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贺兰香细问,王氏才与她说起王元瑛手底下有个叫周正的小卒,昨夜里在赌场输急了眼,跟人出去当着满街的眼睛便将其活活打死了,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死者的家里人更是直接告到了京兆府,说什么都要让偿命。
贺兰香联想到昨夜王元瑛的匆匆离去,这时方知其中还有这种缘由。
二人随意说着闲话,等到了聚贤坊府邸,贺兰香与王氏告别,下车回府。
迈入府门未走两步,贺兰香恍然想起玉珏未还,转头再看,王氏所乘车架便已走远,只好无奈地数落起细辛春燕,“你们俩也是,怎么也不替我记着些,我如今脑子不比以往敏捷,你们俩是怎么了?”
春燕委屈,“奴婢记得您把这差事交给谢姑娘了。”
贺兰香被气笑,“这就开始为自己开脱了,无关紧要的记得不少,正经事不往脑子里去,该罚。”
细辛打起圆场,“主子莫恼,奴婢这就吩咐人将玉送到王府。”
贺兰香不想明面上与王延臣那一家子建立起来往,思忖一番道:“还是算了罢,横竖谢姝素日不会少了来找我解闷,到时候把玉珏给她,再由她转交,这烫手山芋便算交代出去了。”
回到住处,贺兰香将身子擦洗一番,算是去了在广元殿沾的晦气,之后用过午膳上榻小憩,醒来稍为梳洗,便已到傍晚时分。
她的院落如今已照她的心意收拾出来七成,屋檐墙壁全部翻新,瓦是蝴蝶瓦,假山是泰山石,心心念念的池塘也已竣工,水深只有三尺,清澈见底,里面游满三道鲤,色彩鲜艳,与在残阳下粼粼水光相映衬,溢彩流光,灵动活泼。
贺兰香喂了两把鱼食,想到那块玉珏,便让细辛找了个描金锦盒,将玉珏专门放好。
放时,她不由自主的,又打量起手中玉珏。
羊脂玉触及升温,晶莹剔透如新雪,上面的花纹巧夺天工,祥云纹路细若毫发,虎须清晰可见,一看便知是用尽了能工巧匠的心思。
贺兰香看着,越看越忍不住生出欢喜,心想:倘若这块玉是我的,该有多好。
倘若郑文君是她的母亲,该有多好。
贺兰香强行抽离心思,停止不切实际的幻想,将玉珏放入盒中,不再看上一眼。
*
王氏府邸,天际暮色四合,最后一缕霞光也消失殆尽,绰约的月影下,吵架声惊彻屋檐。
“那皇帝能当庭虐杀臣子,乃是个无德无能的暴戾之主!我不会把我的女儿送到那种人的身边!我看你从此便死了让云儿入宫的心思,只要我还活在这世上一日,什么皇后天妃,我通通都不稀罕,我不会把我的女儿往那吃人之地送上一步!”
“云儿不仅是你的女儿,还是我王延臣的女儿,我琅琊王氏的嫡女便该天生凤命,除却九五之尊,岂能下嫁庸碌之辈!”
“何为庸碌!难道人离了权势便不能活了吗?不是皇亲贵族便为庸碌吗!我就只这一个女儿,我只愿她这一生欢乐安虞,而不是守着个喜怒无常的病秧子,提心吊胆过日子!”
“够了!云儿入宫一事已为板上定钉,你就算有十万个不情愿也得认,我再说一遍,云儿不是你一个人的女儿,我王延臣的闺女生来便是当皇后的命!难道你我夫妻多年,你至今还不了解我的性情吗!”
“了解?呵,我何时了解过你王延臣,我但能对你有三分了解,当年又岂会上你的当,与家族闹翻,错付终身!”
砰一声摔门巨响,王延臣大步走出房门,怒目圆瞪,满面凶光,浑身杀气腾腾。
他看着自己站在门外的三个儿女,冷冷丢下一句:“去劝劝你们的娘。”言罢便拂袖离开。
王元瑛紧追过去,无奈道:“爹,你为何就不能同娘好好说话。”
王元璟看了看房门,又看了看兄长和父亲离去的方向,稍作踌躇,转身小跑跟上那二人。
转瞬之间,门外便只剩下王朝云。
她听着房中传出的抽泣声,平静上前,迈入房门。
房中,郑文君伏案哀哭,温和的灯影倾洒在她颤动的双肩上,脆弱如窗纸,风吹便破碎。
王朝云走过去,未言语,伸出一只手,温柔落在母亲肩头。
郑文君抬脸见是女儿,眼中哀伤更加铺天盖地,一把搂住了王朝云,抱紧哭道:“云儿啊,我的云儿,娘该怎么办,娘到底要怎么做才能阻止你入宫,那新帝绝非你良配,让娘眼睁睁看着你将终身托付给那种人,娘宁死难阖双目,你可懂娘对你的心?”
