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萼看着他,眼神平静无波,眼底却炽烈如火,字正腔圆道:“你几个月不来,我就等你几个月,你几年不来,我就等你几年,你几十年不来,我就等你几十年,你一辈子不来,我就等你一辈子。”
她被雪冻到通红的眼眸中是坚若磐石的决然,将少年的讥笑声全部堵入喉头。
隔着茫茫飘雪,二人四目相对,第一抹晨辉刺破霭云,金辉映雪色,天地无声,万籁俱寂。
“回家去吧,”少年叹息道,“大半年了,总在这困着,不是个长久之计。”
李萼怔怔看着他,仿佛在询问他,什么是长久之计。
他瞧着她那副呆样,不自禁便笑起来,依旧是混不吝的纨绔样子,开口,仿佛只是在说一件理所应当的琐事——“等你孝期满了,我就去娶你。”
*
“太妃娘娘,太妃娘娘。”
烛火湮灭在烛泪中,轻烟蔓延上升,消逝于昏暗里,了无踪迹。
李萼睁了眼,梦中画面顷刻烟消云散,只剩下一个绰约的轮廓,以及盘旋在心头而未来得及说出的:好。
“卯时将近,娘娘该回宫了。”侍女提醒。
李萼静默片刻,坐起身,经侍女搀扶下榻,更衣梳洗,准备离开。
临走,她望了眼榻上熟睡的妹妹,终究没忍心叫醒,吩咐道:“等她醒来,就说是我故意没叫她的,让她好好歇息,歇够了,回家时差人告知我一声。”
“是。”
依依不舍收回目光,李萼走出房门,正遇上打着哈欠前来的贺兰香。
贺兰香双眸水润绯红,泛着不自然的妖娆春色,发髻松垮凌乱,身上罩了件厚实的银鼠毛黛色洒金斗篷,打完哈欠,懒洋洋地启唇道:“妾身略尽地主之谊,特来恭送太妃娘娘仪驾还宫。”
李萼应声,与她同行。
贺兰香听出李萼鼻音浓重,又见她双目泛红,便道:“哭了?”
李萼看了眼贺兰香发红的眼,“你不是也哭了。”
贺兰香嗯了声,头脑一时失智,差点脱口而出:你也是在床上爽哭的吗?
。
拂晓过去, 天色熹微,茫茫雾气萦绕晨花倦草,气息冷冽清新, 吸入肺腑,手脚俱凉。
送走李萼, 贺兰香回来补了个回笼觉,待等巳时方醒。醒来梳洗用膳, 照例请医官诊平安脉。
简单忙完,时辰便已至午时, 郑袖来与她请安, 顺带辞行。
秋色正浓, 暖阳灼烈, 光芒穿廊入室,打下一片明亮光影,衬得郑袖的脸色更加苍白, 单薄如瓷。
贺兰香坐卧美人榻,客套完毕,打量着郑袖的羸弱模样, 只觉得风一吹都能将人吹散, 不放心道:“妹妹当真好些了?若是不适, 我便差人到府中传话,将你再多留两日。”
郑袖唇畔扯出抹苍白的笑, 道:“两日三日,终究是要回去的,嫂嫂放心, 我已想通许多,不必为我担忧。”
贺兰香见她一反常态, 神色是里过往没有的笃定与安详,不由得心起不安,试探地问:“你想通什么了?”
郑袖眼眸明亮,笑意清浅,不疾不徐地说:“我以前总觉得自己身处泥潭深渊,梦想有人能救我脱离苦海,护我终身。”
“如今我发现,其实无论被谢将军救,还是被李姑娘救,他们的出现都是阴差阳错的,没有人会时刻准备救我于水火,而我却时刻可能遇到新的麻烦。在遇到那些麻烦时,我不能永远指望英雄从天而降,人终究是要靠自己的,不然再有下次危险,下下次危险,我又要企盼谁来救我?那个人便一定会来到吗。”
贺兰香听得云里雾里,弄不清郑袖到底是什么意思,眼神愈发狐疑困惑。
郑袖看着她,深舒一口气,下定决心般说:“嫂嫂,我决定了,我要走。”
贺兰香顿时睁大了眼眸,“走,去哪?”
郑袖:“天下之大,总有我能去的地方。”
贺兰香明白了,郑袖这个走不是走亲访友的走,是离家出走的走。
她下了美人榻,走过去一把抓住郑袖的手,缓了缓,克制住着急道:“郑妹妹,不是嫂嫂扫你的兴,如今南北皆不太平,蛮匪叛军横行,到处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邪魔歪道,你一个锦衣玉食的千金小姐,又没有安身立命的手段,心底又纯良天真,到了外面会被坏人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的。”
郑袖苦笑一声,看着贺兰香的眼睛,温柔反问:“那嫂嫂你说,我若留在京城继续做我这个娇小姐,我便能剩下了吗?”
