陛下成全小臣一片孝心。”
谢折满意点头,“其实也根本不用你说如此多,我会给你将路铺好,到时候陛下问你什么,你答便是了。”
谢光乖巧点头,不敢多言。
车厢内安静无比,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坐姿端正如出一辙,也如出一辙的沉默寡言,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过了片刻,谢光似是鼓足勇气,轻轻转过头道:“只要按大伯说的做,我就能日日与母亲在一起了么?”
谢折回答简短:“是。”
谢光不再说话,过了会儿,又问:“那我以后,还能见到叔公吗?”
谢折瞥他一眼,语气平淡,分不清喜怒,“你若想见,随时能见。”
谢光长舒一口气,似乎悬着的心终于安放下去。
*
长明殿内,夏侯瑞问了谢光许多问题,谢光按照谢折先前交代的,一一回答过去,随后便被命令退下,由宫人带去玩耍。
这不是他第一次面圣,以往谢寒松也时常带他入宫请安,但从没有一次如今日这般令他不自在。
小小的谢光尚且不知何为直觉,可他总觉得,他大伯自从见了陛下以后,身上的气势不知为何便冷下去许多。哪怕他大伯肯来就不苟言笑。
谢光伏地叩首,规规矩矩地朝龙椅上的天子道:“小臣告退。”
“去吧。”
夏侯瑞的目光定格在小小的孩子身上,从内殿到外殿,再到响起的殿门声,才终于收回视线。
夏侯瑞唇上噙笑,眼神落到谢折的身上,道:“长源,其实你已看出,朕命不久矣,是吗。”
否则怎会如此直白行事,带着孩子就敢进宫请命,谢折这是吃准了他夏侯瑞接下来会拿他没有办法。
谢折眉目冷沉,启唇:“陛下贵为真龙天子,该当千秋万岁,谈何命不久矣。”
夏侯瑞笑,“这话朕听听也就罢了,偷来的三年寿命,上天对朕已算不薄,朕已不敢奢求更多,只有一桩——”
夏侯瑞眼中光彩倏然柔和许多,眼底亦涌出许多落寞,“朕时日无多,而太子年幼,需要陪伴,朕要谢光入宫作为太子伴读,同吃同住,与太子朝夕相伴。”
谢折陡然抬眸,直直盯着夏侯瑞。
面对谢折阴沉的神情,夏侯瑞却是释怀叹气,云淡风轻道:“长源,你别怨朕,朕终究是要防着你些的。”
“朕需要一个能够掣肘你力量的人,不是谢光,也会是别人,与其是别人,还不如是谢光。”
夏侯瑞唇上浮起一丝笑,眼眸意味深长地盯着谢折的脸,“起码,若真到了那一日,朕敢保证,你对他下不去手。”
*
“你是谁。”
长明殿偏殿内,谢光看着躲在阴影处哭泣的幼小身影,语气狐疑。
男孩比他还要矮一个个头,身穿明黄锦袍,脸颊哭得红彤彤的,衬得两只湿漉漉的眼睛越发明亮漆黑。
小孩有些被吓到,紧张之下,说话便结巴,“我……我是夏侯宁。”
谢光听到名字,神色变了一变,连忙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夏侯宁见惯了比自己高出一截的大人,难得见到个差不多个头的,紧张过去,便询问:“你又是谁。”
谢光:“小臣谢光,乃为护国公世子。”他又打量了一眼这小小的太子殿下,眼神定格在他脸颊的泪痕上,迟疑一二道,“殿下为何在此哭泣?”
不说还好,一说,夏侯宁的眼中立刻又涌出两行泪,连忙举手捂住眼睛,瘪着嘴巴抽噎道:“他们都说,我父皇要死了。”
谢光:“他们?”