王朝云手掌轻轻摩挲郑文君的肩膀,无声安慰着她,面无表情启唇,嗓音却哽咽:“女儿懂,女儿当然懂。”
“我知道,在这个家里,只有娘是最疼我的,因为只有咱们两个是女子,父亲和哥哥,他们眼里是看不见女子的悲喜的。”
郑文君越发悲恸,泪如如下,怀抱收紧,抱住女儿不松。
王朝云落在郑文君肩上的手逐渐上攀,放在了她的发上,抚摸着,轻轻呢喃,宛若呓语,“所以,娘,女儿只有你,你也只有我,父亲他们不在乎我,你在乎,他们不在乎你,我在乎。”
“娘,只有咱们两个是相依为命的。”
郑文君渐渐平息哭声,攥紧了王朝云的手,抬脸看着她,口中喃喃重复:“是啊,只有我和我的女儿是相依为命的……”
王朝云的手抚摸在郑文君脸颊,轻轻拭去泪痕,看着她的眼睛,温柔道:“没错,所以以后无论遇到什么事情,娘都要永远站在我这一边。”
“永远永远。”
*
书房,酒气四溢。
王延臣赶走了儿子,坐在金漆蟒纹圈椅上独自痛饮烈酒,边喝边落老泪。
门外忽然响起女儿的求见声,他抹了把眼睛,中气十足地道:“进。”
门开,王朝云款步入内,手端漆案,上面是一盅汤水。
“就知道爹要借酒消愁。”王朝云走到书案前,放下漆案,将汤盅拜到王延臣眼前,“解酒汤都给您提前熬好了。”
王延臣看着如此懂事贴心的女儿,一时动容,情不自禁道:“其实,你娘说的也不无道理,女儿家,终究还是要寻个称心的如意郎君,和和美美过起日子才是。”
“不,爹错了。”王朝云轻嗤一声,平静而果决地道,“新帝暴戾之名一经外传,必定大失民心,届时江山动荡,朝局不稳,不趁此时揽收政权,更待何时?”
没有什么比一个当上皇后的女儿更加名正言顺,若那个女儿再诞下皇子,皇位便是他们王氏的囊中之物。
“爹,我不要什么如意郎君。”王朝云看着王延臣的眼睛,细长眼眸中的光彩在灯影下坚定到近乎冰冷,一字一顿地道——
“我要咱们王家,权倾天下。”
第91章 寒露
“这才是我王延臣的女儿, 够狠!够聪明!”
王延臣抑制不住激动,胸口随之大肆起伏,目光炯炯看着王朝云, 方才独自饮酒的颓态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无法言喻的骄傲与自豪。
王朝云波澜不惊, 细长平静的眼眸中燃烧熊熊野心,仿佛口中所言近在咫尺, 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撷取。
父女二人据当前形势密谋片刻,觉得当头最要紧之事便是将辽北军权易主王氏, 除掉谢折, 其余皆可视作后话。
出书房, 已近子时, 皓月当空,晚风送凉。
王朝云回了浮光馆,进卧房后未急着就寝, 而是坐在靠窗玫瑰椅上,静静看起窗外夜色,听秋梧桐沙沙落叶, 归根入土。
门开, 周氏步入房中, 手中漆盘里盛有一碟糕点,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疙瘩汤, 爽口小菜若干,十分有食欲的一顿。
她笑道:“早听说你们在宫里吃不好睡不好,今日到家也未曾好好用膳, 我特地给你做了你幼时最爱吃的疙瘩汤,赶快吃了, 吃完暖洋洋的上榻歇息。”
王朝云只顾看窗外,未曾转脸回话,视若无闻。
周氏看她神情柔和,只当她是默认吃饭,脸色旋即欣喜起来,走到案前亲自动手端汤布菜,喋喋不休道:“要我说,那些山珍海味是好,但到底少了些烟火气,吃到嘴里也不熨帖,哪里比得上自己——”
王朝云忽然看她,神情沉下,眼神空洞冰冷,淡漠道:“好吵,能不能闭嘴。”
周氏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面上的欣喜被丝丝抽干,布菜的手顿了一顿,布满怨愤的眼睛看着王朝云,嘴里缓慢挤出句:“既如此,老奴告退。”
周氏刚转过身,王朝云却道:“等等。”
周氏留步,面上重新洋溢希望,转头殷切地看着王朝云,等她发话。
王朝云略皱眉头,仿佛在回忆狐疑着什么东西,欲言又止道:“你还记不记得,当年……”
周氏追问:“当年怎么了?”