贺兰香被问得一怔。
若没有李噙露出手相救,这个问题的答案会非常明显,郑袖所面临的无非两条路,一是为保全名声委身下嫁周正,二是宁死不屈,但为了不让家族蒙羞,只能扯条绳子上吊。
贺兰香想到了在春风楼时的所见。
兰姨除了在人牙子手里买人,更多的时候,其实是做爹娘的亲自捆了女儿来卖,哭声笑声里,大家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哭声里,兰姨数着少女们的卖身钱,噙着烟嘴吸了一口,吞云吐雾地对她说:“反正女子这一生,总是要被人吃的,不是被外人吃,便是被自家人吃。”
那时贺兰香觉得命运不公,现在看,发现无论是金枝玉叶,还是贫家女儿,全天下女子的命运大都相差无几。
贺兰香回过神,攥住郑袖的手不松,短暂犹豫后仍是劝道:“你若想摆脱你家中的控制,大不了就装傻装疯变成无用之人,但不要想着出走,外面的世道,真的比你想象中要艰难得多。”
“可我起码会真正快乐一回,知道什么叫做自由。”郑袖看着贺兰香的眼睛,淡淡道,“嫂嫂,你我同为临安而来,有过短暂的太平日子,你告诉我,即便通透如你,自从来了京城,你有一日是真心快乐的吗?”
贺兰香被问个哑然。
她眼前闪过过往许多回忆,与谢晖的初见,在侯府的点滴,喜怒哀乐,爱恨嗔痴,全部涌现在她眼前,陌生到恍如隔世。
快乐?她哪里顾得上,她从始至终忙碌着的,不过是为了活下去。
郑袖对她福身,“嫂嫂,我意已决,此番肺腑之言,望你切勿向外透露。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伏愿嫂嫂余生平安顺遂,心想事成。”
贺兰香千言万语凝结喉头,最后启唇所能发出的,不过一声叹息。
*
太阳西斜,寒气绕池而生,在光中纷飞起舞的浮尘渐渐隐于暗色,放眼过去不似白日喧嚣,满是静谧寒冷。
自郑袖走后,贺兰香便靠榻发呆,一丝动静没有,摇曳在耳畔的步摇都随之安静下来,谁也不敢上前打搅。
细辛春燕见贺兰香久不传膳,不敢强劝,却也不想她水米不入,便架起简易炉火,准备了秋日各色时令,糕点果脯,围炉慢烤起来,不当正经吃食,只是零嘴垫底。
慢慢的,贺兰香被瓜果烤出的奇香激起三分食欲,总算吃了几口,还起了兴致,让细辛给她烤点她爱吃的烤莲子。
莲子性寒,孕妇不宜多食,细辛总共烤了没有几颗,让春燕看着火候。
春燕一边拿长匙翻着莲子防止烤糊,一边兴致勃勃道:“我若没记错,以往在侯府,天冷时侯爷都会打炉给主子烤莲子吃,烤得金黄飘香,主子特别喜欢——”
细辛脸色一变,伸出手去便拍在了春燕的嘴上,转脸又去观察贺兰香神色。
贺兰香表情如常,细细品味着口中清甜带苦的莲子,未起波澜,仿佛并未听到不该听的话。
但等细辛将烤好的莲子送到贺兰香面前,贺兰香便别开脸,冷淡地道:“吃腻了,你们俩分了吧,以后我都不想再吃了。”
细辛拿眼剜春燕。
这时贺兰香卧榻歇下,吩咐谁都不准打搅,她要睡了。
日落西山,天色近晚,房中掌灯亮烛,丫鬟踮脚走路,安静到寂寥。
一直到午夜时分,贺兰香半梦半醒,感受到坐于床边的熟悉身影,意识逐渐清明,却仍旧未出动静。
“准备装睡到几时?”谢折的声音突兀低沉,忽然响在她的耳中。
贺兰香未回答,缓慢睁开双眸,没看谢折,静静凝视着起伏在帐上的灯影。
她看灯影,谢折便看她,身上的戎服折射寒光,与暖衾中的温香软玉是天下地下的违和,好像本不该近在咫尺,拥有交集。
“在想什么。”谢折问,声音放轻了些。
贺兰香开口,嗓音轻款如烟,带着飘忽的冷淡,“没有想什么,只是天冷了,人越发疲乏,没有精神,也起不来兴致。”
她话锋一转,直言:“你若是想,便先自己解决,今日我没精神去帮你,改日再说罢。”
气氛乍然僵住,过了片刻,谢折冷声道:“你以为我来找你,便只是为了那些?”
