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从欲要上前,被谢折一眼喝退。
他低呼一口浊气,指腹揩了下嘴角的香气,下马,过去将她一把抱了上去。
*
回到府上已近丑时,贺兰香刚下车,便被两个丫鬟扑抱个结实,估摸是吓得不轻,谨慎如细辛都连话难说清楚。
贺兰香连着问了好几回,才算知道里面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时回来路上,马车正要进崇明门,便被严崖赶来拦住,说是谢折有要紧事召她回去,特地派他来接,其余人不便跟随左右,且先行回府安置。
在场人见他亲自来找,以为有什么大事,故无所不从。
那时贺兰香睡正舒服,下不了车,便只能两个丫鬟下去,将马车交给严崖驾驭。
回到府上,细辛怎么想怎么不对劲,心里直发慌,只好又差人紧急前往军中报信,询问谢折是否安排过严崖前去接人。
一问不要紧,谁能料到忠心耿耿的严副将竟突然反水了,反水后干的第一件事不是投敌,而是拐走了她们主子。意识到问题有多严重那刻起,俩丫鬟连自己怎么死的都想好不下一百种了。
听完这些,贺兰香一切都梳理明白了。
之所以能有今晚这出,归根究底,还是因为谢折一直以来对严崖太过重用与信任。
因为重用,导致严崖可以深夜驻守主将营帐,因为信任,无人想到谢折会不告诉他其中隐情,以为他早就知道。毕竟总共两个副将,既然崔懿知道,另外一个又有何理由不知晓。连带谢折安排护送她的亲兵,都可以对他毫无猜疑,轻易让他将她接走。
他们都以为严崖是知情的,严崖也利用了这一点。
可见脑子其实挺好使,就是没用对地方。
“主子,奴婢有点想不明白。”
回房路上,细辛余惊未消,嗓音仍带余颤,“他们怎么能丝毫察觉没有,就这么让严副将把主子带走了?这实在是太儿戏了,这还是谢将军培养出来的人吗?”
贺兰香仰面望向漫天繁星,叹息道:“咱们不能拿自己的想法去看待他们,军营是什么地方,一盘散沙进去,一块铁板出来,上过战场便是生死兄弟,你为我挡过箭,我为你挨过刀,情谊堪比血亲手足。这样的地方,若是互相猜忌,彼此生出疑心,又怎能凝聚力量,攻打外敌。”
她顿下声音,沉默一二道:“他们已经习惯了深信彼此,这正是谢折定下森严军规的重要之处。但凡有一匹害群之马出现,牵一发而动全身,人心便要开始动荡了。”
可,于情,严崖不该因此送命,于理,谢折也不会对他下那个狠手,毕竟走到今日这步的初衷,便是他想保他。
但龃龉就此埋下,以后会因此发生什么,是个未知。
晚星闪烁,俯瞰人间悲欢,夜风袭面,似水薄凉。
贺兰香低头,收了下披衣襟口,语气略有怅然,“风怎么这么冷,秋天这就要到了么。”
*
“严崖那边,大郎打算如何处置?”
军帐中,崔懿停止踱步,僵着脸色询问谢折。
谢折端坐案后,发丝仍旧未束,显得乱而不正,更添气势冷沉阴翳,让人拿不准他此刻都在想什么。
“除兵牌三月,罚俸半年。”谢折道,“今晚的消息,不得让任何人知晓,散播者暗中斩首。”
崔懿松了口气,暗自替严崖庆幸,连忙拱手称是,临告退,又有些不安似的顿了步,抬起头,目光炯炯:“大郎,你先前将贺兰氏抱到马上,所言所为,皆是为了瞒过严崖,并不当真,是吧?”
烛火猛地跳闪一下,气氛静止。
谢折未有言语,神情亦未起波动,双瞳宛若浓墨,黑而冷淡,像是默认,又像无视。
崔懿知他性情,见状松口气,举袖擦汗,“是就好,是就好。”
他正下脸色,煞为慎重地道:“待等事成,大郎便另立门户,重起府邸,那老宅便留给贺兰氏独居,算是给她个养老傍身的依靠,也不枉劳她帮忙一场。”
话说完,崔懿品着谢折的脸色,心下一时没个准头,只好拱手告退:“天色太晚,大郎早些歇息。”
军帐外。
崔懿顿足望天,长叹一口闷气,满目忧虑。
他没好心到那个地步,他刚才是在提醒谢折莫对贺兰香上心。
美到那个份上的女人都是祸水,命不硬压不住,寻常男人得到手也只有枉死的份儿,这也是当初他为什么提议让谢折亲自入局,换个普通凡夫俗子,不死在牡丹花下便不错了。
从严崖身上,崔懿再一次验证了自己的预测,证明了怀疑非虚。
贺兰香,谁沾谁出事。
他谢折再是豪杰,命再硬,想要什么样的女子不行,何必去犯那凶险。
“唉!”