王朝云轻舒口气,淡漠的神色便又回了来,道:“算了,退下罢。”
周氏眼中光彩彻底暗下,既失望,又没懂她这是什么意思,临转身道:“对了,正儿那边,你也替他向大公子说两句好话通融通融,他不过是一时冲动才打死了人,下次改过便是了,怎就该革职那般严重了。”
王朝云听完直接冷笑一声,瞧着周氏讥讽道:“一时冲动?好个一时冲动,赌钱是一时冲动,打死人也是一时冲动,他是人还是猪狗,怎么连自己那点冲动都控制不了?我大哥仅是革他职位,已经算是极为网开一面了,若按律法,他现在该在牢里等着斩首偿命。”
周氏急了眼,狠狠瞪着王朝云,咬牙切齿道:“你话别说的太过分了,正儿才多大岁数,过了年才十七岁,他懂什么?孩子家家的,犯点错又有何妨,怎么就不能给他个洗心革面的机会了?”
王朝云阖眼揉起眉心,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
周氏看她那样子,怒火中烧,一拂袖子道:“反正我话就跟你撂这了,我就正儿这一个宝贝儿子,他的前途比我的命还重要,大公子那边你去游说,怎么着都得让正儿重新回到他手下做事,若是不成,你就等着……”
周氏眼中狠光毕露,直直剜着王朝云。
王朝云不躲不避,径直对视,眼底森冷。
针锋对麦芒,周氏在无形中败下阵来,哼了声,转身走了。
王朝云看着案上那碗氤氲热气的疙瘩汤,淡淡吩咐道:“来人,把汤端下去,喂狗。”
*
中秋过后,寒露相近,冰霜打上火红柿子,早晚越发冷凉,若是拂晓时分往园中窥望,可见满地白霜。
贺兰香从温热的梦中醒来,意识混沌,眼皮未睁,鼻中发出一声柔软软的闷哼,粉腻双臂小蛇一般缠绕上男子壮硕窄瘦的腰,迷迷糊糊道:“别走,你一走,被窝便凉了。”
谢折将缠在腰腹前的小手分开,不容置疑的果断,穿衣束发,一气呵成。但等临走了,却又不知哪根筋搭错,俯身吻了贺兰香一下。
贺兰香别开脸,春意未消的眉头蹙紧,睡梦中嗔出句:“别烦我,爱走就走。”
她实在困倦,并不知此刻表现的有多娇憨,亦未听到谢折的那声轻笑。
等睡饱睁眼,天已大亮,枕旁人早不知去向。
贺兰香下榻梳洗一番,服过安胎药,用过早膳,医官便来请脉。
“夫人脉象往来流利,胎像稳固,三月过后便可停服汤药,恭喜夫人。”医官如是道。
贺兰香恨极了那黑苦的药汁子,闻言不免松下口气,庆幸的同时不忘问:“不知世上可有办法,能让孕脉提前一月,诊断不出真实月份?”
医官懂她意思,语重心长道:“脉象关乎体魄,紊乱脉象易,但若因此诊断不出真实脉象,无法断定夫人贵体是否安虞,腹中孩儿知否需要调理,便是本末倒置,因小失大。”
贺兰香懂了意思,因此打消不少念头,送走人便兀自叹气,开始思索其他可行的办法。
北方秋日太阳如温泉沐身,细辛春燕把贺兰香哄到廊下晒暖儿,摆上茶水糕点,看池塘锦鲤戏水。
贺兰香趁着闲暇,将待办的事项,目前的局势都细细梳理了一遍,忙完这些,想到有些日子没过问李噙露的情况,便命细辛将李噙露的起居簿子拿了来,上面专门记了李噙露近来情况,以及出入动向。
贺兰香本就是突如其想,并未打算细看,只决定随意翻看几页便作罢。未料翻到中秋前半个月,看到李噙露曾在短短几日中几次出入府邸,去的都是同一个地方——金光寺,顿时便引起了贺兰香的注意。
李噙露不是李萼,不爱诵经念佛麻痹时光,是个遇到难处知道向外界寻找帮助的主儿,她如果频繁出入佛寺,为的绝对不是里面的神佛,而是另有打算。
比如,去找什么人,或者,刻意制造与什么人偶遇的机会。
贺兰香回忆起李噙露的脾气秉性,又回忆到金光寺里面的人来人往,不由得疑上心头,喃喃诧异道:“她想遇到谁?”
。
“绝对不可能。”
凉雨殿内, 李萼靠坐在乌木镂花长椅,烟丝自佛龛飘来,袅袅笼罩在她身上, 她向来清淡的神情第一次变得锐利,不容置疑, 斩钉截铁地说。
贺兰香将李噙露的起居簿子摊开摆在李萼面前,道:“我都算过了, 她去的那几日,正赶上萧怀信每逢初一十五前后入佛寺祭拜亡亲的日子, 她早不去万不去, 偏在那几日去, 不是想刻意接近萧怀信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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