夏侯宁:“宫人们……都是这样说的。”
谢光道:“宫人们有失规矩,殿下大可以问罪他们。”
夏侯宁吸了下鼻子,眼睫低垂,落寞地道:“可我若将他们赶跑了,便没有人陪我了。”
谢光一怔,突然想起关于这小殿下的传言。
生母李贵妃难产而死,素日里只有一位叫秋若的姑姑贴身照料,而那姑姑在去年年底也因病逝世了。
死气沉沉的宫殿,即将撒手人寰的帝王,年幼的太子。
谢光也还太小,虽整日被灌输仁义文章,但尚不知同情为何物,他只是觉得心里皱巴巴的,很不舒服。
看着小太子抽泣的样子,谢光情不自禁道:“你别哭了。以后我会进宫,陪你玩。”
夏侯宁停止了哭声,却还一抽一抽的,不敢相信似的,两只大而圆的眼睛看着谢光,小心问道:“真的?”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
帐帷纷飞,光影交错。雪腻的一双手攀紧在精壮的脊背上,鲜艳的指甲紧扣其中,时浅时深,颤栗点点。因喘得太厉害,蒸发的水汽从口中凝结到发上,贺兰香满头潮热,脸颊红透,难耐的呜咽尚未发出便又被撞碎,只从嘴里艰难挤出几个旖旎的字眼,“你快些……光儿,光儿快回来了。”
钳在她腰间的大掌赫然发紧,掌心滚烫灼在温软香肌,她好似灵魂出窍,贝齿咬上饱满朱唇,哀求一般,“别弄里面。”
帐帷蓦然一震,险些散架,摇曳的罗榻总算趋于平静,粗重与黏软的喘息交错其中,浓郁的脂粉香没能遮住暧昧腥涩,味道醒目至极,任是傻子闻到味道也知发生了什么。
贺兰香没等回神,撑起身体便将衣物披在身上,羞恼道:“最后一次了。”
谢折起身穿衣,动作利落干脆,迈出步伐时留下冷硬的一句:“由不得你。”
门开门关的声音落下,人走得快,留下的温度与气息却铺天盖地,强势不容掩盖,亦如那人历来气势。
自从生完孩子以后,贺兰香便有意与谢折拉开距离,她不主动,他便也不勉强,两个人平淡了四年,中间做的次数加起来都没这几日里随意一天总和来得多。开始时她觉得他好歹帮她将儿子留在了身边,半推半就也就随他了,但她忘了人都是会变本加厉的。
傍晚时分,正是谢光每日从宫里归家的时候,她都不敢想象,假如年幼的孩子看到这副画面,会留下多么难以磨灭的阴影。
曾互相算计过,也曾报团取暖过,甚至在谢光出生前的很多时刻,贺兰香很多时刻都会生出与谢折是“相依为命”的错觉。可如今不知怎么,闻着他留在她身上的味道,她只觉得麻烦。
擦洗完毕开窗通风,刚将衣物穿好,丫鬟便传报世子已回来。贺兰香赶忙收拾齐整好见孩子,怎料谢光来到,刚被她搂住抱了两下,这幼小的孩子便道:“孩儿方才来的路上偶遇大伯,后院独母亲一人,大伯为何事找您?”
贺兰香心跳快了一下,强颜欢笑道:“你忘了么,你大伯素日里最爱在后罩房处置公务,他哪里来找过我,分明是在自己的地盘上忙完出去了。”
谢光一副恍然明了的样子,深信不疑地点点头。
贺兰香将儿子重新抱回怀中,温柔道:“你这次能回到娘身边,还多亏了你大伯,光儿长大以后要同大伯常走动,他是绝对不会害了你的,知道了吗。”
谢光:“儿子知道了。”
话音落下,谢光不由得垂下眼睫,稚嫩的脸上出现也称之为忧愁的东西,沉默了许多时刻,才重新抬头,看着贺兰香的脸道:“母亲,似乎很依靠大伯。”
贺兰香怔了下神,一时间竟揣摩不出一个四岁孩子话中用意,便佯装从容道:“你爹不在人世,娘一个弱女子,在京中无依靠,常有不便之处,自然要多劳烦你大伯关照。”
“可儿子早晚会长大,一样可以照顾娘。”
谢光皱起眉头,着急的样子,可又似乎是认为自己过于失礼,便又低下声音,“孟子说,男女授受不亲,是谓礼也。大伯与母亲年岁相当,又尚未娶妻,更不该与母亲走得这般近,招惹非议。”
贺兰香听完这席话,心彻底坠下去了。
她起先只觉得自己这孩子有些腼腆害羞,但终究只是个孩子。
现在看,谢光,根本就是早慧。
第94章 第
159 章
“陛下已病入膏肓, 却想在这时大婚立后,大郎难道不觉得蹊跷吗?”
早春寒未过,日头仍旧格外刺眼, 崔懿抬手遮着太阳,一手捋着胡子, 侧耳与谢折低声说道,眼中忧虑难藏。
谢折未语, 身上的衣袍经风吹动,袖口翻滚, 银丝绣出的兽纹若隐若现, 獠牙森冷, 寒气逼人。
崔懿接着道:“王延臣是死了, 可他三个儿子还活着,陛下此举,难道不是想重振琅琊王氏, 以此掣肘于大郎?”
这时,谢折蓦然启唇,声音平静淡漠:“圣心不可揣摩, 陛下自有陛下的打算, 你我不必多心。”
崔懿对他的回答似有些意外, 但旋即便恍然大悟似的,喟叹一声, 抬眼望日道:“也是,陛下若真想为大郎掣肘,不该利用王氏, 该利用康乐谢氏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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