贺兰香未语。
谢折起身,大步走向房门,头也不回离开。
关门声落下,房中重归寂静。贺兰香噙在眼角的泪珠也缓慢滑落,浸入乌黑鬓发中。
*
“主子下午时吃烤莲子,奴婢嘴笨,误提了一嘴宣平侯……”
后罩房,细辛跪在地上战战兢兢交代始末,暗中攥住春燕的手示意别多嘴,哽咽道:“一切皆是奴婢而起,奴婢愿请将军责罚。”
谢折看着手中竹牍,头也不抬地道:“退下。”
俩丫鬟如临大赦,连忙告退。
青灯如豆,清晰照见牍上情报——辽北新王登基,重起战事,两方如火如荼厮杀至今,隐有平局之兆。
但凡蛮人有占据上风的苗头,他都要立刻召集将士返还辽北驻守边境。
谢折十分清楚自己真正该关心的是什么,但就是不受控制,忍不住往那张妖媚冷淡的脸上去想,越想越多——
砰一声,竹牍落案,谢折吹灭烛火,起身上榻。
浓墨似的黑暗里,呼吸声格外粗沉明显,是强行压抑下的焦躁。
外面,夜雨忽至,雨水落地的声音淅沥杂乱,盖过了呼吸声和所有动静,成了抚平心弦的一只手掌。
雨势渐大,谢折的世界变得清净无比,逐渐昏沉睡去。
疼痛如藤蔓滋长,肆意缠绕进睡眠当中,使得他的梦境也沾染上了熟悉的血腥之色,他站在辽北茫茫白色中,看着血红自脚下绵延,流向万里河山,仇人的尸首在血海中沉浮,心里只有报复过后的快感。
杀,把谢家人都杀光,一个不留……
杀……
杀!
“什么人!”
谢折从梦中惊醒,一身大汗淋漓,宛若溺水之人重获新生,大口喘气声音沙哑狠绝,掐在身下人脖颈上的手掌不断收紧。
贺兰香还未试图出声,清甜的香气便已暴露身份,谢折猛地便松开她,粗喘着恼火道:“三更半夜,来我这里做什么?”
不是想谢晖想到茶饭不思吗,还来找他干什么,他又不是谢晖。
谢晖谢晖,总是谢晖。他是真想把人从坟里掘出来再杀一次。
贺兰香咳嗽着,凑在谢折左耳边上,气若游丝,断断续续地说:“下雨了,我……担心你疼。”
柔软模糊的字眼浅浅传入谢折耳中,浑身杀气顿时一僵。
回过神,他长臂展开,将贺兰香用力搂入怀中。
。
躯体相贴, 谢折身上阳刚的灼热气传到贺兰香的身上,她来路上被风吹凉的肌肤在温暖中放松,逐渐平息了不自禁的颤栗, 唯胸口起伏,喘息点点, 如松上软雪。
待她呼吸平缓,谢折的手捧住她的脸颊, 指腹轻蹭细嫩微凉的肌肤,低头, 吻住了她。
许是半梦半醒赶来找他的缘故, 贺兰香的反应比往常迟钝上许多, 直到身体都有些升温发热, 才想起回应过去,双臂攀上谢折肩头,好与他贴合的更紧些。
若按往常, 谢折的另只手此刻定会沿着她的前腰上移,但今日,他就只是吻她而已, 没有过去受欲-望支使时的急切, 也没有更深的动作, 只是仔细的,温柔吻她。
外面, 雨丝接连不断,雨打秋叶,寒夜湿冷, 屋檐滴答不停,声如脆珠落盘。
不知吻了多久, 唇齿终于分别,二人的呼吸在黑暗中浓烈清晰,仿佛不能见火的干柴,一点即着,熊熊燃烧。
雨色映入薄窗,清辉点点,贺兰香对上黑暗中谢折滚热的视线,湿润的眼眸更加迷离,朱唇不自觉微微张开,柔荑沿谢折的下颏往上游走,顺着粗粝的大小伤疤,落在他的双耳上,柔软的指腹轻轻抚摸着,好像真的在心疼。
可等谢折的脸再度朝她压来,她却将头撇开,手也收回。
“在想什么?”谢折怀抱收紧,薄唇映在她后颈,试图缓解她的不自然。
贺兰香声音清明,没有意乱情迷后的黏软,“下雨了,我在想临安。”
她声音很轻,不知道谢折有没有听到她在说什么,也不在乎他有没有听到。
后颈上的吻辗转至耳畔,呼吸喷洒在耳珠,谢折道:“等时机合适,你可以回去一趟。”
“回去干什么,”贺兰香轻嗤,语气有些悲凉,“侯府都被你烧了,回去了住在哪儿,大街么。”
短暂的沉默过去,谢折道:“可以重建。”
“建得再好,也不是原来那一个。”
贺兰香笑着,口吻愈发薄冷决绝,意有所指,“我只要原来的。”
原来的生活,原来的住处,原来的男人……
雨声似有一滞,房内蓦然冷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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