崔懿再度叹气,挠头犯难。
他也算是看着谢折长大的,对谢折的定力他是相信的,但心里总有点说不出来的不安,从谢折抛下军务待在泉室三日开始,他就隐隐感觉,那两个人,无论当下还是日后,可能都不止男女之间那点事那么简单。
想来想去毫无头绪,崔懿拍了下脑袋:“想想想!瞎想无益!不如多行实际之事!”
他抬腿离开,心里暗自盘算满朝文武哪门千金尚未婚配,家族又能对谢折有多少助益。
*
晨光和煦,露珠消散树梢,薄雾淡下,花草茂盛如新,盎然葱郁,悠然绽吐馥郁芳香,香气随微风潜入香闺,四处散开,与瓜果香混为一体,自然清新,沁人心脾。
贺兰香足睡到巳时三刻方醒,还是被细辛晃醒的,说她不能再睡了,要先将饭吃了。
许是昨夜先被谢折一通折腾,接着被严崖掳去,又惊又怕,太过劳累,贺兰香醒后浑身乏力,头脑混沌至极,别说吃饭,眼皮都撕扯不开,还是细辛用帕子蘸了温水给她擦脸,这才给她找回三分精神。
因起太晚,早午饭并在一起,菜肴便格外丰盛了些,她一个人吃,光汤便有四类,更不提主食面点,蒸煮菜肴,琳琅摆了一桌子,乍看丰盛至极,仔细一看,没一道她喜欢的。
贺兰香瞧着犯难。
“临近秋日需进补,”细辛给她盛汤,“这道清炖羊汤是厨房特地为您准备的,羊肉驱寒去燥,对身体大有滋补,主子要多喝些。”
贺兰香嫌弃地别开脸,手捂鼻子:“我最烦羊膻味儿了,小时候生病咳嗽,那女人不知从哪寻的偏方,灌了我好些不加盐的羊白汤,从那以后闻到羊味儿便要吐,你赶紧端走,我要难受死了。”
细辛自然知道那“女人”是指兰姨,刻意避去不谈,只苦口婆心道:“可这汤对人实在是好,而且足足炖了一整夜,肉都炖烂了,入口即化,好东西都存汤里了,您就少喝上几口,权当给奴婢脸了。”
贺兰香不情不愿地转回脸,手捏鼻子,张口含住一勺汤水,吞咽下去。
瞬间,一股浓郁至极的膻骚味自五脏六腑冲上头脑,贺兰香没能忍住,一口吐了出去,这一吐便跟打开什么闸门似的,根本止不住,险将酸水一并吐出。
第64章 立秋
细辛被贺兰香吓不轻, 忙捧了瓷盂去接,又吩咐小丫鬟们将羊肉汤撤了,斟上盏香饮子送来。
贺兰香呕出满面清泪, 喝了两口饮子去口中膻味,好不容易才平复了下来, 伏在案上虚弱地喘着气,胸口起伏不停, 面色潮红脱力。
细辛也被吓出了泪,嘴里一直说着自责的话, 保证以后再不会让她看见这道菜了。
贺兰香头昏脑涨, 气没喘匀, 还不忘安慰受惊的丫鬟:“怨不得你, 我以往虽也恨羊膻味,反应却从未曾这般厉害过,兴许是昨夜太累了, 没歇够而已。”
细辛闻言,便也顾不得什么饭不饭了,扶起贺兰香想将她送回榻上重新歇息。
这时, 春燕从外头回来, 进门便道:“主子, 昨日里您送谢姑娘那两匹浮光锦,今日又被她差人送来了。”
贺兰香略抬了眉梢, 显然诧异,之后又跟想起什么似的,扶额苦笑道:“差点忘了, 先前让那小冤家吃了两回闭门羹,此时还记恨着我呢, 罢了罢了,且不管那么多了,等会便往谢家送上拜帖,我明日前去走上一趟,否则她这闷气怕能憋到明年。”
细辛为难:“可您这身子……”
贺兰香:“只是吐了两口,又不是快不行了,扶我去歇下吧,休息片刻便好了。”
上了榻,贺兰香补好回笼觉,再醒来,精神便好了不少,脸色也好看了些,就是恶心的滋味隐约犹在,时不时窜上股羊膻,让她反胃。
如此情况,饭自然也吃不下多少,只简单用了碗蜜香莲藕汤,吃了两块红枣发糕,权当压下胃中难受,一直到晚上,胃口才算回来,用了顿正经粮食。
当夜,谢折没来找她,她亦没去找谢折,两个人昨夜还“两情相悦”,今夜便心照不宣地互不来往,算是各自给对方留个喘气的工夫。
翌日大早。
贺兰香梳洗完毕,用过早饭,乘车前往了谢府。
她登门探望,王氏自然亲自相迎,又因前日里试探出了她的态度,王氏便也没主动提及内务参事之事,只聊些家常,问她近况。
得知贺兰香是为谢姝而来,王氏立即吩咐丫鬟去将谢姝叫到花厅,哪想小丫鬟白着张脸过去,红着张脸回来,支支吾吾道:“姑娘……姑娘还没睡醒。”
此时已近三竿,膳房都要开始忙碌晌午招待贵客所用食材,王氏一听脸便沉了,起身便要亲自前去捉人。
贺兰香起身离座,不露声色地拦住王氏,笑道:“侄媳自从来到京城,还一次未到姝儿妹妹的院中坐过,不如就由侄媳代婶母过去,正好也能同姝儿妹妹说些体己话。”
王氏知她是在为自家女儿留脸,火气下去点头应下,遣婆子领人前去。
谢姝住的院落叫修竹轩,名字一听便知是她那个当御史的爹取的,不过院子里没有什么修竹,花花草草倒是不少,进院门,一眼看到的是棵合抱粗的石榴树,枝干粗壮,枝叶茂密葱郁,绿油油的成荫蔽日,足足延伸到屋檐下,鲜红榴花点缀其中,喧闹热烈,有些已经结了果实,小葫芦一样挂在梢头,沉甸甸压弯了枝干,与红花相映。
房中,谢姝嘴里叼了颗梅子,正趴榻上悠然看三国志,嗦完梅肉随口一吐,核便被丫鬟接走了,顺便往她嘴里再塞一颗。
“好歹有客临门,您打着睡觉的幌子不过去,夫人一生气,肯定是要亲自过来问责您的。”丫鬟好心劝道。
谢姝哼了一声,嚼着梅肉道:“刘备请诸葛亮出山还只请了三次呢,我两次去找她都吃了闭门羹,凭什么她反过来找我,我就得上赶着贴上去,虽然她待我很好,给我点心吃,还救了我一命……”
谢姝越说越迷糊,赶紧摇头清醒过来:“那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门外传来娇若莺啼的一句——“所以我来给妹妹请罪了。”
火红榴花落了贺兰香一身,香风入室,她笑意盈盈,目似弯月,进了门,朝榻上少女款款一福身,声音说不出的温柔,“先前种种,皆是嫂嫂的错处,妹妹大人有大量,莫要同嫂嫂一般见识了,可好?”
谢姝怔住了,全然没想到找来的会是贺兰香,两眼呆呆瞧着这仙女模样的人物,一腔恼怒飞到九霄云外,涨红着脸吐出梅核,下榻将人扶起,磕磕绊绊地道:“你可莫要再折煞我了,我娘若看到,指不定又要怎么收拾我,好了,我就是同你闹着玩,何曾真生气了。”
贺兰香顺势便握住她的手,也不提那两匹被退回的浮光锦,只殷切地说了这几日来自己孕吐如何厉害,如何不得已,要她多担待。
谢姝早在看见她那刻便将昔日委屈忘个干净了,听了这些话,不仅怨不起来她,反倒在心里暗自怨起自己小题大做,觉得自己只顾发作性子,逼得人家怀着身子还要登门赔罪,愧疚得不行,连道以后谁也不准再说这茬了。
三两句话,二人重修旧好,一并落座说起近来趣事。
贺兰香听着,余光瞟到谢姝没看完的书籍,瞧见装帧上的名字,不由笑道:“妹妹爱看三国?”
谢姝反应过来,赶紧让丫鬟将书收了,央求贺兰香:“好嫂嫂,你可千万莫要告诉我娘,她最厌烦我看这些打打杀杀的东西了,她就爱我看个女诫女训,读个四书,研习周礼,其余之外,在她眼里全是妖魔不正经。”
“知道了,瞧瞧把你难的,”贺兰香温声道,“嫂嫂答应你便是了。说起来,我以往也爱看些闲书打发时光,三国也看过,总看不进去,每次都草草领略个开头。你竟能耐着性子看下去,也是厉害,跟我说说,你看到哪里了?”
谢姝眼一亮,“看到曹操南下,孙刘结盟,火烧赤壁,三家瓜分荆州。”
贺兰香笑道:“这我知道,诸葛亮借东风的典故便是从此处出来的。”
谢姝顿时来了劲头,学着她爹的样子摇头摆手,故作高深莫测道:“非也非也。嫂嫂你那是听人瞎传的,我有认真看过研究过的,指挥火烧曹营的人不是诸葛是周瑜,诸葛借东风是后世编排出来的,否则,杜牧那句东风不与周郎便,又该从何而来呢?”
贺兰香凝眸认真瞧了谢姝,像是第一次认识眼前少女,欣喜赞叹:“姝儿妹妹果真聪颖好学,嫂嫂自愧不如。”
谢姝骄傲起来,扬起下巴道:“那是,我娘整日说我木头脑袋,可我其实一点都不木头,我只是懒得去想那些无聊之事罢了,我脑筋好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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